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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網困蟬鳴
18歲的夏天,蟬鳴把空氣泡得發漲。阿野把臉貼在課桌上,木紋硌著顴骨,像塊沒捂熱的石頭。
講臺上的數學老師正在念“最后沖刺階段”,粉筆灰落在他的藍白校服褲腳,像一層薄薄的雪。
桌肚里藏著本沒封皮的書,翻到某頁,用鉛筆劃著一句:“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上的動物。”
這句話是上周在舊書攤淘到的,當時覺得厲害,現在只覺得諷刺——他的網,是父母織的“考個好大學”,是老師織的“別辜負天賦”,是前桌女生織的“我們以后考去同一個城市好不好”。
網越收越緊,他甚至不敢深吸一口氣。
放學鈴響時,他沒像往常一樣跟著人流走。
教學樓后墻爬滿了爬山虎,葉子綠得發油,他蹲下來,數葉片上的紋路。
有只螞蟻順著他的鞋帶往上爬,爬到腳踝時,他輕輕吹了口氣,螞蟻晃了晃,跌回地面。
“自由嗎?”他對著螞蟻小聲說。
風從操場那邊吹過來,帶著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還有遠處小販叫賣冰汽水的吆喝。
他突然很想逃,逃到沒有公式、沒有期待、沒有“以后”的地方去。
但他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把那本沒封皮的書塞回書包最底層。
校門口,媽媽的電動車已經停在老地方,車筐里放著一個保溫杯,里面是溫好的牛奶。
回家的電動車后座,風把阿野的校服領子吹得翻起來。
媽媽的后背不算寬,卻像一堵扎實的墻,把他和身后的世界隔開——隔開了教學樓的粉筆灰,隔開了數學老師的“最后沖刺”,卻隔不開那股越來越沉的氣,堵在他喉嚨口。
“今天晚自習想吃什么?”媽媽的聲音從前面傳來,被風揉碎了,“你張阿姨說菜市場的排骨新鮮,我買了兩斤,燉玉米好不好?”
阿野沒應聲。
車筐里的保溫杯隨著車身顛簸,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他知道里面是溫牛奶,55度,媽媽說這個溫度最養胃,不會燙到,也不會涼得快。從高二開始,每天一杯,雷打不動。
“怎么不說話?”媽媽騰出一只手,往后探了探,摸到他的胳膊,“是不是上課累了?要不晚自習請假吧,回家歇會兒。”
“不用。”阿野終于開口,聲音有點啞。他看著媽媽鬢角新冒出來的白發,被風卷著貼在臉頰上,像根細針,輕輕刺了一下。
他知道媽媽是好意。從他上初中起,家里的話題就繞著“學習”轉。
爸爸在外地打工,每次打電話回來,三句話不離“模擬考多少名”;
媽媽在超市當收銀員,每天站八個小時,回來還要給他洗衣服、燉湯,眼里的紅血絲比他習題冊上的紅叉還密。
他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裝下“阿野考個好大學”這一件事。可這好意太沉了,像保溫杯里的牛奶,溫吞,黏稠,喝下去總覺得堵得慌。
到家時,夕陽正往窗臺上爬,把客廳的地板染成橘紅色。
媽媽進廚房忙起來,嘩嘩的水聲里,夾雜著高壓鍋排氣的嘶嘶聲。
阿野把書包扔在沙發上,剛想進房間,手機震了一下。
是林小滿發來的消息:【晚上晚自習,老地方等你?】
林小滿是他的前桌,也是他偷偷喜歡了兩年的女生。
梳著馬尾辮,額前有碎碎的劉海,笑起來右邊嘴角有個小梨渦。
上周模擬考后,她拉著他在操場走了三圈,說:“阿野,我們考去南京吧?我查了,那邊的大學風景好,冬天還會下雪。”
他當時點頭了,點得很用力,好像只要點頭,就能把“南京”這兩個字釘進未來里。
可現在看著屏幕上的“老地方”,他突然有點發怵。
老地方是教學樓西側的香樟樹下。
每天晚自習前,林小滿會在那兒等他,塞給他一顆糖,或者一張寫著“加油”的小紙條。
今天早上她塞的是顆橘子味的硬糖,他到現在還沒吃,糖紙在口袋里被捏得發皺。
“阿野,過來把牛奶喝了。”媽媽端著保溫杯走出來,杯蓋擰得很緊,她擰了兩下才打開,“涼了就不好了。”
白色的牛奶冒著熱氣,在杯壁上結了層薄薄的霧。他接過杯子,指尖觸到溫熱的玻璃,像觸到某種必須完成的任務。
“媽,”他吸了口氣,“我不想考南京了。”
媽媽的手頓在半空,剛要去擦灶臺的抹布掉在地上,沾了片菜葉。“為什么?”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什么,“小滿不是說……”
“不是因為她。”阿野打斷她,把牛奶杯放在茶幾上,沒喝,“我就是覺得,南京好像也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那你想去哪里?”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BJ?上海?那些地方分數多高你知道嗎?阿野,我們不是別人,爸媽沒本事給你鋪路,你只能靠自己……”
“我沒說要去那些地方。”阿野攥緊了拳頭,指甲嵌進掌心,“我就是……就是不想被安排。”
“安排?”媽媽突然笑了,笑得有點澀,“我和你爸起早貪黑,是為了安排你?是為了你以后不受罪!你以為我們愿意管你?等你長大了就知道,現在的苦都是甜的……”
后面的話,阿野沒聽清。
窗外的蟬鳴又涌了進來,比下午更吵,像無數根針,扎得他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抓起書包,轉身就往外跑,沒顧上媽媽在身后喊他的名字,也沒顧上茶幾上那杯漸漸涼下去的牛奶。
晚自習的預備鈴響時,阿野站在香樟樹下。
林小滿已經在那兒了,背對著他,馬尾辮垂在背后,手里捏著個小本子。
“你來了。”她轉過身,笑了笑,梨渦很淺,“剛想給你發消息呢。”
阿野沒笑。他看著她手里的本子,封面上畫著兩個小人,手拉手站在一棵樹下,旁邊寫著“南京”。是上周她畫的。
“小滿,”他開口,聲音比剛才對媽媽說話時穩了些,“我們可能……考不到一起去了。”
林小滿臉上的笑僵住了,手里的本子輕輕晃了一下。“為什么?”她問,和媽媽的語氣很像,只是更軟,像根細棉線,勒得人心里發疼。
風穿過香樟樹的葉子,沙沙地響。阿野抬頭,看見一片葉子被風吹得打旋,像只找不到方向的蝴蝶。他突然想起早上那只螞蟻,被他一口氣吹回地面。
原來他和那只螞蟻一樣,以為自己能選方向,其實早被一張無形的網罩著。網的繩結,一端攥在父母手里,一端攥在“未來”手里,還有一端,好像就攥在眼前這個女孩的掌心里。
“我不知道。”阿野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我就是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預備鈴的余音還在空氣里蕩,遠處的教學樓亮起了燈,一扇扇窗戶像格子籠,里面坐滿了和他一樣的人。
林小滿沒再問,只是把手里的本子合上,放進了口袋。
“晚自習要開始了。”她說,聲音很輕,“我先上去了。”
她轉身往教學樓走,馬尾辮在身后輕輕晃,沒再回頭。
阿野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風掏走了什么。
他沒進教學樓,而是沿著圍墻往校門口走。
門衛室的大爺在打盹,收音機里放著評書,“……那英雄被困在陣中,左沖右突,卻怎么也殺不出去……”
阿野走出校門,沿著馬路慢慢走。
路燈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又縮得很短。
他摸了摸口袋,那顆橘子味的硬糖還在,被體溫捂得發軟。
剝開糖紙,橘子味的甜氣散開,有點沖鼻。
他把糖放進嘴里,甜味漫開來,卻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