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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污夏與蟬
高三的夏天,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漿,混合著書本的油墨味、汗水蒸騰的咸腥,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蟬鳴。這蟬鳴,是青南中學畢業季永恒的配樂,喧囂、躁動,宣告著一個熾熱時代的尾聲,也掩蓋著無數隱秘的心事與無聲的崩塌。
在高三(七)班,周嶼像一臺沉默運轉的攝像機。他并非透明,只是習慣性地退后一步,用筆尖和手機鏡頭捕捉著周遭的一切。他記錄班長慷慨激昂的動員誓詞下偷偷打哈欠的嘴角;記錄同桌在草稿紙上無意識畫下的扭曲人臉;記錄窗外老槐樹葉片的每一次翻轉,光影在課桌上的游移。他尤其記錄兩個人:陳默和林晚。
陳默是他的朋友,一個只存在于自己世界邊緣的人。他的課桌像一個小小的自然博物館,堆滿了玻璃罐和標本盒。他癡迷于昆蟲,尤其是蟬。他不像其他男生追逐球賽或游戲,午休時間總在校園角落的樹蔭下,仰頭尋找著那些短暫而喧囂的生命體。他收集它們的蛻殼,那空靈、精致、帶著泥土氣息的軀殼,被他視為“生命蛻變留下的純粹痕跡,比任何語言都更誠實”。他也會捕捉活蟬,用乙醚小心地結束它們的鳴唱,再以近乎神圣的專注將它們固定在標本板上。“聲音會消失,”他曾對周嶼說,指尖拂過一只金蟬展開的、帶著金屬光澤的翅膀,“但存在的形態會被定格。你看,這空殼,這凝固的姿態,就是它們存在過的宣言。這就夠了。”周嶼在他眼中看到一種近乎偏執的哲學:存在即意義,痕跡即永恒。
而陳默的“痕跡”,除了標本,還有一個隱秘的核心——林晚。這場沉默的注視持續了三年。周嶼知道。他記錄下陳默在圖書館角落假裝看書,實則目光追隨林晚翻閱畫冊時專注的側影;記錄下他彎腰撿起林晚無意掉落的一片銀杏葉書簽,珍重地夾進自己那本《昆蟲圖譜》里;記錄下他在公告欄前駐足,剪下林晚獲得市繪畫比賽二等獎的喜報。陳默的暗戀沒有甜言蜜語,沒有熾熱目光,只有這些瑣碎、沉默的收集,如同他收集蟬蛻。他計劃在畢業典禮后,將他最珍貴的收藏——一只在盛夏最盛時捕獲、通體閃耀著純粹金色的蟬蛻標本(他稱之為“夏之魂”),連同那個裝滿三年“痕跡”的小木盒(書簽、干枯的紫藤花瓣、剪報),悄悄放在林晚回教室必經的那個僻靜走廊的窗臺上。他不求回應,只希望她能“看見”看見那份沉默的重量,看見一個靈魂曾如何長久地、純粹地注視過她存在的軌跡。
林晚,則是聚光燈下的存在。校花,年級前三,笑容永遠明媚得體。但在周嶼的鏡頭和筆記里,捕捉到了光暈下的裂痕。他拍到她在無人天臺,對著素描本上未完成的涂鴉發呆,眼神空茫;他記下她在一次模擬考失利后(盡管仍是前十),躲在樓梯間壓抑的抽泣;他敏銳地察覺到,當有人談論未來大學專業時,她完美笑容下瞬間僵硬的嘴角。她是父母精心雕琢的“完美作品”,人生的藍圖早已被規劃——頂尖名校,金融或法律。她內心對繪畫的熱愛,如同被壓在巨石下的幼苗,扭曲而窒息。畢業前夕,這顆巨石最終落下:父母告知她,已為她聯系好國外名校的商學院,簽證在即,一切不容置喙。藝術?那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的世界,在蟬鳴最盛的盛夏,提前進入了蕭瑟的深秋。
畢業典禮在悶熱的大禮堂舉行。校長冗長的致辭、學生代表的激昂展望(林晚站在臺上,稿子流暢,笑容無懈可擊,但周嶼的鏡頭捕捉到她握著話筒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眼神深處是一片冰封的死寂)、震耳的掌聲……空氣仿佛被點燃,充滿了虛假的狂歡和真實的焦慮。周嶼感到一陣眩暈,這喧囂如同無數只蟬在他顱內同時尖嘯。他看向陳默,后者坐在角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放在膝上的舊帆布包——里面裝著那個決定命運的小木盒。陳默的眼神里有緊張,有期待,但更深的是周嶼無法完全理解的平靜,一種近乎獻祭般的、交付“痕跡”的決絕。周嶼的鏡頭掃過林晚,她坐在前排,背脊挺直,像一尊即將碎裂的琉璃雕像。
典禮結束的瞬間,積攢了一上午的悶熱終于爆發。毫無預兆地,天空被撕裂,豆大的雨點裹挾著暑氣,狂暴地砸向大地。人群瞬間炸開鍋,驚叫、推搡、混亂地涌向最近的避雨處——教學樓。
偶然性,這命運最冷酷的編劇,在此刻登場。
陳默緊緊抱著帆布包,像護著易碎的珍寶,逆著人流沖向那條通往“窗臺”的僻靜走廊。雨勢太猛,視線模糊,地面迅速積起渾濁的水洼。就在他即將抵達時,一個被雨砸懵的同學猛地撞向他肩膀。重心失衡!陳默下意識地更用力抱緊懷中的包,但濕滑的地面讓他一個趔趄,手臂甩開——
那個承載著三年沉默心意的、樸拙的小木盒,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啪”地一聲,不偏不倚地砸進走廊邊緣一個剛形成的、渾濁的積水洼里。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
陳默的心臟像被一只冰手攥住。他幾乎是撲跪進污水中,不顧一切地撈起木盒。晚了。廉價木材吸飽了污水,盒蓋松散。里面,林晚的銀杏葉書簽泡得發脹,墨跡暈染;那張記錄她榮譽的剪報糊成一團;精心挑選的紫藤干花成了爛泥中的一抹殘色。而那只象征著“夏之魂”、純凈無瑕的金蟬蛻殼,一半浸在污黑的泥水里,耀眼的金色被骯臟的水漬玷污,脆弱的身軀沾著幾粒泥沙,在渾濁的水光中反射著一種詭異而破碎的光芒。
就在這時,林晚被朋友拉著,匆匆跑過這個走廊避雨。她的頭發濕透貼在蒼白的臉頰,昂貴的裙子濺滿泥點,內心那座名為“完美”和“未來”的宮殿正在暴雨中轟然倒塌。她停下腳步,目光落在積水洼邊:陳默像個落湯雞,跪在污水里,雙手捧著一個破破爛爛、滴著臟水的木盒子,盒子里散落著泡爛的紙片和……一個沾著污泥的蟲子空殼?
那一瞬間,林晚眼中看到的不是心意,不是“痕跡”,不是任何哲思的象征。她看到的,是狼狽,是荒謬,是怪誕,是徹底的一團糟。這污水中狼藉的一切,成了她此刻內心崩潰世界最精準、最惡毒的隱喻。她人生所有被強行安排、被無情剝奪的委屈、憤怒和絕望,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具象的、可以傾瀉的出口。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禮貌或疏離,而是淬了冰的、帶著生理性厭惡的、徹底的冷漠。那目光掃過陳默,掃過他手中污穢的“殘骸”,像看一堆需要被清理的垃圾。沒有質問,沒有停留,甚至沒有一絲好奇。她只是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冰冷到骨髓的低語,穿透雨聲,清晰地砸在陳默和周嶼耳中:“**真惡心。**”然后,她決絕地轉身,沖進更深的雨幕,消失在教學樓的陰影里。
周嶼站在不遠處的柱子后,渾身冰涼,仿佛被那場暴雨和那個眼神同時洞穿。他目睹了木盒脫手的拋物線,目睹了陳默撲救的絕望,目睹了金蟬蛻殼墜入污水的瞬間,更目睹了林晚那足以凍結靈魂的眼神。他想沖出去,想解釋,想扶起陳默,想攔住林晚……但雙腿如同灌鉛。一種深刻的、源自骨髓的無力感像藤蔓纏繞住他。他感到自己記錄者的身份在此刻無比諷刺——他記錄了一切,卻無法改變分毫。他下意識想舉起手機拍下這決定性的一刻,指尖卻觸到一片冰涼——雨水不知何時滲入,手機屏幕閃爍幾下,徹底黑屏。連他唯一能做的“記錄”,也在這一刻被剝奪了。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陽光重新刺破云層,濕漉漉的地面蒸騰起氤氳的熱氣。蟬鳴,那被短暫壓制的喧囂,再次統治了校園,更加高亢,仿佛在嘲笑人間的狼狽。
陳默依舊跪在積水邊。他沒有看林晚消失的方向,也沒有看匆匆避雨又匆匆散去、對他指指點點的同學。他只是低著頭,看著手中那個骯臟破敗的木盒,還有盒子里那只沾滿污泥的金蟬蛻殼。他伸出顫抖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輕輕拂去金蟬翅膀上的一粒泥沙。然后,他做了一個讓周嶼心碎的動作——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只依然帶著破碎光芒的蛻殼,輕輕放回濕透的木盒里,又將木盒端正地、輕輕地放在那個曾是他精心挑選的窗臺上。污水順著盒角滴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丑陋的印記。
他沒有憤怒,沒有哭泣,甚至沒有再看周嶼一眼。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帆布包空癟地垂在身側,帶著一身泥濘和濕冷,一步一步,異常平靜地、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陽光里,融入了嘈雜的人群,再也沒有回來。他的告別,是徹底的、絕對的、震耳欲聾的沉默
林晚當天下午就被父母接走,飛往大洋彼岸。她的社交賬號很快更新了機場照片和異國地標,笑容燦爛,配文“新征程,新起點!”。一片光鮮亮麗,再無半點真實情緒的痕跡,也再無與過往的任何聯系。
那個夏天還在繼續,蟬鳴依舊喧囂不息。周嶼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學的哲學系。陳默如同人間蒸發,據說去了一個極北的城市復讀,切斷了與青南中學所有人的聯系。周嶼寄出的信石沉大海。
十年后。
大學講堂里,冷氣開得很足,驅散了窗外的暑熱。周嶼站在講臺上,已是哲學系一名年輕的副教授,研究方向是“日常生活中的偶然性與存在的困境”。他穿著熨帖的襯衫,語調平緩,正在分析一個案例:“……一個微小的、不可預測的變量——比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一次無心的碰撞——如何能像多米諾骨牌般,連鎖觸發一系列事件,最終徹底改變個體命運的軌跡,甚至湮滅一段深刻情感被理解的可能?這揭示了存在本質上的脆弱性和我們認知的局限性……”
課間休息,他回到辦公室。整理舊書時,一個塵封的防潮箱從書架頂層滑落。里面是高中時代的遺物:幾本寫滿密密麻麻筆記和速寫的舊日記,還有一部早已報廢的黑色舊手機。鬼使神差地,他找來了工具,小心地撬開手機后蓋,取出了那張小小的、沾著些許霉斑的存儲卡。
借助讀卡器和電腦,塵封的影像被喚醒。像素不高,畫面晃動,聲音嘈雜。是畢業典禮的片段:喧鬧的人群,校長模糊的身影,林晚在臺上發言時蒼白的臉……然后,鏡頭突然劇烈晃動,暴雨聲、尖叫聲充斥音頻,畫面混亂不堪。鏡頭在奔跑中無意掃過那條走廊:積水的洼地,一個狼狽跪著的身影(陳默),手中抓著濕透的破木盒,散落的紙片泡在污水里……鏡頭猛地一頓,聚焦在污水中——一只沾著污泥卻依然反射著刺眼光芒的金蟬蛻殼!緊接著,畫面邊緣切入一個穿著濕裙子的身影(林晚),她停下,目光投來……周嶼的手指停在鼠標上,沒有勇氣點下播放鍵去重溫那個冰冷的眼神和那句無聲的“真惡心”。畫面最終定格在陳默將木盒放回窗臺后,那個沉默、挺直、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靈魂的背影,消失在刺眼的陽光中。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電腦風扇輕微的嗡鳴。窗外,十年后的蟬鳴依舊如潮水般涌來,與記憶中的喧囂重疊。
周嶼靜靜地看著定格的畫面,沒有流淚,只有一種歷經沉淀后的、深沉的平靜,如同深海。他關閉了視頻,將存儲卡小心地放回一個更小的密封盒里,連同那幾本舊日記。他沒有貼上標簽,只是在盒子側面,用鋼筆寫下四個字:**蟬鳴檔案**。
他走到窗邊,望著樓下郁郁蔥蔥的校園。陽光猛烈,夏意正濃。蟬聲震耳欲聾,是生命最旺盛的吶喊。
他忽然理解了陳默的哲學,也理解了自己的課題
周嶼沒有再試圖尋找陳默或林晚。他知道,有些遺憾,是時間也無法溶解的鹽柱,矗立在記憶的荒原上,標記著人類存在中永恒的孤獨與溝通的深淵。它們不是需要修補的漏洞,而是構成生命織體的、帶著痛感的經緯線。
窗外的蟬鳴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充滿了整個夏天,充滿了整個世界。
周嶼閉上眼,仿佛又看到那只污水中的金蟬,在破碎的陽光里,閃爍著不屈卻悲涼的光芒。
盛夏從未真正結束,如同遺憾,從未真正離去。蟬鳴不息,喧囂永恒,而那最深沉的寂靜——理解的缺失與心意的湮滅——總在人心最深處,回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