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七月下午，蟬鳴像是給空氣加溫的鼓風機，吵得人腦仁嗡嗡作響。陳默騎著那輛租來的電瓶車，車身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外賣平臺廣告，像一塊移動的廣告牌。剛剛結束高考的暑假，本該是松一口氣、放肆玩樂的時候，他卻把自己塞進了這身藍色的外賣制服里。汗水沿著鬢角流下，在T恤領口暈開深色的痕跡。頭盔扣在腦袋上，悶得像個小蒸籠。

“叮咚！”手機提示音尖銳地響起，屏幕上跳出一個新訂單。陳默瞥了一眼，目的地——錦繡大廈B座1704。地址很熟，是城西那片老舊的工業區邊緣，幾棟灰撲撲的寫字樓杵在那里，窗戶大多蒙著厚厚的灰塵，透著一股被時代遺忘的蕭條。訂單內容卻讓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二十份基礎款盒飯。要求備注欄赫然寫著：“帶兩個打火機，急用！”

二十份？這數量，頂得上一個小公司聚餐了。打火機？他送餐這么久，要煙要酒的有，要打火機的，還是“急用”，透著點不同尋常。錦繡大廈B座那片，他印象里可沒多少活躍的公司，大多是空置或者堆著積滿灰塵的舊設備。一絲若有若無的疑慮，像一滴墨汁滴進清水里，悄然暈開。

他壓下那點異樣，把餐箱塞得滿滿當當，二十份盒飯沉甸甸地墜著車尾。電瓶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慢吞吞地朝著城西那片灰撲撲的水泥叢林駛去。越靠近錦繡大廈，街道越是冷清，路邊的店鋪關著門，卷簾門銹跡斑斑，空氣里飄散著淡淡的機油和灰塵混合的氣味。

B座入口處光線昏暗，電梯是老掉牙的貨梯，運行時發出沉悶的“哐當哐當”聲，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在喘息。17樓到了，電梯門吱呀著打開。一股渾濁的氣息撲面而來——濃重的廉價香煙味、汗酸味，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焦慮和某種電子設備發熱的金屬氣息。長長的走廊空無一人，只有他腳步的回音在墻壁間碰撞。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幾盞接觸不良的日光燈管，忽明忽滅，將斑駁的墻面映照得鬼影幢幢。1704室的深綠色鐵門緊閉著，像一張沉默而警惕的臉。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莫名泛起的寒意，抬手按響了門鈴。門內響起一陣急促而慌亂的腳步聲，隨即鐵門被拉開一條僅容一只手通過的縫隙。一張年輕、卻透著過度緊張和疲憊的臉孔出現在縫隙后面，眼神飛快地掃了一眼陳默和他身后空蕩蕩的走廊，聲音壓得極低：“放門口就行！”

就在這短暫的一瞬，門縫里透出的景象像一枚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陳默的神經。門內光線昏暗，但足以看清靠墻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堆疊著如同小山一樣的舊手機！再往里，是幾排閃爍著幽幽藍光的電腦屏幕，屏幕前晃動著模糊的人影。一股比門外更濃烈的煙味和汗味，裹挾著一種低氣壓的緊張感，從那狹窄的縫隙里洶涌地擠出來。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陳默感覺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他強迫自己穩住呼吸，臉上堆起一個外賣員常見的、帶著點窘迫和歉意的笑容。“哎喲大哥，真不好意思，”他一邊說，一邊腳下“一個趔趄”，身體向前猛地一傾，手里最上面那個裝著好幾份盒飯的塑料袋應聲而落，“啪嗒”一聲，湯汁四濺，油膩的菜湯混合著米飯糊在了冰冷的走廊地磚上，也濺到了他藍色的褲腿上。

“哎！你怎么搞的！”門內的人顯然沒料到這一出，聲音拔高了幾分，帶著驚怒。門被下意識地拉開得更大了些。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陳默連聲道歉，手忙腳亂地彎腰去撿拾散落的飯盒，借著這個動作，他飛快地抬起眼瞼，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門內。

昏暗的光線下，房間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擁擠。除了門口堆積如山的手機和里面成排的電腦屏幕，更深處靠墻的地方，似乎用簡易隔板分開了幾個小間。地上散亂地鋪著幾張行軍床和破舊的褥子。最讓陳默瞳孔一縮的是，在離門不遠的一張破桌子上，赫然壓著幾本翻開的、寫滿字跡的冊子，上面用粗黑的筆觸寫著“投資話術”、“如何應對質疑”、“緊急情況處理流程”……而電腦屏幕前坐著的人影，大多穿著廉價T恤，面容麻木或緊張，對著麥克風快速地、重復地說著什么，聲音壓得極低，匯成一片壓抑的嗡嗡聲。這絕不是普通的辦公室！

“行了行了，趕緊收拾好滾蛋！下次小心點！”門內的人不耐煩地低吼著，看著陳默笨拙地收拾完地上的狼藉，一把抓過剩下的、還算完好的幾袋盒飯，迅速縮了回去，“砰”地一聲，鐵門在他面前重重關上，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世界。

門關上的瞬間，走廊里死寂一片，只有陳默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他靠在冰冷粗糙的墻壁上，急促地喘息著，制服后背已經被冷汗完全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那張疲憊緊張的臉、堆積如山的手機、閃爍的電腦屏幕、壓抑的“嗡嗡”聲、還有那本刺眼的“投資話術”本……所有碎片在他腦海里瘋狂旋轉、組合。這絕不是什么正經公司！詐騙窩點！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意識里。

必須報警！但證據呢？警察會相信一個高中剛畢業的外賣員的一面之詞嗎？萬一驚動了里面的人……那些麻木疲憊的面孔在他眼前閃過，他們是被騙的？還是……他不敢想下去。一股灼熱的血氣猛地沖上頭頂，他幾乎是咬著牙才抑制住立刻掏出手機的沖動。不行，不能打草驚蛇！得想辦法再進去一次，找到更確鑿的東西，或者……想辦法讓里面的人知道外面有人發現了！

接下來的幾天，陳默像上了發條的機器，除了跑單，所有心思都系在了錦繡大廈B座1704。他利用送餐的便利，不動聲色地觀察那棟樓。那扇深綠色的鐵門幾乎很少打開，偶爾有人出來，也總是行色匆匆，警惕地掃視四周。電梯的監控是壞的，這反而成了他唯一可利用的縫隙。他摸清了保安老劉的巡邏規律——一個上了年紀、總愛在樓下門房打盹的老頭。

一個傍晚，陰云密布，空氣悶得能擰出水來。陳默的APP又接到了1704的訂單。這次是十五份炒面。看著屏幕上跳出的地址，陳默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像戰鼓般擂動起來。機會來了！

他迅速準備好餐食，再次踏入那部老舊、呻吟的貨梯。17樓走廊依舊昏暗寂靜。他走到1704門口，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開門的依舊是那個年輕的面孔，眼神里的疲憊更深了，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麻木。

“您的炒面。”陳默遞過袋子，臉上是訓練過的、毫無破綻的討好笑容。

那人接過袋子，點了點頭，正要關門。

“大哥，”陳默的聲音不大，帶著恰到好處的猶豫和試探，“我看你們這……好像挺缺人的？最近活兒多，送單跑得腿都快斷了，你們這……還招人不？臨時的那種也行！”他一邊說著，一邊狀似不經意地挪動了一下腳步，身體微微側向門內。走廊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銹跡斑斑的熱水管道緊貼著墻壁。

“不招！快走！”那人臉色一沉，語氣生硬，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準備關門。

“哎，別啊大哥，幫幫忙！”陳默立刻換上哀求的語氣，身體又往前湊了湊，幾乎半只腳踏在門檻上，手也順勢扶住了門框，“我……我就想湊點大學學費，家里實在困難……”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可憐巴巴的意味。就在這短暫的糾纏和對方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間，他那只扶著門框的手，極其隱蔽地滑向身后，指尖飛快地探進褲兜，摸到了那管小小的、透明的指甲油——這是他出門前靈光一閃塞進去的，妹妹遺落在他書包里的玩意兒。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屬管道上飛快劃過，借著身體的遮擋，用指甲油的尖頭在管壁最靠下、最不起眼的角落，用盡全力刻下了兩個歪歪扭扭卻無比清晰的字母：“SOS”。透明的液體迅速凝固，像一道微弱的、無聲的呼救信號。做完這一切，他迅速收回手，臉上依舊是那副懇求又帶著點茫然的表情。

“滾！說了不招！再啰嗦小心點！”那人徹底不耐煩了，猛地將他往外一推，鐵門“哐當”一聲再次緊閉，力道之大震得走廊的灰塵簌簌落下。

陳默被推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生疼。但他心里，卻像有塊巨石落了地。SOS！成了！他不敢多停留一秒，轉身快步走向電梯，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狂亂的心跳上。證據有了，信號發出去了，接下來……他需要老劉！那個總在樓下打盹的保安。

電梯緩緩下行，陳默的腦子也在飛速運轉。怎么通知老劉？直接跑過去說？萬一被樓上的人從窗戶看到……不行，太冒險。他目光掃過電梯里光禿禿的墻壁和角落那根同樣銹跡斑斑的垂直下水管道。一個極其大膽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摩斯密碼！高中物理拓展課上學過，沒想到會在這里用上。

電梯到達一樓，門緩緩打開。陳默沒有立刻出去，而是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門房就在電梯斜對面不遠處，里面傳來老劉熟悉的、細微的鼾聲。他迅速退回電梯角落，蹲下身，從地上撿起半塊松脫的水泥碎塊。

他抬起手，將水泥塊堅硬的棱角對準那根冰冷粗大的下水管道。心臟幾乎要沖破喉嚨，他的手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他閉上眼睛，回憶著那些點和劃的節奏。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S.O.S.）！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17）！

嗒嗒嗒……嗒……嗒……（04）！

沉悶的敲擊聲在空蕩的電梯井里回蕩，并不響亮，但在寂靜的一樓大廳里顯得格外清晰。他敲得極其用力，指關節被反震得生疼，每一下都像敲在自己的神經上。敲完三遍完整的“SOS 1704”，他立刻停下，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豎著耳朵聽門房的動靜。

鼾聲……停了！

接著是椅子腿劃過地面的刺耳聲音，然后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朝著電梯這邊走來。陳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飛快地將水泥塊扔回角落，迅速直起身，在電梯門即將關閉前一步跨了出去，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向自己的電瓶車，動作快得像一陣風。他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老劉是否走出了門房。

“喂！剛才什么聲音？是你小子敲的？”身后傳來老劉帶著睡意的、狐疑的喊聲。

陳默腳步絲毫未停，更不敢回頭，只是背對著揮了揮手，含糊地應了一聲：“啊？什么聲音？沒聽見啊劉叔！剛送完餐，趕時間！”他跨上車，擰動電門，電瓶車像離弦的箭一樣躥了出去，迅速消失在街道拐角。他不敢停，一直騎出兩個街區，才敢在一個便利店門口停下來，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他掏出手機，手指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他撥通了110。

“喂？110嗎？我要報警！錦繡大廈B座1704，那是一個詐騙窩點！里面很多人，可能還有被騙的！快！我是送外賣的，親眼看見的，我在管道上刻了求救信號！保安老劉可能也聽到了……請你們快點！”他語速極快，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

掛斷電話，陳默靠在冰涼的便利店玻璃墻上，大口喘著氣。報警了！現在只能等待，還有祈禱。他抬頭望向錦繡大廈的方向，灰色的樓體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更加壓抑。那些麻木的臉，那些堆積的手機……警察會相信嗎？會及時趕到嗎？萬一……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恐懼攫住了心臟。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煎熬。陳默沒有離開，他把車停在便利店旁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眼睛死死盯著錦繡大廈B座的入口方向。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他焦躁地來回踱步，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車座上的裂口。十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過去了……街道上依舊平靜，沒有任何警笛聲，也沒有警車出現。一種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一點點纏緊了他的心臟。老劉沒理解？還是沒當回事？警察覺得證據不足？或者……里面的人發現了異常？

就在他幾乎要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壓垮時，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一個熟悉又令人心驚肉跳的名字——正是1704的號碼！訂單提示音再次響起！

又來訂單了？！偏偏是這個時候！冷汗瞬間浸濕了他的掌心。接？還是不接？接，無異于自投羅網，對方很可能已經起疑！不接，立刻就會暴露！而且……里面的人怎么辦？他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地址，牙關緊咬，幾乎嘗到了血腥味。他猛地想起自己剛才報警時，接線員最后那句：“請保持通訊暢通，隨時配合我們。”

一個極其冒險的念頭在他腦中炸開。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懼都吸進肺里壓碎，然后用力按下了“接單”。他需要時間！他需要為警察的到來爭取哪怕多一分鐘！他需要再次確認里面的情況！

這一次，他幾乎是懷著一種赴死的心情，拎著那份滾燙的、如同定時炸彈般的外賣，再次踏入了錦繡大廈B座。電梯上升的“哐當”聲，如同敲擊在他緊繃的神經上。17樓的走廊，比之前更加死寂，連那忽明忽滅的燈光似乎都凝固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

他走到1704門口，還未抬手按鈴，那扇深綠色的鐵門卻猛地從里面拉開了！

門口站著的，不再是那個疲憊的年輕人。一個身材矮壯、穿著黑色緊身背心的男人堵在那里，剃著板寸，脖子上掛著一條粗大的金鏈子。他眼神陰鷙，像淬了毒的刀子，上下打量著陳默，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毫無笑意的弧度。他身后，還站著兩個同樣面色不善的年輕人，眼神兇狠地盯著陳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