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嫣最后失去意識前，鼻尖還縈繞著直播間里粉絲送的限定款香薰氣息。屏幕上滾動的“姐姐好美”還沒來得及看清，心臟驟然傳來的絞痛就將她拖入了無邊黑暗。作為全網坐擁千萬粉絲的美妝博主，她總說自己是被粉底液和卸妝水浸泡大的，卻沒料到三十歲這年，會栽在連遮瑕膏都蓋不住的過勞猝死上。

再次睜開眼時，入目的不是醫院慘白的天花板，而是糊著泛黃窗紙的木格窗。鼻尖飄來的也不是香薰，而是一股混合著霉味與脂粉氣的古怪味道，像是被遺忘在閣樓角落的舊胭脂，帶著歲月的沉疴。

“咳……咳咳……”喉嚨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她掙扎著想坐起身，卻發現渾身酸軟無力，稍一動作便牽扯得骨頭縫里都泛著疼。身下是鋪著粗布褥子的硬板床，身上蓋的棉被沉甸甸的，漿洗得發硬，邊角還打著補丁。

這不是她的身體。

陌生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斷斷續續，卻足夠拼湊出眼前的處境。這里是大胤朝景和年間的臨州城，城南舊巷深處，一間名為“嫣紅閣”的水粉齋。而她，如今成了這水粉齋的主人，沈嫣紅。

原主是個孤女，父母早亡，只留下這間傳了兩代的鋪子。可惜她手笨心拙，調出來的脂粉要么顏色發灰，要么膏體粗劣，這兩年街坊們漸漸不來光顧，鋪子早已是外強中干，如今更是連門板都缺了一角，風一吹就吱呀作響，活像座隨時會散架的破廟。三天前，原主大概是急火攻心，在灶臺前暈了過去，再醒來，芯子就換成了二十一世紀的雪嫣。

“沈嫣紅……嫣紅閣……”雪嫣，不，現在該叫沈嫣紅了，她扶著墻慢慢起身，環顧這間所謂的“水粉齋”。

正廳擺著一張掉漆的梨花木柜臺，上面蒙著層薄灰，幾只缺了口的瓷盒里裝著些顏色暗沉的胭脂，細看之下還能瞧見凝結的硬塊。柜臺后的貨架空蕩蕩的，只有最上層擺著兩個蒙塵的錫罐，想來是早就賣不出去的存貨。后間連著灶房和臥房，灶臺上的鐵鍋銹跡斑斑，米缸里只剩下個底，掀開布巾時，還驚飛了兩只躲在里面的灰撲撲的蛾子。

她苦笑一聲，這哪是接手了個鋪子，分明是繼承了個爛攤子。前世她住的是市中心帶露臺的大平層，化妝臺上擺著的瓶瓶罐罐加起來能買下半條街，如今卻要守著這四面漏風的破屋，連下一頓飯在哪里都不知道。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粗糙的柜臺，忽然觸到一處微微凸起。她低頭看去，是塊刻在木頭里的小印記，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想來是沈家祖輩的標記。桃花……雪嫣的指尖頓住，腦海里忽然閃過無數配方、成分、比例換算公式。

她可是雪嫣啊。從十七歲在出租屋里用甘油和蜂蠟調唇膏開始，到后來創立自己的護膚品牌，什么樣的天然成分沒研究過？桃花富含山奈酚和香豆精，抗氧化、淡斑的效果素來顯著；珍珠粉美白提亮，羊脂滋潤鎖水——這幾樣東西搭配在一起，不就是絕佳的美白淡斑配方嗎？

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原本沉郁的心情竟透出幾分光亮。她踉蹌著走到院子里，墻角那棵半死不活的桃樹立刻撞入眼簾。許是前幾天下過雨，枝頭竟還掛著些遲開的桃花，粉白相間，沾著晶瑩的水珠，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透著點倔強的鮮活。

“天無絕人之路。”沈嫣紅喃喃自語，眼里漸漸有了神采。她前世做美妝博主，最擅長的就是用天然材料復刻古方，再結合現代護膚理念改良。這桃花膏，不正是她眼下最好的出路？

接下來的兩天，沈嫣紅先將鋪子仔仔細細打掃了一遍。掃出的灰塵能堆成個小丘，擦凈的柜臺露出溫潤的木紋，連缺角的門板都找了塊木板臨時釘上，雖然依舊簡陋，卻總算有了點人住的模樣。她又翻出原主藏在床底的錢袋，倒出來數了數，只有三枚磨得發亮的銅板，連買米都不夠。

“看來只能先從桃花膏做起了。”她將銅板小心翼翼地收好，轉身拿起墻角的竹籃，走到桃樹下。遲開的桃花不多，她踮著腳仔細挑選，專撿那些花瓣飽滿、帶著清香氣的，輕輕摘下來放進籃子里，生怕碰壞了嬌嫩的花瓣。

回到灶房，她先燒了鍋熱水，將桃花放進去快速焯了一下，去除表面的絨毛和雜質，撈出來放在干凈的白布上瀝干水分。接著，她翻箱倒柜找出原主父親留下的一個小小的石臼，將瀝干的桃花放進去，加了少許清水，細細地搗起來。

石臼是青石做的，邊緣已經被磨得光滑，搗著搗著，清甜的花香便彌漫開來，混著水汽，竟驅散了不少屋子里的霉味。沈嫣紅搗得專注，手腕酸了就換只手，直到將桃花搗成細膩的花泥，汁水殷紅，帶著鮮活的氣息。

“珍珠粉……”她想起原主柜臺里那只錫罐，走過去打開，里面果然裝著些白色粉末，只是顆粒有些粗糙，帶著點淡淡的腥味。“看來是沒經過細磨和去腥處理。”她皺了皺眉，將珍珠粉倒在細絹上，反復篩了幾遍，留下最細膩的部分，又取了些清水，將珍珠粉泡在里面，滴了幾滴白醋來去腥，靜置在一旁。

最后是羊脂。這東西在市集上不算貴，但她如今囊中羞澀，實在買不起。正犯愁時，忽然想起前院住的張嬤嬤。張嬤嬤是個寡居的老婦人，前幾天見她病著，還送過一碗熱粥。沈嫣紅咬了咬牙，裝了一小包自己剛摘的桃花，走到前院敲響了張嬤嬤的門。

“是嫣紅啊？好些了嗎？”張嬤嬤打開門，見是她，臉上露出慈和的笑容，只是眼角的皺紋里，藏著掩不住的愁苦。

“勞嬤嬤掛心，已經好多了。”沈嫣紅將桃花遞過去，笑得溫和，“這是后院桃樹上剛開的花，想著嬤嬤或許能用它做點香囊，就摘了些送來。”

張嬤嬤接過桃花，放在鼻尖聞了聞，笑道：“這花兒香得很，多謝你了。進來坐會兒？”

“不了嬤嬤，”沈嫣紅微微欠身，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懇切，“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跟嬤嬤求點東西。我想做點脂膏，還差些羊脂，您要是有的話，能不能先賒給我？等我賣了脂膏，立刻就還您，還會多給您些謝禮。”

張嬤嬤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以前的沈嫣紅總是怯生生的，見了人就躲，如今卻站直了身子，眉眼清亮，說話也條理分明，倒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她嘆了口氣，轉身回屋，拿出一小塊用油紙包著的羊脂遞給她：“這是前幾天鄰居家殺羊，送了我一小塊，我老婆子也用不上，你拿去用吧，還什么還。”

“那怎么行？”沈嫣紅連忙接過來，指尖觸到羊脂的溫潤，心里一暖，“嬤嬤的情分，我記在心里。您放心，等我的脂膏成了，第一個就給您送來試用。”

回到屋里，沈嫣紅立刻著手處理羊脂。她將羊脂切成小塊，放進干凈的瓦罐里，加了些清水，放在小火上慢慢熬著，不時用竹筷攪動，將里面的雜質撇出來。熬到羊脂完全融化，變成清澈的淡黃色液體，散發出淡淡的油脂香氣，才關火晾著。

等羊脂稍微冷卻，她將之前搗好的桃花泥倒進去，又把去腥后的珍珠粉過濾出來，也一并加入瓦罐中，用竹筷順時針攪拌。這活兒最是考驗耐心，力道要勻，速度要穩，才能讓三種材料充分融合。沈嫣紅攪得手臂發酸，額頭上滲出細汗，卻一點不敢停歇，直到罐子里的膏體變得細膩柔滑，呈現出淡淡的粉白色，帶著桃花的甜香和珍珠的清潤，才總算停了手。

她找了幾個干凈的小瓷盒，將桃花膏小心翼翼地裝進去，蓋上蓋子，放在陰涼處靜置。做完這一切，天已經黑透了，她才感覺到肚子餓得咕咕叫，想起米缸里的米，只能煮了小半碗稀粥，就著咸菜對付了一頓。

第二天一早，沈嫣紅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桃花膏。打開瓷盒，膏體已經凝固，表面光滑如鏡，透著淡淡的珠光，用指尖蘸一點，細膩柔滑，帶著清潤的觸感，湊近聞聞，是純粹的花香和脂香，一點也不膩人。

“成了。”她松了口氣，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正準備將桃花膏拿到柜臺擺著，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低低的啜泣聲。沈嫣紅走出去，見是住在隔壁的李嫂子，正蹲在墻根下抹眼淚，手里還拿著塊粗糙的皂角，像是剛洗完臉。

“李嫂子，怎么了？”沈嫣紅走過去，輕聲問道。

李嫂子抬起頭，眼圈紅紅的，臉上沾著淚痕，更顯得顴骨上那幾塊褐色的斑痕刺眼。“是嫣紅啊……”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哽咽，“你看我這張臉，這斑越來越重，昨天去市集買布，那賣布的掌柜都笑話我，說我看著比我家男人還老……”

沈嫣紅這才注意到，李嫂子其實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出頭，只是眼角的細紋和臉頰的色斑，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她想起前世直播間里，多少姐妹因為臉上的斑斑點點愁眉不展，心里頓時涌上幾分共情。

“嫂子別難過，”她蹲下身，語氣溫和，“我前幾天琢磨著做了點桃花膏，是用新鮮桃花和珍珠粉調的，聽說能淡斑。您要是不嫌棄，就拿去試試？”

李嫂子愣了一下，看著沈嫣紅手里的小瓷盒，猶豫道：“你這膏子……真能管用？以前買的那些水粉，抹上去要么假白，要么堵得毛孔難受，斑一點沒少。”

“我這桃花膏是純用花汁和脂膏做的，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您放心用。”沈嫣紅打開瓷盒，用指尖蘸了一點，輕輕點在李嫂子的色斑上，“您看，質地很細膩，抹開就吸收了，不會堵毛孔。您要是信得過我，就拿回去，每天晚上洗完臉抹一點，過幾天看看效果。”

她的指尖帶著微涼的觸感，語氣真誠，眼神清澈，一點也不像以前那個怯生生的姑娘。李嫂子看著她，又看了看瓷盒里透著淡淡粉色的膏體，心里忽然生出幾分信任。“那……多少錢？”

“嫂子要是不嫌棄，就先拿去用，等有效果了再說錢的事。”沈嫣紅將瓷盒遞過去，笑得坦蕩，“就算沒效果，也當是我給嫂子賠個不是，以前我這鋪子沒做好，讓街坊們失望了。”

李嫂子接過瓷盒，入手溫潤，膏體散發著淡淡的花香，心里一暖，眼眶又紅了：“你這姑娘……真是……行，那我就試試，要是真管用，我肯定給你宣傳！”

接下來的幾天，沈嫣紅一邊打理鋪子，一邊又做了幾盒桃花膏。李嫂子每天早上出門買菜，都會繞到她門口打個招呼，只是沒提桃花膏的事，沈嫣紅也不多問，依舊笑著跟她打招呼。

直到第五天早上，李嫂子忽然風風火火地沖進鋪子里，臉上帶著又驚又喜的神色，拉著沈嫣紅的手就說：“嫣紅！你那桃花膏真是神了！你看我這臉！”

沈嫣紅低頭看去，只見李嫂子臉上的色斑果然淡了不少，尤其是顴骨上最明顯的那幾塊，邊緣已經變得模糊，顏色也淺了許多，原本暗沉的膚色也提亮了些，看起來精神了不少。

“真的淡了！”沈嫣紅也替她高興，“看來這方子是對的。”

“可不是嘛！”李嫂子笑得合不攏嘴，從懷里掏出五枚銅板遞給她，“這是膏子的錢，你可得收下！我跟你說，昨天我家男人都說我看著年輕了好幾歲，今天早上王二嬸見了我，還問我用了什么好東西呢！”

沈嫣紅接過銅板，指尖傳來沉甸甸的觸感，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次靠自己掙到錢。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笑著說：“多謝嫂子捧場。這桃花膏要堅持用才好，我這里還有，嫂子要是用完了，隨時來拿。”

“一定一定！”李嫂子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才腳步輕快地走了，走的時候還特意挺直了腰板，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擔。

她剛走沒多久，王二嬸就帶著幾個街坊婦人找了過來。原來李嫂子剛才在巷口跟人說起桃花膏的事，被她們聽見了，都想來試試。

“嫣紅丫頭，你那膏子真有那么管用？”王二嬸性子爽朗，說話直來直去，臉上也帶著幾塊色斑，“給我也來一盒！”

“還有我，我這斑長了好幾年了，啥法子都試過，要是真能淡了，我給你雙倍價錢！”旁邊一個胖婦人也跟著說。

沈嫣紅看著圍在柜臺前的婦人們，她們臉上或多或少都帶著色斑，眼里卻都閃著期待的光。她心里忽然明白了，這些平日里為生計操勞的婦人，誰不希望自己能好看一點，能被人多看一眼呢？

她拿出做好的桃花膏，分給眾人，依舊是溫和的語氣：“各位嬸子嫂子放心，這桃花膏都是我親手做的，材料干凈，用法也簡單。要是用著好，就請各位多幫我宣傳宣傳；要是覺得不好，隨時來跟我說，我絕不多收一分錢。”

婦人們拿著桃花膏，嘰嘰喳喳地說著話走了。沈嫣紅站在柜臺后，看著手里的銅板，又看了看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光，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墻角的桃樹不知何時又抽出了幾片新葉，嫩得像翡翠。風從門外吹進來，帶著桃花的清香，拂過她的臉頰，溫柔得像是在說，這嶄新的人生，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