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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枚硬幣背后的背叛

01

我坐在老板椅上,俯瞰著這座曾將我踩在腳下的城市。電話響起,是當年偷走我策劃案的發小:“強哥,廠里還缺人嗎?”母親臨終前塞給我的那罐硬幣在抽屜里叮當作響。十年前父親摔碎存錢罐大罵:“種地的命,偏做城里夢!”未婚妻退婚時說:“十萬彩禮都湊不齊,你活該打光棍。”臺風夜我蜷在橋洞,雨水和淚水一起流進嘴里。如今李偉諂媚的聲音傳來:“當年是王莉讓我偷你方案的……”我握緊那枚硌手的硬幣,就像握住所有碾過我的砂礫。

李偉的聲音,像一把生了銹的鈍刀,慢條斯理地切割著電話線那端的空氣,也切割著我記憶中那個曾被稱為“兄弟”的模糊形象。他聲音里那點故作熟稔的諂媚,像油膩的浮垢,黏糊糊地附著在我的耳膜上。

“強哥?是強哥吧?嘿嘿,聽得出我是誰不?李偉啊!咱村東頭的李偉!……強哥,你現在可真是…真是發達了!大老板了!電視上都瞧見你那廠子了,真氣派!”

我靠在寬大的老板椅里,皮革的微涼透過薄薄的襯衫滲進來,卻絲毫驅不散心頭那份滯重的熟悉感。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匍匐在腳下。鱗次櫛比的玻璃幕墻反射著下午有些倦怠的陽光,把無數冰冷的光斑潑灑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這座鋼鐵森林曾那么輕易地將我踩進泥里,吸干我最后一點掙扎的氣力。如今,我坐在這里,俯視著它,像俯視一片曾經吞噬過我的、業已馴服的兇猛水域。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胸腔里緩慢地發酵,說不上是快意,更像是歷經劫波后面對一片巨大廢墟時的疲憊與清醒。

電話那頭,李偉的聲音還在不知疲倦地鉆營,試圖撬開一道縫隙:“強哥,你看…咱老兄弟了,打斷骨頭連著筋吶。你那廠子…那么大個攤子,肯定缺人手吧?你看我這把子力氣,干點啥不行?看門、搬貨都成!你放心,我指定好好干,不給強哥你丟臉!”

他的每一個字,都精準地砸在我記憶里那塊從未真正愈合的潰爛處。我沉默著,目光無意識地滑過寬大的紅木桌面,最終停留在右手邊那個最底下的抽屜。手指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輕輕一勾,抽屜無聲地滑開。

里面沒有文件,沒有印章,只有一個小小的、顏色黯淡的鐵皮罐子,安靜地占據著角落。罐身早已斑駁,露出底下灰白色的鐵皮原色,邊角被歲月磨得圓鈍。它就那么不起眼地待著,像個被遺忘的舊夢。

指尖碰到冰涼的鐵皮,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幾乎是同時,罐子里傳出幾聲細碎、沉悶的金屬碰撞聲——叮…叮當…像是沉睡的硬幣被無意驚醒,發出一陣極其微弱、幾乎被地毯吸盡的嘆息。

這聲音,比李偉所有諂媚的話語加在一起,都更沉重地撞在我的耳鼓上。它像一個開關,“啪”地一聲,瞬間將我拖回十年前那個彌漫著消毒水氣味、被絕望浸透的午后。

02

縣醫院那間逼仄的病房,空氣凝滯得如同劣質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絕望的粘稠感。慘白的墻壁仿佛吸走了所有生命的色彩,只剩下病床上母親那張蠟黃、枯槁的臉,像一片在深秋寒風中即將凋零的葉子。

她費力地睜開眼,那雙曾經盛滿溫和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病痛反復淘洗后的渾濁與疲憊。她枯瘦的手,像一段失去水分的樹枝,在同樣褪色發硬的藍白條紋被單上摸索著。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耗盡了她殘存無幾的力氣。

“強…強娃…”她的聲音細若游絲,被窗外一陣喧囂的蟬鳴輕易蓋過。我趕緊俯下身,耳朵幾乎貼到她干裂的唇邊。

她的手指終于觸碰到一個同樣冰冷堅硬的東西——那個小小的、磨掉了漆的鐵皮罐。她摸索著,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將它從枕頭底下推出來,塞進我僵硬的手里。罐子很輕,里面發出幾聲細碎的、沉悶的金屬碰撞聲。叮當。

“拿著…強娃…”母親的眼睛費力地聚焦在我臉上,那渾濁的眼底似乎想燃起最后一點火星,“…娘…沒本事…就這點…攢的…別…別恨你爸…他…”

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扼住了她后面的話。她的身體痛苦地弓起,像被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每一次抽動都牽扯著我緊繃的神經。我慌忙去扶她,手忙腳亂地拍著她的背,那嶙峋的骨頭硌得我掌心發疼。護士沖了進來,病房里瞬間只剩下儀器單調的滴答聲和母親壓抑不住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痛苦喘息。她攥著我的手,指甲無意識地掐進我的皮肉里,傳遞著生命最后時刻的痙攣。

那罐冰冷的硬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燙在我的掌心。母親那句未竟的囑托,“別恨你爸”,連同罐子里那點微末的叮當聲,一起沉甸甸地壓在了我的心臟上,重得我幾乎無法呼吸。窗外的蟬鳴,此刻聽起來尖銳得如同喪鐘。

母親終究沒能說完那句話。她像一盞耗盡燈油的枯燈,在黃昏徹底吞噬大地之前,微弱地、不甘心地閃爍了幾下,終于徹底熄滅了。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鐵皮罐冰冷的觸感,固執地提醒著我剛剛失去了什么。

03

家門“哐當”一聲被撞開,像一聲炸雷,劈開了靈堂里壓抑凝重的死寂。父親高大的身影挾著一股濃烈的劣質白酒氣味,像一堵搖搖欲墜的土墻,堵在了門口。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掃過堂屋中央那張蒙著白布的矮桌——母親的遺像靜靜地擺在上面,香爐里三炷細香燃著微弱的紅光,煙霧繚繞。幾個幫忙料理后事的本家叔伯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闖入驚得停下了手里的活計,面面相覷。

父親的視線最后釘子一樣釘在我身上,釘在我懷里緊抱著的那個鐵皮罐子上。那里面,是母親用生命最后一點力氣攢下的、微不足道的叮當響的希望。父親那張被酒精和常年風吹日曬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瞬間扭曲起來。悲傷、憤怒、還有被生活壓垮的絕望,像渾濁的洪水,在他眼中瘋狂地翻涌。

“你!你還抱著這破玩意兒干啥?!”他的聲音嘶啞,帶著破風箱般的呼哧聲,猛地抬手指著我,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你娘…你娘就是被你這沒出息的孽障拖累死的!她省下口糧…省下藥錢…就為了填你這無底洞?!你還想咋樣?!”

他踉蹌著沖過來,濃重的酒氣幾乎將我熏倒。那雙粗糙、布滿老繭的大手,帶著積攢了一生的蠻力和無處發泄的悲憤,狠狠地抓住了我懷里的罐子。我本能地死死抱住,像抱住母親最后一點溫熱的囑托,抱住自己那顆被現實碾得稀碎的心。

“爸!這是娘留給我的!”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和不顧一切的倔強。

“留給你?留給你糟蹋?!”父親的咆哮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種地的命!你偏要做城里夢!讀書!讀個屁!讀得家破人亡!讀得你娘閉不上眼!你醒醒吧!狗剩!”

“狗剩”這個帶著泥土腥味的小名,此刻從他嘴里吼出來,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火辣辣地疼。它粗暴地撕碎了我僅存的那點可憐的自尊,把我打回那個在泥地里打滾、在父親眼中永遠扶不上墻的爛泥的原形。

“這不是糟蹋!這是本錢!”我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他鐵鉗般的手,眼睛死死瞪著他,“我要去城里!我要活出個人樣!給娘看!也給你看!”

“本錢?哈!就這點叮當響的破銅爛鐵?”父親發出一聲凄厲的慘笑,那笑聲比哭還難聽,“我讓你做夢!我讓你本錢!”

最后的理智之弦在父親眼中徹底崩斷。他猛地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雙手抓住罐子,狠狠一奪!我的手指被堅硬的鐵皮邊緣劃開,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溫熱的液體瞬間涌出。但我顧不上疼,只看到那個承載著母親所有心意和我想象中唯一出路的罐子,高高地離開了我的懷抱。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在鄰居們驚愕的目光中,在母親遺像平靜的注視下,那個小小的鐵皮罐,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然后——“砰!!!”一聲刺耳、尖銳、令人心膽俱裂的爆響,狠狠地砸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罐體瞬間變形、破裂!無數枚硬幣——一分、二分、五分、磨損得幾乎看不出面值的一角…它們掙脫了束縛,帶著巨大的動能和刺耳的金屬刮擦聲,瘋狂地炸裂開來!像一場絕望的、銀色的暴雨,帶著尖嘯,四散迸射!叮叮當當!嘩啦啦啦!硬幣撞擊地面、墻壁、桌椅腿,發出混亂而密集的噪音,滾向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有的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瘋狂旋轉,發出嗡嗡的顫音;有的撞到墻角,不甘地彈跳幾下,才頹然停下;更多的,則像一群失去了方向的銀色甲蟲,帶著冰冷的微光,滾入床底、柜子底下、門縫里…消失在陰影中。那瞬間爆裂開來的金屬噪音,像無數把細小的冰錐,狠狠地扎進我的耳膜,刺穿我的心臟。我僵在原地,保持著那個懷抱落空的姿勢,眼睜睜看著母親一點一滴、從牙縫里省出來、寄托著她卑微期望的所有“本錢”,在父親狂暴的絕望和我的無能中,化為烏有,化為這一地冰冷的狼藉和刺耳的喧囂。

靈堂里死寂無聲。只有硬幣偶爾還在某個角落不甘地滾動一下,發出最后一聲微弱的、垂死的哀鳴。父親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看著滿地狼藉,那雙被憤怒燒紅的眼睛里,似乎也閃過一絲茫然的空洞和遲來的、巨大的痛苦。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高大的身軀轟然靠在了門框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我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手指顫抖著,不顧掌心被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血,也不顧灰塵和泥垢,盲目地在地上摸索。指尖觸碰到一枚五分硬幣冰涼的邊緣,我猛地攥緊,那堅硬的棱角深深地硌進掌心的傷口里,帶來一陣鉆心的、清晰的銳痛。血混著灰塵,黏膩地沾在冰涼的金屬上。這股劇痛,反而讓我麻木的神經有了一絲知覺。

我死死攥著那枚帶血的硬幣,像是攥住了唯一能證明母親存在過、證明她對我有過期望的證據。指甲深深陷進皮肉里,那疼痛如此真實,如此尖銳,壓過了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的麻木。

04

“張強,我們分手吧。”

王莉的聲音,清晰地穿透廉價小飯館里油膩膩的空氣和鄰桌的喧嘩,像一把淬了冰的小刀,穩穩地扎在我的心口。她涂著廉價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字眼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冰冷。

我握著一次性塑料杯的手猛地一僵,里面渾濁的、泛著泡沫的啤酒晃蕩了一下,濺出幾滴落在油膩的塑料桌布上,迅速洇開兩個深色的圓點。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攥緊,然后又被狠狠摜在地上,悶悶地疼。

“分…分手?”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喉嚨里像是堵了一把沙子,“莉…為什么?我們不是說好了…”

“說好什么了?”王莉打斷我,那雙描畫得有些過分的眼睛抬起來,毫不避諱地直視著我,里面沒有半分往日的柔情或羞澀,只有一種近乎刻薄的審視和急于擺脫的決絕,“說好等你存夠十萬塊彩禮?等你在這城里買上鴿子籠大的房子?等你那點可憐的工資漲到猴年馬月?”

她冷笑一聲,身體微微向后靠去,仿佛要離我遠點,離我這身洗得發白的舊夾克和桌上那盤吃了一半的廉價炒菜遠點。

“張強,醒醒吧!看看你現在!住著城中村跟蟑螂老鼠做鄰居的破出租屋,干著那個破公司里誰都能踩一腳的小職員,一個月那點錢,扣掉房租水電,夠干什么?買件像樣的衣服都夠嗆!”她越說越快,語氣里充滿了積壓已久的不滿和鄙夷,“我跟你耗了三年!三年!女人的青春有幾個三年?我等得起,我爸媽等得起嗎?街坊鄰居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知道嗎!”

“我…我在存錢!莉,你看!”我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忙地從褲兜深處掏出那個早已變形、邊緣磨損得露出鐵皮原色的舊皮夾。手指因為急切而有些顫抖,笨拙地拉開拉鏈,把里面薄薄的一疊東西倒在油膩的桌面上。

幾張皺巴巴的、最大面額是五十塊的零散紙幣。幾張同樣皺巴巴的、數額不大的存折。還有,就是幾枚硬幣——一分,兩分,五分…它們混在紙幣里,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微弱的、寒磣的光。

“你看!莉,我一直在存!我省吃儉用!你看這些!”我急切地用手指點著那些可憐的積蓄,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哀求,“快了!真的快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等我這個項目做完,獎金發下來,就能湊夠…”

“夠了!”

王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些硬幣在桌面上跳了一下,發出幾聲清脆又刺耳的“叮當”聲。這聲音,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里。

她嫌惡地看著那堆零錢,仿佛看著什么骯臟的垃圾,然后抬起下巴,用一種憐憫又夾雜著徹底厭煩的眼神俯視著我,一字一句,清晰地砸下來:

“張強,別做夢了。就憑這點叮當響的破銅爛鐵?還有你那點永遠也盼不來的獎金?十萬彩禮都湊不齊,你這輩子就活該打光棍的命!窮鬼!”

“窮鬼”兩個字,像兩顆燒紅的子彈,帶著灼熱的羞辱,瞬間貫穿了我的耳膜,狠狠釘在我的腦門上。飯館里其他食客的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純粹看戲,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像無數根芒刺扎在我的背上。

我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住了。耳朵里嗡嗡作響,王莉后面還說了什么,她什么時候拿起她那個廉價的亮片小包,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離開,甚至帶倒了旁邊一把椅子發出刺耳的刮擦聲…這一切都變得模糊而遙遠。

我的視線,死死地釘在桌面上。釘在那堆散亂、卑微的紙幣上。釘在那幾枚在油膩桌布上顯得格外刺眼的硬幣上。它們靜靜地躺在那里,冰冷,沉默。在王莉那聲“窮鬼”的宣判下,它們不再是母親塞給我時那沉甸甸的希望,不再是父親摔碎時那絕望的碎片。它們成了我此刻最赤裸裸的恥辱勛章,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無聲地嘲笑著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卑微、所有的幻想。那幾枚硬幣冰冷的反光,像無數面小鏡子,映照出我此刻蒼白、失魂落魄的臉。我伸出手,不是去收攏它們,而是像被燙到一樣,猛地拂過桌面!紙幣和硬幣被掃落在地。硬幣撞擊著油膩的水泥地面,再次發出那熟悉而絕望的“叮當、叮當”聲,滾向骯臟的角落。這聲音,在此刻死寂的飯館里,顯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噪音。在周圍食客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視下,我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低著頭,撞開擋路的椅子,跌跌撞撞地沖出了這家散發著廉價食物和絕望氣息的小飯館。身后,那幾枚硬幣滾動的微弱聲響,如同跗骨之蛆,緊緊追隨著我。

05

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雨幕中暈染開來,變成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風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穿梭,發出嗚嗚的、如同鬼哭般的尖嘯,卷著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臺風來了。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過腳踝的冰冷積水,漫無目的地在城市的邊緣游蕩。雨水早就浸透了身上唯一一件單薄的舊外套,冰冷的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帶走最后一絲體溫。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額前,水流不斷順著臉頰滑落,流進嘴角,帶著鐵銹般的咸澀味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

口袋里,只有一枚冰冷的硬幣。是我沖出小飯館前,在極度的混亂和麻木中,下意識地從地上撿起攥在手心里的。此刻,它緊貼著我的大腿,像一塊冰,又像一個沉默的、沉重的烙印。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終于,一座巨大、粗糙的水泥橋墩出現在眼前,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蹲伏在喧囂的河流之上。橋墩下,被巨大的橋面遮蔽出一小塊相對干燥的三角區域,但狂風卷著雨水,依舊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來,根本無法完全躲避。

這里,就是我的“避風港”了。我靠著冰冷、布滿粗糲顆粒的水泥橋墩,身體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牙齒咯咯作響。我慢慢滑坐到濕漉漉的地面上,蜷縮起身體,雙臂緊緊抱住膝蓋,試圖保留一點可憐的熱量。

黑暗中,只有遠處橋上偶爾駛過的車燈,像幽靈的眼睛,短暫地掃過這片橋洞的角落,映亮我身邊同樣濕漉漉的垃圾和流浪貓狗留下的痕跡。河水在腳下不遠處洶涌奔騰,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咆哮。

口袋里那枚硬幣,冰冷堅硬的存在感異常清晰。我把它掏了出來,握在早已凍得麻木的掌心。借著遠處車燈一閃而過的微光,我死死地盯著它。一枚最普通不過的五分硬幣,邊緣磨損,圖案模糊。

就是它。就是這些冰冷、堅硬、微不足道的東西。母親臨死前塞給我的,是它們。父親暴怒之下摔碎的,是它們。王莉鄙夷地稱之為“破銅爛鐵”、宣判我“活該打光棍”的,也是它們。李偉,那個我視作兄弟、卻在我背后捅刀子的“發小”,他偷走的,是我熬夜無數個通宵、嘔心瀝血寫出來的策劃案,那是我以為能改變命運、能換來尊嚴和未來的“本錢”——結果呢?換來的只是主管冰冷的辭退通知和一句“公司不需要不誠實的人”,還有口袋里僅剩的這枚冰冷的硬幣。

所有支撐我的東西,親情、愛情、友情、奮斗的希望…都像沙堡一樣,在現實的巨浪前轟然倒塌,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只剩下這枚硬幣,這枚冰冷、堅硬、硌手的東西,還真實地存在。

雨水順著額頭流下,滑過眼角,再混著臉上冰冷的濕意,一起流進嘴里。那味道,是咸的,苦的,澀的,帶著濃重的、揮之不去的鐵銹味。

我死死地攥著那枚硬幣,用盡全身力氣,仿佛要把它嵌進掌心的血肉里。堅硬的棱角深深陷入皮膚,帶來一陣清晰的、尖銳的痛楚。這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讓我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東西。

在這狂風暴雨肆虐的橋洞下,在這被整個世界遺忘的角落,我蜷縮著,像一頭瀕死的野獸。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雨水和淚水的咸澀。喉嚨深處壓抑著一種想要瘋狂嘶吼、想要毀滅一切的沖動,最終卻只化作身體無法抑制的、劇烈的顫抖。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淹沒上來。但在這冰冷的絕望深處,在那枚硌痛掌心的硬幣帶來的尖銳刺激下,一種更加原始、更加暴烈的情緒,如同地底的巖漿,在瘋狂地翻涌、積蓄。

恨!對父親粗暴絕望的恨!對王莉刻薄鄙夷的恨!對李偉陰險背叛的恨!對這個冰冷無情、將他碾入塵埃的城市的恨!

這滔天的恨意,與掌心的劇痛、口中的血腥、臉上的冰冷交織在一起,在臺風夜的橋洞下,無聲地沸騰、燃燒。它取代了之前的麻木和悲傷,成為支撐這具冰冷軀殼的唯一燃料。那雙被雨水模糊的眼睛深處,有什么東西,在絕望的灰燼中,正一點點地凝聚,變得冰冷而堅硬。

06

電話那端,李偉諂媚的聲音還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像一條散發著餿味的油膩小溪,試圖繞過記憶的堤壩,浸潤此刻的沉默。

“強哥?強哥你在聽嗎?…嗨,當年那些事兒,是我混蛋!我李偉不是人!被豬油蒙了心!你大人有大量,別跟兄弟一般見識…”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急于撇清關系的急切,“…其實…其實當年偷你那策劃案,真不全是我一個人的主意!是…是王莉!對,就是她!是她讓我干的!她說你那個方案值大錢,只要弄到手,轉手賣給對頭公司,咱倆都能發筆小財…她…她還說,事成之后…嘿嘿…強哥,兄弟我也是鬼迷心竅啊!都是那女人攛掇的!你可千萬明察秋毫啊…”

王莉?攛掇?我的手指,原本只是無意識地搭在抽屜邊緣,此刻倏然收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堅硬的木頭邊緣硌得指骨生疼。

抽屜里,那個小小的鐵皮罐子仿佛被這無聲的震動驚擾,里面沉睡的硬幣再次發出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叮…”聲。這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穿了李偉那套推卸責任的、令人作嘔的說辭。

我的目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投向外面那片由冰冷鋼鐵和璀璨燈火構成的叢林。它曾經吞噬過我,像咀嚼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而此刻,它就匍匐在我的腳下。然而,這俯視的姿態并未帶來預想中的快意恩仇。

李偉的聲音還在繼續,那些“兄弟”、“鬼迷心竅”、“王莉指使”的詞句,像骯臟的泡沫,在寂靜的辦公室里漂浮、破裂。它們試圖在過去的傷口上涂抹一層新的油污,試圖用推諉和背叛來粉飾另一場背叛。

我緩緩地、無聲地拉開了那個最底下的抽屜。

抽屜里沒有文件,沒有印章,只有那個小小的、銹跡斑駁的鐵皮罐子。它像一塊沉入時光河底的頑石,沉默地躺在那里。我伸出手,指尖掠過冰冷粗糙的罐身,沒有打開它,而是探入其中,精準地捻起一枚硬幣。

一枚五分硬幣。邊緣磨損得厲害,圖案已經模糊不清。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掌心,冰冷,堅硬,帶著歲月的粗糲質感。

我沒有看它。目光依舊投向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冰冷叢林。只是握著它,慢慢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收緊五指。

堅硬的金屬邊緣,帶著它特有的、毫不妥協的棱角,瞬間深深地、狠狠地硌進掌心的皮肉里!

一股尖銳、清晰、帶著一絲刺痛快感的銳痛,從掌心猛地炸開,沿著手臂的神經直沖大腦。這股痛楚如此熟悉,如此真實,瞬間蓋過了電話那頭李偉喋喋不休的噪音,蓋過了心頭翻涌的、復雜的濁流。

十年前,父親摔碎存錢罐時,那滿地狼藉中,我撿起的那枚硬幣,就是這樣割痛了我的掌心。臺風夜,橋洞下,凍得麻木時,我死死攥緊的硬幣,也是這樣用疼痛證明著我的存在。

此刻,這枚來自母親鐵罐里的硬幣,這枚承載過希望、見證過絕望、如今又無聲訴說著背叛的硬幣,再次用它冰冷的、堅硬的棱角,深深地、毫不留情地嵌進我的血肉里。

這痛,是過去的回響,是現實的錨點,是清醒的代價。

它提醒我,無論我坐得多高,西裝多么挺括,腳下這片燈火輝煌的土地,本質上從未改變它的冰冷和堅硬。那些碾過我的砂礫——父親的絕望、王莉的鄙夷、李偉的背叛、城市的冷漠——它們從未消失,只是被時間深埋。而此刻,它們仿佛都匯聚在這一枚小小的、硌手的硬幣里,再次向我展示著它們粗糲的本質。

電話里,李偉還在急切地辯解著什么,聲音已經變得遙遠而模糊,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

我的手指,依舊死死地攥著那枚硬幣。掌心的劇痛尖銳而持續,像一束冰冷的光,穿透了成功的浮華,照亮了來路上所有被碾碎的掙扎和永不愈合的傷疤。這痛楚,比李偉的任何解釋都更真實,比窗外的任何繁華都更深刻。

它告訴我,我從未真正離開那片泥濘。我只是帶著滿身的砂礫,在更高的地方,繼續跋涉。而手中這枚冰冷的硬幣,就是刻在血肉里的地圖,標記著每一道深可見骨的來路。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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