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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劍西來

公元705年,一代女皇武則天龍馭上賓,武周王朝僅僅十五年便落下帷幕。朝代更迭如月換星移,人物往來更似白駒過隙。長安城外的那條渭水卻從古至今的流淌著,永不止息。

一輛騾車沿著渭水,由西向東緩緩駛近。駕車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書生相公,名叫李客,穿一身青色長袍,雖然舊了,卻洗的十分干凈。車上坐在一個美婦,名叫胡姬,是他的妻子,此刻正撥弄著胡琴,曲調卻是中原的調子。胡姬身旁依偎著一對孩童,男孩兒五歲,女孩兒三歲,是他們的一雙兒女。

胡琴的曲子彈完了一節,男孩兒突然問道:“爹,咱們這是去長安么?”李客不置可否。那女孩兒也問道:“長安有好看的花燈么?”男孩兒插口說道:“正月十五才有花燈,你要看,還得等上大半年呢。”女孩兒說道:“你又沒去過長安,你怎么知道只有正月十五才有花燈?說不定這會兒就有呢!”男孩兒說道:“我自然知道,馬幫的薩伯伯每次回來都跟我講中原的事情。”

所謂馬幫,當時只是游走在中原和西域之間的一群商販,有時也帶人指路,押鏢走貨而已。那女孩兒這會兒噘嘴嘟囔著說道:“我下回也讓薩伯伯給我講,保管知道的比你多。”男孩兒說道:“就知道說嘴,哪回你不是聽到一半就吵著回家?”胡姬將女兒攬在一旁,說道:“白兒,月兒,你們倆別吵嘴,聽爹爹講。”李客抬起頭望著遠處的山巒,嘆了口氣,說道:“碎葉城便是仿照長安城的樣子造的。只是長安沒有碎葉那般祥和,可是有的人偏偏只在長安才能夠見到。”胡姬聞言,手中胡琴“嗡”的一聲悶響,李客轉身與胡姬對望了一眼,回過頭去不再講話。

涼風驟起,一大片烏云從背后漫將上來,眼見便有一場大雨。李客批起蓑衣,又在行李中抽出一個三尺多長的包袱拿在手邊,跟著便催促騾車向前急奔。片刻間,風雨倏至,李客的思緒也隨之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是在浙江婺州道上,時近歲晚,路上人煙稀少。李客騎著一匹高頭瘦馬,控轡南行。只因他得知有人在婺州發現了駱賓王的墳墓,便要前往祭拜。當年徐繼業起兵,駱賓王寫下一篇《討武曌檄》轟動海內。李客敬佩其文才膽略,常以自己當時身在西域,未逢其會而深感遺憾。后來徐繼業兵敗身死,駱賓王卻行蹤成謎。如今得知他的墳冢所在,李客說什么也要去奠上三杯酒不可。

風雪殘年,馬上黃昏。李客愈近婺州,心中愈沉重。他縱馬緩行,不由得在想:“假如我也在起義軍中,即使兵敗也能護得兩位英雄豪杰周全。這會兒我們三人結為知己,一同策馬江湖,鏟除天下不平之事,豈不快哉?”

正自出神,忽聽身后有人快步疾馳。那人越過馬旁,卻是一個挑擔子的貨郎。那擔子被壓的直彎起來,顯然所挑的貨物頗為沉重,而那貨郎行若無事,在雪地中急奔,落腳甚輕。李客感到奇怪:“這人不但力氣大,輕功也十分了得。”他初涉江湖不久,最喜熱鬧,知其中必有蹊蹺,當下提起馬韁,不疾不徐的遙遙跟在貨郎之后,勢必要看個究竟。

行出數里,那貨郎不感疲倦,仍奔跑如飛。忽然身后丁鈴當啷響亮,只見一個手拿虎撐的走方郎中虛飄飄的趕來。這人落腳更輕,在雪中行走竟然不留半點腳印。李客心中一凜:“這踏雪無痕的輕功在武林中堪稱一絕。這郎中明明是在追趕那貨郎,只怕會有尋兇仇殺之事。然而這兩人到底是什么來歷?”

行了五六里,來到一個小小的市集,天色漸漸黑了下來。李客見貨郎和郎中陸續進了一家客店,于是也跟了進去。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剛一進門便見到廳上擠滿了人,貨郎和郎中也在其內。眾人個個呼吸急促,手按兵刃,氣氛格外緊張。李客向內張望,只見人群中一個魁梧的漢子坐在桌前,自顧自的喝酒,身旁立著一柄長五尺寬兩尺的大劍。那漢子約么不過三十來歲,一張方形國字臉,粗眉大眼,高鼻闊口,一抬眼目光如電,顧盼之際,頗具威勢。他雖然坐在那里,看起來卻比任何站著的人都高。

李客頓時來了興致,擠過人群,坐在那漢子對面,接過他手里的酒碗,一口干了,說道:“自斟自飲有什么趣味?兄臺,我陪你喝。”魁梧漢子抬眼看了他一下,不置可否,從桌上拿起一只空碗,倒滿了酒。李客又倒了一碗酒喝了,贊道:“好酒,好酒。”魁梧漢子仍不去管他,只是自顧自的喝酒。先前那貨郎擠了過來,將手中扁擔一橫,說道:“小子在此搗什么亂,不想死的趕緊滾!”說著用扁擔指向李客。李客見他這條扁擔通體漆黑,兩端刻有凸起花紋,仿佛是鑌鐵造就。驀的想起一事,說道:“九流門一向在河朔一代做買賣,怎么突然南下了?”同時在想:“九流門人多勢眾,雖說良莠不齊,但半數多為豪勇之士。”那貨郎聽他說出自己的來歷,心中暗喜,將扁擔一豎,喝道:“老子就是九流門徐大剛,你待如何?”他這話一出,在場不少人“哦”的一聲,更有人竊竊私語:“他就是九流門門主,不知道九流門還有誰來了?”“聽說他一手‘地煞降魔杵’威震江湖,原來是這么個模樣。”李客見狀已知這群人乃是草草聚在一起,并非提前有所安排。

那郎中模樣的人也湊了過來,朝李客說道:“老夫孫逸,這位少俠可愿聽老夫一言?”李客知他是藥王谷的高手,平素治病救人,扶危濟困,倒是一位頗有菩薩心腸的長者,當下微微頷首。孫逸說道:“咱們學武之人一定要善惡分明,少俠糊里糊涂的闖了進來,老夫只當你一時不察,理應快快離去。然而......”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那魁梧漢子,眼中似乎要噴出火來,滿臉憤恨地說道:“......此人手上沾滿了無數英雄好漢的鮮血,今日定要將他剁成肉醬!”魁梧漢子聞言,冷冷地“哼”了一聲,不做理會。李客對藥王谷頗具好感,心想藥王谷的敵人只怕真的不是什么善類,自己何必多管閑事?但仍沖口說道:“不過你們一群人圍攻一個人,始終不是英雄好漢的所為。”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嘩然大笑。那魁梧漢子抬起頭來將李客好一番打量,似乎在看一件天底下最奇怪的事物。

李客本想就此離去,但是見到眾人這般模樣,又喝干了一碗酒,胸中意氣頓生,說道:“我喝了這位兄臺三大碗酒,決定與他共同進退。”徐大剛怒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這個魔頭四處殺人,罪大惡極。我們今天要把他亂刀分尸,你也與他共同進退?”那魁梧漢子朝李客緩緩說道:“小兄弟你聽見了?若然害怕,不必在此逞強。”話音未落,只見他身形一晃,長劍出鞘,便有兩人尸首分家,死在當場。他這一動,廳上頓時亂了起來。李客尚未來得及贊嘆,徐大剛舉著鑌鐵扁擔朝后腦打來。李客向前疾撲,在半空中使了招“飛燕回翔”,扭身轉臂,一劍將徐大剛蕩開。徐大剛叫罵道:“奶奶的,小子有些古怪。”雙手拿住扁擔一端,迎面橫掃。他這路功夫是模仿廟里的韋陀,那韋陀又名韋護,乃西方佛陀座下金剛力士,專司護法降魔。相傳佛陀涅槃之時,無數邪魔外道進攻靈山,搶奪佛寶舍利。一眾菩薩、羅漢、金剛、比丘僧、比丘尼奮力回護佛陀法身,韋陀持金剛杵當先沖鋒,威猛無匹。李客但覺勁風刮得面頰生疼,附身避開,一招“白虹貫日”當胸平刺。徐大剛不料他劍招來得這般快,忙向后疾閃,胸前棉衣被刺破一個大洞,漏出白花花一片棉絮。

李客向門口沖殺,左右兩邊各自攻上來一人。左邊那人使一條丈許來長的大槍,抖將起來好似怪蟒翻身;右邊那人舞動兩把大刀,呼和而前,一時間四面八方俱是刀光。李客攔下雙刀,飛起左腳踢在槍桿上,長槍陡然轉向朝徐大剛扎去。徐大剛見狀忙伸手將長槍按下,喊道:“這小子與那魔頭是一路的,大家不要留手!”眾人原本大多聯手圍攻那魁梧漢子,此時聽他這么一喊,倒有一半反過來攻向李客。

如此一來,李客頓感壓力倍增,過不多時便險象環生。反觀那魁梧漢子的境況卻大有不同,他每出一劍便有一人倒下,或者被砍斷了手,或者被削掉雙足,更有甚者被攔腰斬成兩截,廳堂之上慘呼之聲不絕于耳。李客見他如同魔鬼一般的模樣,心中大驚:“天下間竟有此等兇悍之人?”這么一晃神,后背被徐大剛的鑌鐵扁擔掃中,登時痛入骨髓。李客轉身朝徐大剛刺出三劍,他與這群人往日并無冤仇,是以出招時刻意留手,只求退敵保身便罷。然而徐大剛等人身負血仇,豈能輕易了事。見李客這三劍來的雖快,勁力卻未使足,徐大剛掄起扁擔朝劍脊處砸去。

就算是最鋒利的寶劍,無鋒之處也最為脆弱,隨便拿一塊石頭砸下去也是一砸便斷,何況徐大剛的這條扁擔一掄之下足有千鈞之力。李客手腕略沉,劍鋒一轉,反朝他手腕挑去。徐大剛收手不及,“哎呀”一聲慘呼,右手手筋已被挑斷,鑌鐵扁擔應聲而落,在地板上砸出一個大洞。他的“地煞伏魔杵”必須兩手同使,斷了一條手筋等于一身武功俱廢。登時面露悲憤,張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向前撲咬。李客一愣,腿上登時被砍中兩刀,向一旁栽倒。

那魁梧漢子此時正與孫逸纏斗,見到李客失利,便說道:“小兄弟,人在江湖,不是你殺人就是人殺你。你招招留情,莫非真要把性命留在這里不成?”李客深知他所言不差,當下將劍舞成一片電光,在人群中沖殺,劍鋒到處,當著辟易。另一旁孫逸的虎撐已被斬斷,驀的從衣袖中摸出一排金針朝那漢子疾射而去。那魁梧漢子借著燈光看清金針上泛起碧綠色的幽光,知是淬了劇毒,冷冷的“哼”了一聲,用巨劍圍著周身一圈,將金針擊落,怒道:“藥王谷孫氏一家,也學會了用毒么?”藥王谷源于大醫孫思邈,歷代傳人懸壺濟世,最具慈愛心腸。可是裴顯殺了藥王谷滿門,孫逸因外出采藥方逃過一劫。身負血海深仇,便也顧不得什么祖宗顏面了。

孫逸并不答話,伸手入懷,掏出一包紫色的粉末,一把一把地朝他擲出。金針再細,終屬有形之物,而藥粉散在空氣中無形無質,著實難以抵擋。魁梧漢子頓覺一陣眩暈,奮力向后一撞,撞開墻壁,逃到屋外,被寒風冷雪一激,神志稍復。李客也想隨之逃出,卻被纏住。有兩人見機飛出套索,登時將李客手腳套住,向外拉扯。李客腿上刀傷流血不止,漸感無力,被人這么一拖一拽,整個人懸在半空。徐大撲到李客背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生生扯下一塊肉來,另有幾人手拿鋼刀朝他頭臉劈落。李客眼見勢必無法躲閃,只得閉目待斃,心想:“當初駱賓王為天下百姓反抗暴政,死得轟轟烈烈,如今我死在這里,莫名其妙。”忽聽“當當當當當當”六聲,身子被人提著向上飛起,睜眼看時,卻是那魁梧漢子回來相救。李客大喜,手腳已得方便,回肘后撞,徐大剛悶哼一聲,隨即昏死過去。

兩人出離客店,各自翻身上馬,一同朝西南邊飛馳,身后眾人仍緊追不舍。兩匹駿馬全力奮蹄,只是雪地之中難以奔行。此刻東方既白,眼見快被追上,李客喊道:“往山上跑!”兩人一拉嘶韁便跑上左邊的山坡。這山上樹木頗繁,只是在隆冬季節大多有枝無葉,無法在林中躲避。那魁梧漢子暗罵了一聲:“他奶奶的!”揮劍斬斷掠過身旁的樹干,以作阻敵。跑了一會兒,斷崖攔路,馬匹萬萬躍不過去。魁梧漢子跳下馬背,向旁邊的峭壁一指,說道:“從這里爬上去。”李客腿上的傷口此時劇痛難當,眼望山壁高聳入云,便道:“我上不去。”魁梧漢子見李客傷口流血不止,已明白緣由,將大劍往身后一背,伸手抓住李客,將他橫抱在胸,來到峭壁面前,腳下用力一蹬,竟竄起兩丈多高,跟著一只手抱住李客,空出一只手來扒住山壁,手腳并用向上攀援。

那山石結著薄冰,甚是滑溜,可是那魁梧漢子手腳一放一落之間十分平穩迅捷,到了不可攀援的地方,那魁梧漢子便拋出長繩,隨意纏住一株樹干,繼續朝上攀爬。如此來回交替變換,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登上峰頂。魁梧漢子將李客放在一旁,累得不住地喘著粗氣。兩人朝山下望去,不見有人追來,頓時如獲新生,相對大笑起來。李客心中暗暗欽佩:“這位大哥為人仗義,武功也是前所未見的高,大丈夫能如他一般,當真不枉了。”魁梧漢子調勻氣息,扔給李客一塊干糧,并說道:“咱們得趁機補充一下精力。某家乃是河東人裴顯,小兄弟如何稱呼?”李客聽他自稱裴顯,心中又是一驚,江湖上誰人不知“劍寒四洲,河東裴九”的名號。據說此人十二歲始仗劍江湖,十數年間從無敗績。李客當下報了名號,說道:“裴大哥豪邁仗義,那些人卻誣陷你濫殺無辜。不如咱們去少林寺請曇宗大師出面,曇宗大師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有他主持公道,旁人一定不敢造次。”“此事容后再說,”裴顯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通紅的藥丸,說道,“這‘田七熊膽丸’治療外傷頗有奇效,你敢不敢吃?”李客拿過藥丸,順手丟入口中咽下,頓覺通體舒泰,傷口處隱隱有些發癢。裴顯見狀,一豎大拇指,說道:“兄弟的胸襟氣魄,實屬難得。從今以后,你就是裴某的好兄弟!”李客聞言,當即拱手說道:“小弟幸何如之!”似這等為人,一諾千金,更不必準備三牲祭告天地,說是兄弟便是兄弟了。何況強敵環伺,路途不通,又上哪里去做什么繁文縟節?

裴顯朝山下和兩旁的道路看了看,說道:“這幫鼠輩這會兒雖爬不上來,但始終不會饒了咱們。預計再過一日,便有人能摸上來,到時候兄弟的外傷已不打緊,足以自保。嘿嘿,藥王谷......孫家......有點兒名堂......”說罷,仰面栽倒,一動不動了。

李客忙上前查看,但見他牙關緊咬,臉上黑氣籠罩,暗吃一驚,心想:“原來大哥還是中了孫逸的毒,堅持到這會兒只怕不妙。”他曾在山東百草堂學過一些解毒的法子,誰知一番查驗下來,只得不住的搖頭:“藥王谷的毒狠辣非常,根本無從解起。”當即以點穴手法封住裴顯的幾處大穴,以免毒氣深入。一輪紅日漸漸從山邊冒出頭來,跟著又被一片烏云遮住。李客將裴顯拖到一塊山巖下躲避,眼見著黃豆粒般大小的雨滴自云層中傾瀉而下,心里滿是惆悵。回想方才裴顯說他“足以自保”,微微有些失落,心道:“古時候羊左之交,為朋友舍卻性命也在所不惜。今日裴大哥負傷中毒,生死一線,我卻能獨個逃命么?當真太小瞧我了。”強忍傷痛,閉目養神......

騾車停在山門外,風把廟門吹得“吱呀呀”的直響,牌匾斜斜的歪在一旁,上面只能看到“武廟”兩個字,前面的字已經不見了,不知是真武廟還是玄武廟,殿上神像塌了半截,已不可辨認。李白和李月圓幫著母親將行李搬進殿里,李客已找來些枯枝生好了火,一家人圍坐在神龕前,倒也溫馨。

雨愈下愈大,李客說道:“估計咱們今晚得在這間破廟過夜了,明天天晴了才能走。”胡姬支起瓦罐,朝里面倒了些羊乳,又掰了幾塊胡餅,溫聲說道:“咱們還有些吃食,這一夜倒也不至饑寒了。”李白和李月圓聞著羊乳煮餅的香氣,眼睛瞪得圓圓的,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李客扯下掛在一邊柱子上的布,在雨中打濕了,將神龕擦洗干凈,找了柴草厚厚的鋪了三層,又扯下另一邊柱子上的布,抖了抖灰塵鋪在柴草上。整理好這些,才對胡姬說道:“等會兒你陪白兒和月兒來上邊睡,我守著門口,以防有什么山精野獸誤闖進來驚擾了咱們。”胡姬卻搖了搖頭,笑著說道:“白兒和月兒去上面,我在下面陪你。”李客看著妻子眼神中流露出的溫柔,便不再多說什么。

夜里,風雨稍歇,一家人睡得沉穩,李客悄悄從包袱中抽出長劍,用手掌摩挲著,從一端到另一端。胡姬將頭輕輕地靠在他肩上,幽幽地嘆息著說道:“始終還是忘不掉么?”李客說道:“怎么能忘得掉啊。”劍格上傳來冰冷的氣息,讓他又想起了當年的場景:

直到第三日清晨,裴顯方堪堪醒來,見李客仍守在身旁,衷心對他贊許了一番。期間已有兩波人馬登上山崖,均被李客或殺或傷打發了,只是孫逸那樣的高手未曾來過。李客也在山上四處尋過是否有其它的路可以下山,可惜一無所獲。裴顯問明現狀,說道:“不在今日便在明日,他們一定會大舉攻山。”李客見他說話時氣息平穩,臉上的黑氣俱已褪去,不由得大感驚奇。裴顯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率先說道:“兄弟放心,我在昏迷之時暗運龜息之法,藥王谷的毒雖然霸道,此刻卻已被我一點不剩的導到泥里面去了。”李客驚異的說道:“竟有這么神奇的武功?”

山巒疊嶂,層云浮動,裴顯心懷為之一暢,在崖邊來回踱步,又緩緩地說道:“這功夫原為先秦百家爭鳴時期,后來輾轉流傳到天竺,南北朝時達摩祖師東渡又把它帶了回來。曇宗大師曾在王世充手中救下過太宗皇帝,因此結識了后來的衛國公李靖......”李客聽他提起李靖,追慕之情油然而生。裴顯繼續說道:“......有一日李衛公前往少林寺拜會曇宗大師,兩人當即比起武來。李衛公于戰場上所向披靡,攻無不克,誰知卻無法勝過曇宗大師一招半式。李衛公問起緣由,曇宗大師便將一部古經出示,并點明這本書中所載的修行方法能夠令人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只可惜書中文字除梵文以外,更有部分是以摩揭陀文和巴利文寫成。他雖是佛國弟子,卻也不能盡曉。”李客插口道:“然則秦漢之后,就沒有漢文原本傳世么?”裴顯說道:“那就不知了,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毀卻的經典秘錄不知有多少。兄弟呀,歷來弱肉強食,一個人活在世上,爭名也好奪利也罷,不過是安身立命的方法,本來沒什么不好,然則為了名利二字卻要給后人造成莫大的悔憾,就大大不必了。”李客點頭稱是,心想:“大哥看似粗豪,所思所想竟然這般深邃,比起我仗著一點點文才武功,做事只憑一時血氣之勇,要強上百倍千倍。”

只聽裴顯又說道:“李衛公不愧是古往今來無雙無對的人物,他不僅武功超群,兵法韜略,治國安民,文辭策論,乃至醫卜星象,詩詞歌賦,飲酒唱曲全部無一不通,無一不精,更難得的是他通曉西域列國語言文字。當下兩人便將那部經書一字一句譯成漢字,磨礪鉆研,歷經三年零六個月,終于才有了這部《易筋經》。”李客神色略顯不屑,說道:“道藏之中,修身固本的法子比比皆是。兩位大賢卻為了一本異域經書煞費思量。”聽他這么說,裴顯當即捧腹大笑。李客說道:“大哥笑什么?”裴顯說道:“但凡練武之人,每日里揮拳踢腿,舞刀弄劍,所求者不過是筋骨強健,進而臟腑圓融;而呼吸導引,卻能讓氣血充盈,經脈暢通,招式的威力也就越大。只不過練氣乃是逆水行舟,就算白天十分刻苦,入睡之后成效就會退減八分。然而《易筋經》中所載的修煉方法卻可以讓人就算在打坐睡覺的時候,氣血也能自行在經脈中流轉,練成之后一呼一吸之間都能有莫大的威力。”

見李客臉露疑色,當下深吸一口氣,揮拳打在山壁之上。李客見他落拳之處,深陷數寸,心想凡人血肉之軀竟能開山劈石,當真十分了得。裴顯說道:“我所修煉的只不過是《易筋經》里面的一點粗淺功夫,既然這部經書是由先秦流落天竺,李衛公和曇宗大師將它譯成漢字,好教我華夏世代受益,真可謂是大功一件啊。”

話音方落,罡風卷集,裴顯說道:“山下的那些鼠輩早晚會找上來,可惜我功力尚未恢復。咱們得想個辦法抵擋上一陣才好。”一邊苦思如何退敵,一邊順手抓起一把石子,在手中一拋一落。李客眼神隨著他手中的石子忽上忽下,若有所思,說道:“小弟有一個法子,不知可行否?”裴顯說道:“盡管講來。”李客說道:“先前咱們從客店奔行至此,他們僅是追趕,可見并無弓矢暗器隨身。”裴顯皺眉說道:“那又如何?”李客說道:“如此便好,后漢三國時期,諸葛武侯留下過一部《八陣圖》,這山上亂石頗多,正好可以擺個石陣。”當下把石陣的擺法,八門方位,奇正變換,相克相生的道理演說了一遍。

當年劉備在四川稱帝之后,結拜二弟關羽關云長被東吳呂蒙奸計害死。劉備舉全國兵馬伐吳報仇,不想在夷陵被陸遜火燒連營六百里,以致慘敗。逃亡之際,陸遜引兵追趕,諸葛亮沿路擺下一座石陣,竟然教陸遜十萬人馬寸步難行。雖然后來劉備于白帝城含恨而終,但是這八陣圖卻堪稱古往今來第一奇陣。李客所知所能自然不及諸葛亮,然而如今面對的只是一幫江湖草莽,料來足夠應付。

兩人劈石磊土,待到陣型布好,已是次日正午時分。裴顯坐在東南角上閉目運氣,早一刻恢復功力便可早一刻沖殺出去,好過躲在這里等人來攻。然而藥王谷的毒藥著實厲害,他雖已將之排出體外,此時額頭汗水涔涔,丹田中始終空空蕩蕩的,真氣難以聚集。李客望著他一臉嚴肅,心想:“不得已時我與他們同歸于盡,自可保護大哥周全。”他在客店聽孫逸指責裴顯,而見他對敵之時手段霸道狠辣,覺得錯不一定全在裴顯,濫殺之事或許未必不是事實,但相處下來,發現裴顯見識卓著,對自己推心置腹,敵愾之情大盛,竟生出了為之舍命的想法。

約莫申牌時分,山下眾人終于攻了上來。當先一人手使兩只鐵環,呼喝叱咤,正是孫逸。他原本的虎撐由精鐵、錫金淬煉而成,可惜被裴顯斬斷,倉促之間來不及重新鑄造,隨便找來兩根細鐵窩就,倒也合用。裴顯高呼:“來得好!”提劍縱越而前。李客搶先一步,劍身顫動,分刺對手天突、璇璣、華蓋、紫宮、玉堂五處穴道。孫逸揮起左手鐵環擋了一招,但覺這一下當中,勁力好似潮水一般,一浪疊著一浪,前勁甫去后勁又至,震得虎口發麻,暗暗詫異:“怎么這后生竟有此等功力?”李客這招“碧落蒼穹”已是本身劍法至高之作,卻奈何不了對方,且對方最厲害的毒針、毒粉都尚未使出,情急之下,挽了半個劍花,劍勢變縱為橫。其實孫逸何嘗不想施毒,只是李客劍招太快,幾次想要伸手去掏毒粉,都被他劍鋒逼住,不得余暇,只得將兩只鐵環使得密不透風,待對方氣力不繼,再趁勢反擊。他倆以快打快,旁人根本插不下手去。

另一旁裴顯一把巨劍使得虎虎生風,重傷之下仍具雷霆之威,然而氣力未復,功力不純,過不多時便險象環生。那邊廂李客且戰且走,拉住裴顯退到石陣之內。孫逸剛上山來便看到這座石陣,心知必有古怪,然而此刻差一步便可誅殺仇敵,因此想也沒想,帶頭闖了進去。

說也奇怪,這座石陣不過十余方丈,眼見裴、李二人就在前面不遠,可是眾人左沖右突卻只是在原地團團打轉,始終不能前進一步。孫逸怒喝一聲,躍上亂石。本來上了石堆,即可不受石陣困惑,但是李客早有預料,挺劍疾刺他下盤。孫逸立足未穩,再次跌入陣中。李客連聲呼叫:“玄武移白虎,艮位改乾位,乙木變癸水。”與裴顯搬動巖石,石陣驟變。眾人本就迷迷糊糊,如此一來,更是奔東至西,往南抵北,在陣內亂兜圈子,到后來筋疲力盡,束手待斃。

直至暮色蒼茫,四下里亂石嶙峋,石陣中似乎透出森森鬼氣,饒是孫逸藝高人大膽,也不禁心驚膽戰,突然腦海中靈光一閃,已有計較。只見他掏出毒粉,漫天拋灑。他自身終日與草藥毒物為伍,自然不受其害,可是同來眾人卻慘呼哀嚎,功力淺的更是滿地打滾,在身上亂撓亂抓,頭臉四肢抓出道道血痕,令人不忍直視。

裴顯冷笑道:“哼哼,好一個名門望族,好心機,好手段。”毒粉飄散迅速,頃刻間石陣里已被紫霧籠罩,無法存身。裴顯和李客跳出石陣,竄至崖頂,只見前面云深霧繞,更無去路。剛要轉身往回跑,卻見孫逸孤身追了上來。原來陣中毒粉被山風吹的朝來路飄去,如此不曾入陣的眾人也深受其害,片刻間山道上陳尸無數。這些人是為了誅殺裴顯和李客而來,到頭來卻沒有一個人死在他二人手上。

孫逸一手握著鐵環,一手攥著毒粉,陰狠狠地說道:“跑啊,再跑啊。”他一步步地向前緩緩逼近,兩只眼睛里仿佛都要噴出毒來。李客知道再往后退便是萬丈深淵,反而朝前跨上一步,要擋在裴顯身前。裴顯與他一般心思,也朝前跨了一步。如此便成了兩人并肩同仇,氣勢上反而遠勝孫逸。

就在此時,一曲洞簫倏忽而至,悠悠揚揚,軟軟綿綿,教人好似沐浴在暖陽之下,筋骨酥麻,一股倦意涌上心頭。李客等三人恩仇未解,激戰在即,此刻卻都駐足閉目,仰面聆聽。蕭聲由遠及近,有時幾不可聞,有時又如耳畔呢喃,好似溪流潺潺,玉珠輕跳,鳥鳴啾啾,飛舞盤旋,若白日初升,若紅霞浮動。三人聽得如癡如醉,到后來眼皮愈來愈沉,竟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李客驀然驚醒,高呼:“裴大哥!”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少女的臉龐。那少女穿著藍布粗衣,臉上稚氣未脫,正笑吟吟地看著他。李客環顧四周,發現身處一個石室,室內除了一張石桌,一張石床,兩把木椅,更無別物。李客翻身下床,突然腳下一軟,好在及時扶住床沿才不致跌倒。那少女走過來將他扶起,說道:“你流血過多,所以才手軟腳軟。飲下這碗蜜漿,對你大有好處。”李客接過少女手中的碗,一飲而盡,便說道:“多謝姑娘,與我一起的那位裴大哥,不知道現下怎么樣了?”那少女瞧了他一眼,一邊把空碗收好,一邊說道:“他的內功比你深厚,這會兒還沒醒,卻也性命無憂。”李客再三稱謝。

那少女突然目光一冷,說道:“還有一個老翁是藥王谷的人,你們是什么關系?”李客聽她講話,料想也是江湖兒女,說不定是奉師長之命前來問詢,當即把前因后果述說了一遍。他本就極善言辭,見那少女模樣嬌俏可愛,于是添油加醋,說得精彩橫飛。那少女安靜的聽他說完,搖了搖頭,微笑著說道:“先師說過,越是名門正派,心胸越是狹小,看來果然如此。放心吧,那惡人已被我趕下山,不敢再找你們麻煩了。早知他手段如此狠毒,真應該好好教訓他一番。”李客聽其言辭儼然一派宗師風范,與她的年齡頗不相稱,心想:“原來她師父去世了,只是不知是什么門派,派中還有何人?”正要開口詢問,那少女卻道:“你好生歇息,明日再來說話。”李客便不再問,卻又要了一碗蜜漿,并大贊香甜可口,效用神奇,簡直比玉皇大帝的瓊漿玉露還要好,直引得那少女莞爾才肯罷休。

次日清晨,那少女端了一碗粥來,李客先問:“裴大哥吃了么?”那少女說道:“送了,他不肯吃,非說自己帶著干糧。他那樣粗獷的漢子,沒想到竟然也會扭捏。”李客雖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堵在心口,卻也捧起粥喝了個精光,連連贊美,又把那少女逗得捧腹。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李客突然說道:“哎呀,糟糕糟糕,大大不妙。”那少女側臉對著他,說道:“怎么了?”李客說道:“在下昨日蒙姑娘相救,飲了姑娘的蜜漿,今日又吃了姑娘的粥水,卻不知姑娘的姓名,豈非十分糊涂,大大的不妙。”那少女笑道:“我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師父起了個名字叫未璃,師父叫我璃兒,你比我大,卻比我師父小,該怎么叫我呢?”李客見她此刻稚聲稚氣,故意調笑說道:“你比我小,我就叫你未璃妹子吧。”那少女不忤反喜,說道:“也好。”李客又說道:“受了妹子這么多恩惠,不知該怎樣報答?”一邊說著,一邊搖頭嘆息,仿佛頗感為難。未璃秀眉一揚,說道:“這算什么,將來讓你受我的大恩惠。不過你要想對我好,就真的對我好,別只拿好聽的話搪塞。”用罷早飯,未璃將他和裴顯帶到一起。兩人歷經生死,此刻相顧無恙,均感大喜。

此后,李客和裴顯便在此間住下養傷。未璃則照常每日給他們送去飲食。裴顯有時故意查問她武功家數,未璃始終默然不語,有時獨自練劍,見到裴顯走來,便拋下劍走開。而李客則每次都與她東拉西扯,說笑上大半天。有時三人坐在一起,裴顯便和他們離的遠遠的,李客偶爾見到他眼神中閃過的異樣,心想:“大哥這是什么表情?莫非真像未璃妹子說的那樣,竟然扭捏起來了?可是為什么要扭捏?”卻又不曾深究。

如此半月有余,李客已然痊愈,便要去邀裴顯研討武功。誰知來到裴顯所住的石室,竟然人去屋空,只有一封書信,大概是說來日可在長安相見。李客頓感悵然:“大哥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竟然不等我而獨自離去。”他自幼父母早喪,更沒有兄弟姐妹,好容易遇到一個性情相投的結拜義兄,卻也離他而去,但覺空空蕩蕩的好不寂寞。

未璃緩緩走到他身旁,說道:“你隨我來。”李客跟著她走出石室,穿過一條窄窄的隧道,越走氣溫越低,到后來已隱隱有風吹過,又繞了幾個彎子,涼意漸逝,不多會兒來到一扇石門面前,門上青苔密布,四周有水珠滲出。未璃將油燈放在一旁,轉動石門上的機關,“嘎拉拉”石門緩緩推開。李客走進去一瞧,卻是一個偌大的花園,但見房舍雅致,四周綠樹成蔭,碧草茁生,鳥獸相戲,花香襲人,不僅與石室那空曠清冷的情況不同,更異于外界寒冬景致,春意盎然,直如人間仙境一般。

未璃領著他走到一張壁畫面前,恭恭敬敬地朝前拜了三拜。李客見壁畫上刻的是吳越戰爭的故事,他自幼熟知。吳越之戰距今已逾千年以上,當初越王勾踐為了復國報仇,立文種、范蠡為大夫,總領其事,更采用大夫文種所提的滅吳九術。這九術第一是尊天地,事鬼神,令越王有必勝的決心;第二是贈送吳王大量錢財,令他習于奢侈,去其防范越國之意;第三是向吳國借糧,再以蒸煮過的大谷歸還,吳國見谷大,便發給農民耕種,結果稻不生長,吳國饑荒;第四是贈送美女西施和鄭旦,讓吳王沉迷美色,不理政事;第五是派遣巧匠,引誘吳王大興土木,建筑宮室高臺,耗費財力民力;第六是賄賂吳王左右奸臣,使之敗壞朝政。第七是離間吳王忠臣,使得君臣離心,終于迫使伍子胥自殺;第八是廣積錢糧,充實國家財力物力;第九是鑄造兵器,訓練士卒,待機而動。

后人評論,當時越國野蠻,常常不守禮法,出盡卑鄙無恥的手段,導致吳國失敗。果然越王勾踐勝利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治文種之罪,可憐文種一向忠心耿耿,勞智勞力,最終慘淡收場。另一個大夫范蠡則預感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提前帶著西施辭官歸隱,浪跡江湖,此后行蹤無定,縹緲成謎。

李客見壁畫上勾踐、夫差、文種、范蠡、伍子胥、西施、鄭旦等人物事跡刻畫的栩栩如生,只是人群之中另有一個牧羊的少女,手中握著一根竹棒,身姿窈窕,氣質出塵,唯獨神色略顯憂愁,不知是何許人也。只覺得自從來到這里,雖足以忘憂,卻處處透著詭異,自己正一步一步的走向一個預先安排好的陷阱,也未可知。然而眼前這個涉世未深,終日陪在自己身邊歡聲笑語的可愛少女,當真會有這般心機么?未璃見他皺起眉頭,突然開口問道:“李大哥,你知道劍宗么?”李客回道:“姑娘是劍宗門人?”他對眼前之人著實捉摸不透,因此不再稱呼“妹子”,而是叫回“姑娘”,至于劍宗云云,他也確實不知。只聽未璃又說道:“越國要戰勝吳國,就必須送美女給吳王。但是西施和范蠡是一對愛侶呀,范蠡卻要親手把她送到吳國王宮,分別之際不知要流干多少眼淚。”范蠡和西施之間的故事,李客看過聽過無數次,每次都為之惋惜,此刻聽到未璃提及,斬釘截鐵地說道:“若是我必然不會這么做。”未璃眼眸一亮,說道:“你說什么?”李客望著壁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國事成便成,不成便不成,何必要犧牲自己所愛的人呢?兩個相愛的人天各一方,不能相見又生死難料,那種滋味想來必是剜心斷腸之痛。雖然后來范蠡與西施逍遙相伴,但是沒過多久西施便因心病絞痛而亡。我猜定是西施在吳王宮的那段歲月,對范蠡朝也思念,暮也思念,最終落下了這個病根。西施一死,范蠡勢必也會終日郁郁,無一刻可以展顏。假如我是范蠡,既然能和西施這樣的佳人相識相愛,管他是皇帝還是老天爺,誰也不能教我們分開。”未璃聽他這么說,臉上泛起甜蜜的笑容,說道:“李大哥,假如先師在世,一定會把你當成生平唯一的知己。”隨即有指向畫中那個牧羊的少女,說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李客搖了搖頭。未璃說道:“先師曾給我講過,其實文種的滅吳九術,招招毒辣。只是當時吳國士兵的劍術天下第一,越國并無必勝的把握。有一日,范蠡經過市集,看到一個手拿竹棒的牧羊少女正與幾個吳國的上等劍士爭論。范蠡痛恨吳國,本來想帶兵上前幫助那個少女。不想那少女出手如風,眨眼之間便將吳國的上等劍士盡數擊敗。范蠡見那少女的武功出神入化,便刻意結交,想讓她訓練越國的士兵。那少女自稱阿青,而且稱自己并沒有學過武功。”

李客一臉茫然,說道:“怎么可能,一個從來沒有學過武功的弱質少女,如何能打敗吳國的上等劍士?”未璃繼續說道:“范蠡自然也不信阿青所言,所以從那以后每天都陪著她放羊,兩人無話不談,瞬間便成了最好的好朋友。久而久之,阿青發現自己喜歡上了范蠡,而范蠡卻絲毫不知,心里只時刻顧念著寄居在吳國的西施......”李客嘆息道:“情之為物,倏忽而至,倏忽而去,誰又說得準呢?”未璃指向壁畫中的一角,說道:“......直到有一天,范蠡在放羊的時候,一頭渾身長滿了白毛的大猿猴突然要來殺他,阿青便抄起竹棒和大白猿打在一起。那時范蠡才知道,阿青的武功不是學來的,而是跟大白猿相互揮棒大鬧練出來的......”李客曾在一些志怪書中看到過,有人觀蛇鶴相爭而領悟高深武學,這會兒聽未璃講述阿青的武功來歷,默默地點頭說道:“想來那白猿或許是山中靈獸,或許是仙人化形,見到阿青聰慧善良,便來指導她傍身之法。”未璃沒有接他的話頭,頓了一頓,說道:“......如此一來,范蠡知道沒法讓阿青去訓練士兵了。不過他也真的聰明,請阿青到越國軍中表演劍術,讓所有的士兵自行觀摩學習。再后來,越國戰勝了吳國,范蠡在吳王宮中找到了西施,就在兩人互訴衷腸的時候,阿青突然飛身進來。或許是因為嫉妒吧,阿青用竹棒指著西施的胸口,要殺了她。”李客雖知西施并非因此而死,卻也捏了一把汗,開口問道:“那如何是好?”要知憑借阿青當時的武功,別說眼前只有范蠡、西施兩個人,就算越國數千甲士到齊,也攔不住她的神妙一劍。未璃繼續說道:“......好在阿青看在范蠡的面上,最終沒有刺死西施。可是她竹棒上發出來的劍氣卻傷了西施的心脈,所以后來就算范蠡富甲天下也找不到一個大夫能治好西施的病。”李客此時方知,原來世人所稱贊的“西子捧心”的絕美姿態,是因其被劍氣傷了心脈所致,不由得看向未璃,說道:“那么后來阿青便在此開宗立派,你是越女劍劍法的傳人了?”越女劍在江湖故老相傳中名氣極大,卻又沒人見過劍法中的一招一式,其起源來歷更無一人知曉,因此李客這么猜想也不全無道理。誰知未璃卻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本門的開山祖師另有其人。當初在阿青要殺死西施的一剎那,范蠡才知曉阿青原來是喜歡著自己的。可是當時他心里全心全意只有一個西施,又怎么能夠放得下另外一個人呢?后來西施因病不治,范蠡反而想起阿青的種種好處來。但是他尋遍了當初相遇的集市,一起放羊的山崗,都沒找到阿青。于是他便散盡家財,到處搜集有關鑄劍、練劍的古籍圖冊,召集了大批能工巧匠在這里修建房屋花園,又廣發名帖邀請全天下的劍士來此聚集,心想總有一天阿青能看到,到這里來與他相會。可惜阿青始終沒有再出現,就好像世間從來沒有過這么一個人一樣。等到祖師發現這里的時候,范蠡等人早已作古。祖師找到了前人留下的書簡,得知了這段往事,便創立了劍宗。為了使門人專心修煉劍術,才重新修建了石室。自從師父去世后,我還是第一次踏足這里。原想跟石室內也沒多大差別,不想竟這般漂亮,假如......假如......”她面頰微微泛紅,后面的話就沒再說下去。

又過了幾個月,長安街頭豎起了一塊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刻著“圣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大字。那是外戚武承嗣特意從洛水中打撈上來,進獻給武則天的。昭示著改朝換代,天命所歸。自從石碑運進京城,上到李氏皇族,下到文武百官,人人有如刀斧懸頂。長安城的百姓不再安居樂業,時時刻刻活在一片陰云的強壓之下。

第五天,石碑裂了,被人用劍硬生生的劈裂了。百姓們跪在石碑面前,在官吏的皮鞭下,哀嚎之聲更盛。

李客與裴顯在長安重逢。裴顯仍如山岳一般高大,身披明光鎧,身后站滿了大唐的精兵,已不再是落拓豪俠的模樣。李客依舊是一人一劍。

“璃兒在哪?”李客發覺自己的語氣變得冰冷,他從沒想過自己會用這種語氣跟裴顯講話,“帶我去見她。”然而裴顯的話卻讓他更加意想不到:“她不想見你。不過只要抓你回去,陛下便答應為我和璃兒賜婚,到時或許能見上一面。”李客握劍的手臂在滴血,胸膛在滴血,兩條腿也在滴血,不是滴在地上,而是滴在心里。裴顯拖著那柄斬殺過無數江湖好漢,誅滅過無數英俠仇寇的巨劍,一步一步地逼近,直到劍鋒落在李客的頭上。

李客因抵抗武皇天威,被判三日后處斬。大牢里,裴顯沒有帶劍,而是帶來了一壇酒,與他們初次相見,在婺州客店里一樣的酒。李客一連喝了三碗,卻一個字也不愿說。裴顯陪他喝了一碗酒,說道:“我在陛下面前求情,只要你肯歸順,不僅不用死,而且封賞高官。到時候咱們倆一起守衛邊疆,滌蕩四夷,難道不快活么?”李客忍不住開口大笑,雖是大笑,卻沒有絲毫感情。過了良久,李客才說道:“武則天為了鞏固皇權,肆意濫殺,為了讓老百姓懼她怕她,任用一班索元禮、來俊臣、周興這樣的酷吏,像這樣的人,值得你為之效力么?”裴顯說道:“這些都是帝王權謀之術,為了穩定天下人心,哪朝哪代不是這樣?街上的那塊石碑是這樣,我們手里的兵器是這樣,身上的鎧甲是這樣,就連這牢里的刑具、門窗、桌椅,全部都是這樣。”他越說越激動,到后來簡直就是在嘶吼。李客冷冷地哼了一聲,說道:“就算全天下都會屈服,我李客堅守俠義之道,百死無悔。”裴顯抓住他的手臂,用力的搖晃,說道:“你以為有用么?區區一個俠客能做什么?一個人武功再高,劍術再好,當你面對成千上萬的敵軍,當你看見餓殍遍野,人人易子而食,當你對著滿地的百姓跪下來向你苦苦哀求,而你又無能為力之時,就會明白......明白所謂的‘俠’有多么微不足道!俠客的劍只能救幾個人,唯有權利、官位才能夠救千千萬萬的人,你明不明白?”李客看著他發狂一般的模樣,心里反而感到平靜,說道:“就算做一個孤身流浪的人,也好過做武周的奴才。”裴顯大吼道:“你得活著!活著!不管你想做什么,你得活著!”李客滿滿的斟了一碗酒,一口喝了,說道:“多謝了,大哥。”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謝他什么,是他帶來的這碗酒么?是他在自己臨死前來探望么?是謝往日的情義?這些對李客來說很重要,然而卻馬上要與他毫不相關了。裴顯望著四面冰冷的墻壁,也許是這一聲“大哥”,讓他心里一顫,緩緩地說道:“那璃兒呢?如果你肯歸順,我......我就讓她跟你走。”李客又大笑了起來,這次的笑聲顯得無比凄涼。

他從來不知道裴顯是什么時候愛上的未璃,但是當他知曉的時候,卻選擇了退讓。他開始留戀妓館畫舫,時時在溫柔鄉里買醉,就是為了讓未璃安安生生的待在裴顯身旁。直至未璃滿臉悲愴地問他:“李郎,你為何如此對我?”他卻故意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我本就是浪蕩子弟,來此繁華之所,若不尋歡作樂,豈不是辜負了貪花之名?”隨即左擁右抱,在兩名舞姬的攙扶下,回到長安城中最有名的消金窟中。就這樣,未璃的心傷透了,他的心也再感覺不到絲毫的跳動。若非如此,那武周的石碑關他何事,他又怎會用劍將它劈碎?他本就是要求死的。他不怪未璃不想見他,但是也無法接受裴顯以未璃為籌碼開出的條件。

黑夜深沉,李客獨自在牢房里,恍惚間他好像看到了一個手拿竹棒的牧羊少女。他看到阿青放棄了殺西施,看到了她從范蠡身旁飛走時眼神中流出的愁苦,看到了她獨自行走在無邊無際的山野間,看到了她逐漸老去,逐漸變成了一個光點,那光點像燈花一樣爆開,歸入了無邊無際的黑夜。

突然,那光點亮了起來。伴隨著淡淡地幽香,一抹倩影映入眼簾。是未璃。未璃的劍,沒人能夠抵擋,大唐的官兵不行,牢房的枷鎖不行,裴顯不行,他李客也不行。兩人逃至長安西門外的野地,李客拉住未璃的手,癡癡地望了良久:“跟我走吧。”未璃甩開他滿是血污的手掌,說道:“你快走,走得遠遠的,永遠不要再回來。”說罷便要轉回城內。李客再也按捺不住體內熱血的激蕩,一把將她攬在懷里,朝她嬌滴滴的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這一回未璃沒有逃,也沒有反抗,她細細地品味著那帶著苦咸淚水的吻,細細地感受著他干裂的嘴唇上傳來的情意。

當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擁吻,仿佛天地間便只有了彼此。李客和未璃,這兩個原本武功絕倫,當世無匹的絕世劍客,在這一刻,誰也沒有發現就在不遠處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一個背負巨劍,拎著包袱的身影。包袱里裹著一套干凈的衣衫,兩錠銀子和可以暢通無阻的通過大唐西邊七道關隘的令牌......

雨下了一夜,終于在第二日清晨露出了陽光。李客和胡姬將睡眼朦朧的兒女抱上騾車。突然一匹駿馬迎面而來。馬上少年瞧來十五六歲,背負長劍,腰懸硬弓,策馬飛馳,十分威武。那少年來到騾車前停住腳步,翻身下馬,朝李客抱拳行禮,說道:“先生有禮,這山間素有怪蟒為患,你們快到前面進了城后,就不必怕了。”李客見他眉宇間英氣勃勃,疑似故人,同樣施了一禮。李白眨著小眼睛在那少年身上來回打量,忽然說道:“山上有大蛇,你還進去干嘛?”那少年道:“我去殺蛇。”李白好奇地問道:“你不害怕么?”那少年面色一沉,眼神愈發堅定,說道:“怕,也要去。”李白奮力從騾車上跳下來,拉住他的衣袖,說道:“我跟你一起去,我也不怕。”那少年低頭摸了摸李白的小腦袋,大聲贊道:“有膽識。”跟著將他抱回騾車,送回母親的懷里,說道:“等你長大了再說罷。”

李白略感失望地看看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那少年。李客方待驅動騾車,那少年突然叫道:“且慢。”回過馬身朝胡姬望了望,從身上掏出一個方形的木牌交給李客,說道:“近日各處府鎮對西域往來之人盤查甚緊,這位大娘恐多有不便。若遇到官兵阻撓,可將在下這塊令牌出示,若有人細問,便說是河東裴家裴旻所贈。”說罷一勒韁繩,朝深山中飛奔而去。李客端詳著令牌,身體不由得微微發顫。胡姬湊過去一看,只見令牌上赫然刻著一個“裴”字。胡姬輕輕地吻了吻他,說道:“咱們不去長安了吧?”李客報以一笑,又回頭看了看李白和李月圓,說道:“那就不去了。”將令牌往懷中一揣,“駕”的一聲,一家人往西南蜀中而去。

若干年后,一個瀟灑風流的劍客,憑借著詩情劍術在蜀山一帶闖出了偌大的名號。在他三十歲時,初次來到長安街頭,沒有急著去拜見宰相張說,沒有著急去投奔玉真公主,沒有去找尋向來欣賞他才華的賀知章,也沒有去相約好友孟浩然,而是若有所思的站在裴將軍府前。

時至今日,人們都知道,大唐玄宗年間,有三位舉世無雙的劍客,一是官居左金吾衛大將軍,以一劍之威,力抗吐蕃、室韋、契丹等侵略的劍圣裴旻;二是豪放不羈,文采風流,僅憑一紙文書便將蠻兵嚇退,讓李林甫鋪紙,讓楊國忠磨墨,讓高力士脫靴,被人贊譽謫仙下凡,號稱詩仙、酒仙、劍仙的李白;三是隱居深宮內苑,一曲劍舞名動四方,古往今來教坊第一人的公孫大娘。沒有人知道公孫大娘的名字叫什么,只有她最親近的弟子說過,大娘每每月圓之夜都會癡癡地望著西邊,而在她所用的寶劍的劍格上,一面刻著一個“客”字,一面刻著一個“璃”字。直至去世的那天夜里,院中的梨花隨著劍尖流轉飛舞,而大娘的口中不停地念叨著:“客西域,璃長安......”

版權:昆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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