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西市永遠熱鬧非凡。絲綢、瓷器、香料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馬蹄聲交織成一片。十六歲的張敬蹲在一家酒肆的屋檐下，嘴里叼著根草莖，瞇眼打量著來往行人。

“敬哥，你看那邊。“身旁的小跟班王五捅了捅他的胳膊，指向不遠處一個正在挑選玉佩的富商。

張敬吐掉草莖，嘴角勾起一抹笑：“肥羊啊。“

他站起身，拍了拍粗布短打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帶著王五穿過人群。張敬生得高大，雖然年紀不大，卻已經比許多成年男子還要魁梧。他的眉目間帶著幾分英氣，右眉上一道淺淺的疤痕給他平添了幾分兇相。

富商正專心與攤主討價還價，全然不知自己的錢袋已經落入他人之手。張敬手法嫻熟，指尖輕輕一挑，沉甸甸的錢袋便滑入袖中。他沖王五使了個眼色，兩人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轉過幾條巷子，確認無人追趕，張敬才停下腳步。他掂了掂錢袋，取出幾枚銅錢拋給王五：“老規矩，你三我七。“

王五接過錢，咧嘴笑了：“敬哥手法越來越好了。“

張敬哼了一聲，將錢袋塞進懷里：“走，去老周那兒喝兩杯。“

老周的茶肆是西市不良人的聚集地。所謂不良人，本是官府設立的緝捕盜賊的差役，但在這天寶年間的長安，不良人早已變了味。他們中的許多人本身就是市井無賴，與盜匪沆瀣一氣，成了黑白兩道通吃的角色。

茶肆里煙霧繚繞，幾個與張敬年紀相仿的少年圍坐在角落。見張敬進來，紛紛起身招呼。

“敬哥！“

“敬哥今日收獲如何？“

張敬大咧咧地坐下，將錢袋往桌上一扔，發出沉悶的響聲。眾人眼睛一亮。

“老周，上酒！“張敬喊道，“今日我請客！“

老周是個精瘦的中年人，左眼失明，據說年輕時也是不良人中的狠角色。他端著酒壺過來，獨眼瞥了瞥桌上的錢袋：“小敬，又得手了？小心些，最近官府查得嚴。“

張敬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怕什么？我爹是縣衙書吏，真出了事，他還能不保我？“

眾人哄笑起來。張敬仰頭灌下一碗酒，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讓他渾身發熱。他喜歡這種感覺——自由、放肆，與父親期望的讀書人形象截然相反。

張父是長安縣衙的書吏，雖不算什么大官，卻也指望兒子能讀書科舉，光耀門楣。可惜張敬從小就不是讀書的料，私塾先生打爛了戒尺也沒能讓他背全《論語》。十四歲那年，他偷偷溜出家門，在西市混跡，很快憑借過人的膽識和身手闖出了名堂。

“敬哥，聽說東市那邊新來了一伙人，專搶我們的地盤。“一個綽號“瘦猴“的少年壓低聲音道。

張敬瞇起眼睛：“什么人這么大膽？“

“據說是從洛陽來的，有官府背景。“

張敬冷笑一聲：“管他什么背景，西市是我們的地盤。明日帶兄弟們去會會他們。“

眾人齊聲應和。張敬又喝了一碗酒，胸中豪氣頓生。他想起小時候聽游俠故事時的心馳神往，如今自己雖不是仗劍走天涯的大俠，但在這西市一方天地里，也算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了。

正當眾人喝得興起，茶肆的門突然被踹開。一隊身著皂衣的官差闖了進來，為首的捕頭目光如電，掃視眾人。

“不良人張敬何在？“

茶肆內瞬間安靜下來。張敬緩緩站起，酒意已經去了大半：“在下便是。“

捕頭冷笑：“有人告你偷盜財物，隨我們走一趟吧。“

張敬心中一沉，暗叫不好。他偷眼看向老周，后者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看來今日之事，不是花錢就能擺平的了。

“大人明鑒，小人一向安分守己，怎會做那偷盜之事？“張敬強作鎮定道。

捕頭不為所動：“少廢話！帶走！“

兩名差役上前就要拿人。張敬本能地后退一步，手已經摸到了腰間的短刀。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茶肆后門突然傳來一聲輕咳。

“且慢。“

一個身著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緩步走出。捕頭見狀，立刻躬身行禮：“參見縣尉大人。“

張敬瞪大了眼睛——來人竟是長安縣尉崔浩，他父親的上司。

崔縣尉看了看張敬，又看了看捕頭：“此人犯了何事？“

捕頭恭敬道：“回大人，有人告他偷盜富商錢袋。“

崔縣尉點點頭，轉向張敬：“你父親是我衙中書吏，你竟做出這等事來？“

張敬低下頭，不敢言語。他心中既羞愧又惱怒，羞愧的是給父親丟臉，惱怒的是自己竟被當場拿住。

崔縣尉沉思片刻，突然道：“張敬，我且問你，可愿入不良人，為官府效力？“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不良人雖是賤役，但好歹是吃官家飯的，比做市井無賴強得多。

張敬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是說...“

“你身手不錯，對西市又熟，與其放任你在外作亂，不如收歸官府所用。“崔縣尉淡淡道，“當然，若你不愿...“

“小人愿意！“張敬連忙跪下，“謝大人恩典！“

崔縣尉點點頭：“明日到縣衙報到。“說完，便帶著捕快們離開了。

茶肆內頓時炸開了鍋。眾人圍著張敬，七嘴八舌地道賀。

“敬哥，你這是因禍得福啊！“

“以后可要罩著兄弟們！“

張敬卻有些恍惚。他沒想到一次失手竟換來這樣的轉機。成為不良人，意味著他不再是街頭混混，而是有正式身份的公人了。雖然地位低下，但總歸是條正路。

當晚，張敬難得地回了家。張父見他回來，先是一喜，隨即沉下臉：“你還知道回來？“

張敬跪在父親面前，將白日之事一五一十道來。出乎意料的是，張父并未大發雷霆，只是長嘆一聲。

“崔大人與我有些交情，想必是他看在為父的面子上，給你一條出路。“張父疲憊地說，“兒啊，你既不愿讀書，為父也不勉強你。但入了公門，就要守公門的規矩，莫要再胡作非為了。“

張敬重重磕了個頭：“兒子謹記父親教誨。“

那一夜，張敬躺在久違的家中床榻上，輾轉難眠。他想起這些年在外廝混的日子，想起父親日漸斑白的鬢角，心中百味雜陳。天蒙蒙亮時，他下定決心，從今日起，要做個像樣的不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