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百葉搬進兒子的家時候，正值晚秋。

滿大街的樹葉隨風翻卷，不算太冷的風，直往他領子鉆，他緊了緊脖子，彎下腰，笨拙地坐進車子，兒子拉開車門的時候說，這車子得換了，舊了。

周百葉摸了摸，看上去，這車子黑亮亮的，能照見自己的胡碴，怎么說舊了呢？

周百葉扭過頭去，從后窗看了眼，鄰居們正眼巴巴地盯住車子，頭靠頭地說著話。

“畢竟都做幾十年的鄉鄰了，有點舍不得呢，嘿嘿！”他這樣想。離開生活了好多年的小鎮，周百葉心里確實有點難過，但想著兒子的一片孝心，村人面前的風光，臉上蕩漾起笑容。

他動了動身子，有些發福了，坐在軟軟的后坐，兒子讓自己做在邊上，他感覺到有些擠。

兒子周城坐在前面開著車，后鬧勺正對周百葉，他看著兒子油光光的頭發，筆挺的衣服，十足的派頭，心頭一熱：兒子事業成了，自己可以放下了，享幾天清福了，鄉鄰也都這么對自己說。

車子在擁擠的街道上輕聲地滑動了好久，兩邊的商鋪樹木像后倒去，他眼睛有些花，車子終于駛進城西的一片住宅區，在一幢三層別墅前停下了，兒子幫他打開了車門，周百葉費了好大勁才把自己拽出車門，捶了捶腰眼，有些酸：“唉，老啦！”

他揉了揉坐皺的西服：“是兒子給買的。”又抬了抬了腳，讓大家看見他穿了雙新皮鞋，上車的時候，他這樣告訴鄰居們。

兒子周城有個很體面的位置，當然不能讓老爸在人前寒酸。

兒子把車子停在車庫里，那道潔白的車庫門無聲地向上卷起，往里一看，倒把老周嚇了一跳，里頭足夠養十五頭豬的，地方大么。

“回來了，累了吧，爸？”一個清脆的聲音，使老周心頭一顫，這是已經有了個上初中女兒的女子的聲音，不看陽臺上那探出的人影，還以為是自己的孫女在招呼呢，猶如童音。他不免想起了兒子三歲時那奶聲奶氣叫自己爸爸的情景。

出身大家閨秀的兒媳婦周爽，自有一套講究的禮儀，早早把一雙拖鞋放在門口等老周。

早上剛剛上腳的新皮鞋有點緊，老周脫了半天，才扒落下來，不知怎么的，周爽抽了抽鼻子，皺起了眉頭，把臉掉了過去，可能是老周腳的味道不大好聞的緣故。“昨天洗過澡的呀？”老周不由自主的也跟抽了抽鼻子。

老周費勁地把自己這雙肥腳塞進了那雙松軟的黑色拖鞋里，擦過媳婦那窈窕的身子時，聞見一縷淡淡的幽香鉆進鼻子里，老周不覺忍住一個噴嚏，搖著肥胖的身軀，走了進去。

“這下好了，我的貝尼有人照顧了，嘻嘻！”媳婦把一杯熱茶放在老周面前的玻璃茶幾上。

老周坐下，緊繃衣服有點妨礙了他，他拉了拉衣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被燙著了嘴皮：“呸！”地一口，吐了在地上。

“哎，你怎么吐在地板上呢？這可是進口的板材啊！”媳婦又皺緊了眉頭，拿了個拖把走來，拖到老周腳下，他趕緊坐下，把雙腳舉起來，不敢再落地，地板實在光亮，他才發現。

“你這是做什么呀……”兒子看了眼媳婦，有點不滿。

老周看了，放在心里，不愿意見兒子難堪，放下茶杯，站起身來想出去走走。

客廳里空氣，叫他氣悶。老周抬頭看屋頂，那盞碩大的明晃晃的水晶燈從屋頂中央掛下來，“不會掉下來吧？”老周有點擔心的朝四周看了看，那些物品也叫不出咯名，“都是費錢沒用的東西。”自己家的屋子頂棚很高，足有四五米呢，這里房子的頂多三米高吧，空氣不夠流暢。

“吃了飯再出去，先把貝尼叫來認認人吧！”媳婦說著，急急地拖了幾下，將拖把送到門外，飛快換了鞋走出客廳，一會牽了條渾身雪白的大狗，走進來。

貝尼是來自國外的純種狗，通身雪白，身材高大，沒一根雜毛攙雜在里面，只有鼻子是黑的，微微發紅的眼睛盯了一眼老周，他心里一陣發緊：“這狗東西怎么這樣看人呀？”

“她不叫狗，她叫貝尼！”媳婦周爽立即糾正老周，口氣有點硬。“哦，貝尼。”老周干巴巴地接了句，添了添舌頭。他想抽煙，但見玻璃茶幾上連個煙缸都沒有，強忍了，把手從口袋里拿了出來。

周城從不抽煙，家里是不備煙缸的。

“其實別看她身材大，其實才七個月，溫柔得很呢。”媳婦撫摩著貝尼的頭頂。“來，貝尼，讓媽媽抱抱！”

周爽真的抱起了白狗，她的雙手托起狗的前肢，那兩條狗腿撐住地板，身子被周爽拉得長長的，白狗那兩只毛茸茸的耳朵抿得緊緊的，害羞似的別過頭來看老周，尾巴不經意地搖了一下。

其實他很不愿意見到什么狗的，老周見了那白狗就不免想起了老伴。

老周的老伴去世大半年了，他經常想起老伴活著的時候。

兒子怕老周孤單寂寞，想多了怕得病，就分幾次耐心說服了媳婦讓老周來家住著，媳婦聽了，想自己龐大的院子也需要人照料，屋里更要人打掃，就勉強同意了：“我可不愿意白養活人，得做些事情的。”

周城來自農村，經過十幾年的苦讀，靠自己的打拼，有了今天，曾經的同學后成為媳婦的周雙，功不可沒，她家擁有個龐大的社會關系網，觸角密布到每個領域，除了周城自己的努力，她幫了周城不少忙

也許是周城俊朗的外貌和出色的業績，她看好他是只潛力股，或者是同姓的關系，她不費吹灰之力，把他拉進了自己的懷抱，經過幾年調教，周城很快在同齡人中，在外貿行業里脫穎而出，唱起了主角，年收入水漲船高，小日子蒸蒸日上，從老丈人那里搬出來，住進了自己的新買的別墅。

周爽自己在一家中學里做教導副主任，其實是個閑職，只在那里掛名拿工資，大部分時間去商業街瞎逛購物或在家閑著，侍弄些花草寵物，說也算是鍛煉，活動活動手腳，時間長了，她也煩了。現在公公既然來了，樂得有了替身，可以脫身，繼續找自己一樣的富豪太太們逛街搓麻將，跳舞唱歌打發時光。

老周轉過頭去，不看狗的那樣，想起老伴那回進城看兒子，那時，媳婦有條斑點狗，一下子和老伴很親，前后跟著走，老伴有個不好的習慣，就是喜歡揀破爛，媳婦說：“我沒少給你零花錢，你怎么還出去？不叫人笑話我么？”兒子也跟著說了媽幾次，不見效也算了，誰知那天老伴照例帶著斑點上街閑逛，老伴見一只飲料瓶被風刮到馬路中間，她不顧車水馬龍，鉆進車隙，去揀那只塑料瓶，后面傳來一片刺耳的剎車聲，只聽“乒——吧！”，她回頭一看，斑點狗已被撞到在馬路牙子邊，肚腸子都拉了出來，兩條后腿還在一抽一抽的，顯然沒救了。

她跑回家，臉色煞白，話不成句的告訴了周爽，周爽的臉色馬上和婆婆一樣，大叫一聲：“我的寶寶！”竟一口氣沒上來，翻了個白眼，倒在沙發里，半天沒回過神來。

老伴知道闖了禍，再呆下去就更沒好臉色看了，一晚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帶著黑眼圈，趕車回自己家了，進門老周見她口里訥訥地說些什么，竟茶飯不進的病倒了，老周老中醫那里拿了許多中藥回來給老伴灌下，也無濟于事，眼看老伴一天天瘦下去，半年后，年三十前夜，她拉了老周的手不放，口眼不閉地走了。

老周緊攥著老伴的手，話都說不出來，眼睜睜地盯住她，幾十年的風雨就過來了，沒想就這么死了，他心不甘哪！

周城早已泣不成聲了，再看見老周這樣，心就像被刺了一刀——痛啊！

“媽媽走了，不能再叫老父親一個人孤獨的過下去！”他決定把老周帶回城里，享幾年福。

花了好長時間，周城聲淚俱下地終于說服老父親，老周戀戀不舍地放開了老伴的手，再輕輕地把老伴的眼睛揉合，膝蓋竟一軟，跪倒在床前，暈了過去。

老周躺了幾天，就象活在夢里，懵懵懂懂的，清醒過來時，發覺自己換了身西服，腳上穿了新皮鞋，被兒子死活拉了上了那輛現代車。

兒子說：“你不能這樣過了，跟我回家，我不讓你再受半點委屈。”

于是，老周腳下踩著棉花般地跟著兒子來了，在車上，兒子一邊開車，一邊不時地回頭說了很多，老周他看著車窗外不斷變化的風景，一句也沒聽進去，還沉浸在失去老伴的悲痛中。

走進兒子宮殿般的家，聽見媳婦周爽銀鈴般的聲音，他才如夢方醒，到兒子家了。

他覺得自己是真得很累了，也很餓，端起周爽給的茶喝了，但太燙，他吐了出來，噴了一地的茶葉，被周爽呵斥了下，老臉擱不住了，想出去走走，又被媳婦喊住看狗，看到那狗，勾起了對老伴的念想，把頭別過，不去看它，又不想叫兒子難堪，他犯難了。

周城看出老周的不安，就說：“爸，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你累先休息，一會飯好了叫您！”

“要不，先看看貝尼的住處？”周爽不由多說，拉著貝尼就走出了客廳，老周也象被牽了脖子，跟著走了出去，周城無奈的搖了搖頭。

“喏，那是貝尼的家哦，嘻嘻！”媳婦指著龐大的院子一角，那兒站了幢全用原木砌起的小型而精致別墅，外觀和兒子的別墅一模一樣。

老周隨周爽的手指，走近往里一看，除了有著和主人一樣的潔凈的鋪蓋，生活用品也一應俱全，那墻壁上竟還裝了臺空調！

“快讓爸進來休息會，這些事，等以后在說么！”周城的口氣顯然不滿了。

周爽就當沒聽見，一一的把貝尼的生活習性，吃喝的家伙交代給周百葉，還有那些花木，指點給他看，嚕嚕蘇蘇地交代了一番，老周聽了，這只耳朵進那只耳朵出，他滿腦子就想好好喝點酒，睡一覺，或許在醺醺的夢里，能見到老伴像以前那樣，滿臉皺紋咧著缺牙的嘴朝自己笑呢。

周爽的腳步終于離開了狗窩，回到客廳，周城已經把晚飯放在桌子上，兒子從小跟著媽媽就會燒飯，現在拿出一瓶白酒，“老爸，我陪您喝一杯，好久沒和您喝啦！”可這會周百葉卻吃不下了。

“我孫女呢？”他四周找了一眼。眼睛盡量不去看兒媳婦。

“哦，她住校的，要到周末才回來呢。”兒子說著，把老周喜歡吃的紅燒肉往老周面前推了推，“你媳婦特意為你做，一般我們不吃肉的，也不進門的。”

“周爽就是孩子大了，我老要出差，大半時間身邊沒了伴，就養條狗解悶呀。”兒子說，夾了筷菜，放在老周的面前的碟子里。

老周吃了點東西，放下了筷子，說：“我累了，睡哪？”他有午睡的習慣。

“我早幫您準備好了，在那。”周爽指著樓梯那里。

樓梯下那間八平米的房間里，放了小床，一張草席子。

“你熱了，可以開電扇。”周爽指著那臺落地電扇說。“晚上起夜輕點，我一有聲音就睡不著的。”

周百葉不管這些了，脫了衣服就想好好睡上一覺。

“哎呀，您得洗洗呀，臟了被子，沒那么多空洗哦！”周爽叫了起來。

周城盯了媳婦一眼：“爸累了，讓他早點歇著吧！”周爽瞪了下周城：“那隨你便吧，我不管了！”

但老周還是堅持洗了腳才睡下，又覺得熱了，便起來打開了電扇，這電扇發出的嗡嗡聲卻又叫他睡不塌實，就關了，在帶來的行李里找出把芭蕉扇，邊扇邊瞇上了眼睛，一會兒，搖扇子的手停了，在汗水里，周百葉很快打起了酣。

清晨，老周被一陣鍋碗碰響的聲音驚醒了，還有媳婦那銀鈴般的說話聲：“哎，周城，今天算了，每天要我伺候老爺子和貝尼，我可不干呀！”

老周睡不住了，趕緊起身穿衣，跑出樓梯間：“哎哎，我睡過頭了，我來我來！”

“你把這些給貝尼送去吧，我不喜歡什么狗糧，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東西做出來，都是我親手燒給她吃的！”周爽把一盆食物交代給老周：“吃完了，得幫她洗臉刷牙擦手哦！”她又加了句：“哦，對了，貝尼大便了要給她洗屁股的！”

老周接過香噴噴的食物，端著送給了正等得焦急的貝尼，貝尼見了，搖晃著大尾巴，撲了過來，那脖子底下的鏈子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倒叫老周嚇了一跳，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有了尿意，放下盆子就回頭進了衛生間。

“汪汪——汪汪！”一陣瘋狂的凌厲的狗吠和嘈雜的人聲，把穿了各色睡衣的人們，引到屋外，見一只圓滾滾的雪白的小狗被貝尼追出了院子，一口咬住不放，用力甩了幾下，等松開口，那小狗已經不動了。

貝尼飛快地跑回了自家的院子，繼續享受她美味。

“哎呀，要死啦！”有人大叫起來。

顯然是狗主人的那個婦女，悲痛地抱起小狗，哭喊著：“我的乖乖啊！”

老周褲子上的拉鏈一時還沒拉上，跑了出來：“哎呀呀，闖禍啦！”

“你是怎么看的貝尼啊？！”老周抬頭見二層陽臺上，一顆年輕漂亮的濕漉漉的頭顱探出來，向下大聲呵斥著，老周滿臉堆著笑容，向那顆漂亮的頭顱道歉：“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去撒尿去了，一時沒看住貝妮，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周爽穿了身花格子睡衣，慢條斯理地扭著走下樓梯：“怎么搞的呀，就這點小事還讓我操心呀！”她那尖細清脆的聲音響徹整個樓宇，撞擊著周百葉的心胸，他不覺地彎了下腰。

“爸，院子里的樹呀草的該修剪了，你閑著也閑著，幫著弄下，反正你在鄉下搞這些事情很能上手的。”

“周爽，你怎么能叫爸爸做這個，我會叫工人來做的么。”周城把早飯端上了桌子。“爸，你先吃了吧！”

“年紀大了，就應該鍛煉鍛煉身子骨，不然病了，我該怎么交代呀？”周爽白了眼下周城。

老周低下頭，說：“哎哎，是的，媳婦說得對，叫別人弄還得花錢呢，反正我也沒事，我去我去。”

老周走到院子，才發現自己急著去衛生間，忘了關院子門，讓貝尼掙脫了鏈子，跑了出去。

貝尼吃食的時候，隔壁那只小狗大概聞見香味，從白色的籬笆鉆了進來，搶了貝尼的食物，要知道，狗在吃東西的時候，是不能靠近的，不管是誰，都要咬的！貝尼當然不容別的狗來分享她的美食，見小白狗來時，曾“嗚嗚！”地發出過警告。

但見這小東西擺脫不了美味當前的誘惑，在旁不離不棄，時不時地吃點貝尼嘴邊拉下的殘渣，激怒了貝尼，才引來殺身之禍！

老周楞了半晌，在院子一角拿了把掃把，漫不經心地掃了幾下，把被狗弄撒的狗食歸攏起來，倒進了垃圾箱，沒找到鐮刀剪子之類修理草坪的家伙，就慢騰騰地走回客廳，洗了手。

周城已經吃完早飯，開車走了。

周百葉無滋無味地喝完一碗稀飯，按照老習慣，想打開電視看會新聞。

“別看了，現在電費又貴起來了。要不，你看，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你把貝尼的空調開了吧！”周爽甜美的聲音又響起。“完了，你去雜貨店買些殺蟲濟，還有鐮刀繩子鐵絲什么的。”

“哦，好的。”周百葉機械地站起身來，突然覺得心里很空。他十分懷念起在小鎮生活的時光，別的地方再好，也不比自己的家好，那屋里有老伴的音容笑貌，街頭有鄰居們的熱乎勁頭，更是那里的清新空氣讓人留戀，那兒才是自己的領地。

周百葉站在院子里，看著天空發了好久的呆，等兒子回來。

他很想和周城說說，又怕夫妻倆不高興，不說出來吧，自己不好過，周百葉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