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隱少年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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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大典前夕
泰安?綏寧?咸平?弘武?
四個墨跡淋漓的年號,如同四道沉重的枷鎖,懸在十五歲的皇子李禥面前。紫宸殿偏殿內,燭火被刻意壓得很低,只照亮了御案上這張象征著未來國運的素白宣紙,以及圍在案旁、將他單薄身影完全籠罩的三座“高山”。
明日,便是他登基大典。今夜,這三尊大佛聯袂而至,美其名曰“請陛下定奪年號”,實則是最后一場、也是最直白的試探。空氣凝滯得如同陳年的琥珀,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只有燭芯偶爾爆裂的噼啪聲,像敲打著無聲的喪鐘。
太后韋氏,他的嫡母,端坐在御案左側的紫檀圈椅上。一襲深紫色蹙金繡鸞鳳宮裝,襯得她膚白如雪,保養得宜的臉上看不出多少歲月的痕跡,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漾著一種近乎慈愛的微光,卻比殿外的寒風更刺骨。她指尖捻著一串溫潤的羊脂玉佛珠,不疾不徐地轉動著,玉珠相碰,發出清脆卻令人心頭發緊的細響。
“皇帝”
太后的聲音柔緩,帶著不容置疑的親和
“明日便是你登基的大日子,這年號關乎國運,更關乎天下臣民對你的期許。哀家與崔相、孫大將軍商議了幾個,你且看看,哪個合你的心意?”
她含笑的目光掃過紙上的字,最終停留在“綏寧”二字上,指尖也若有若無地在那兩個字旁邊點了點。
丞相崔鼎,立于御案正前方半步。一身深緋色仙鶴補子官袍,襯得他身形清癯挺拔。他微微躬著身,姿態恭敬,但那深陷眼窩中射出的目光,卻銳利如刀,仿佛能剝開李禥身上每一寸偽裝。他雙手攏在袖中,聲音低沉平穩,如同古井無波,卻字字敲打在李禥的心弦上:
“陛下,年號乃一國之始,當循古制,合時宜。‘泰安’者,國泰民安,乃守成之君本分;‘綏寧’者,撫綏四方,安寧社稷,寓意深遠平和;‘咸平’者,天下咸服,海內升平,懷柔以顯仁德;至于‘弘武’……”崔鼎的聲音微微一頓,目光似無意地掠過一旁按劍而立的身影,復又落回李禥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銳意進取,彰顯武功,然陛下初登大寶,根基未穩,恐非其時?!?
崔鼎的話語滴水不漏,看似分析利弊,實則已將“泰安”、“咸平”歸為平庸守成,“弘武”則直接貼上了“冒進”、“不穩”的標簽,唯一被含蓄推崇的,便是那“深遠平和”的“綏寧”。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無形的線,要將李禥牢牢捆縛在“安寧”、“平和”的囚籠里。
大將軍孫隆,如同一座披著玄色重甲的鐵塔,矗立在御案右側。他并未如崔鼎般躬身,只是象征性地抱著拳,寬闊的肩膀幾乎擋住了李禥望向殿外的一線天光。冰冷的甲片在燭火下泛著烏沉沉的光,腰間那柄鯊魚皮鞘的佩劍,劍柄上的銅吞口猙獰畢露。他鼻翼翕動,發出一聲粗重的冷哼,聲如洪鐘,震得燭火都搖晃起來:
“丞相文縐縐的,末將聽不大懂!不過陛下!”
他那雙銅鈴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禥,帶著沙場磨礪出的粗糲和毫不掩飾的俯視,
“年號嘛,聽著響亮就成!‘弘武’多好!聽著就提氣!讓北邊那些梁狗、西邊的宋蠻子都聽聽,咱大齊新君可不是吃素的!”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自己的胸甲,發出沉悶的“咚”一聲響,“有末將在,有這數萬兒郎在,陛下盡管放開手腳!選‘弘武’!讓天下人都看看陛下的膽氣!”
孫隆的話語如同戰鼓擂響,充滿了煽動性和直白的武力炫耀。他看似在支持“弘武”,但那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里,卻絲毫沒有對少年皇帝真正“膽氣”的期許,只有一種對自身力量的炫耀和對“弘武”背后可能帶來的擴張機會的渴望。他更像是在用這種方式,試探李禥是否會被輕易煽動,露出哪怕一絲不合時宜的“銳氣”。
三股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的潮水,從三個方向洶涌而來,將李禥緊緊包裹。太后的“慈愛”暗示,崔鼎的“理性”框定,孫隆的“激將”試探。他們的目光如同探針,刺向他眼底最深處,試圖捕捉任何一絲能暴露他真實心緒的漣漪。
李禥只覺得喉嚨發干,寬大的皇子袍袖下,雙手死死地攥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尖銳的痛楚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清醒。他不能看“弘武”,那代表著野心,會立刻點燃崔鼎的警惕和太后“幼主不安分”的擔憂;他也不能看“泰安”或“咸平”,那顯得過于平庸愚懦,不僅會助長孫隆的輕視,更可能讓太后和崔鼎覺得他連一點象征性的主見都沒有,徹底淪為廢物。
他的目光,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緩緩移向那“綏寧”二字。
綏,安撫,平定。
寧,安寧,平靜。
一個多么溫和、多么無害、多么符合他們期望的年號??!像一只溫順的綿羊,像一塊柔軟的錦緞,可以輕易地被他們覆蓋、包裹、掌控。它象征著不求進取,只求茍安;象征著幼主柔弱,需要強有力的臂膀來“撫綏”,來維持這份虛假的“安寧”。
一股強烈的屈辱和冰冷的憤怒,如同毒蛇,瞬間纏繞上李禥的心臟,幾乎要沖破喉嚨!他想起了父皇臨終前渾濁眼中深藏的不甘,想起了生母那寂寥冰冷的陵墓,想起了這深宮十數年如履薄冰的壓抑……大齊江山,四國虎視,宋梁爭霸如火如荼,齊陳茍合朝不保夕,內有權臣掣肘,外有強敵環伺——他們卻要他選“綏寧”?一個帶著枷鎖鐐銬的年號!
他感到太后的目光像蛛絲般黏在他的側臉上,崔鼎銳利的視線幾乎要洞穿他的頭顱,孫隆粗重的呼吸帶著鐵銹和皮革的腥氣噴在他的耳畔。他在等待,他們在等待。等待他親手給自己套上這名為“綏寧”的囚籠。
時間仿佛凝固。燭火跳動,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濃重的陰影,掩蓋了那瞬間翻涌的滔天巨浪。
終于,李禥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臉上努力地、甚至有些僵硬地擠出一個溫順的、近乎于靦腆的笑容。那笑容空洞,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懵懂和依賴。他的聲音很輕,有些微啞,卻清晰地吐出那兩個字:
“……綏寧。”
他伸出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輕輕點在了“綏寧”二字上。指尖冰涼,觸碰到的仿佛不是墨跡,而是千年寒冰。
“母后、丞相、大將軍,”
他微微垂首,聲音越發恭順,
“兒臣……年幼識淺,于國事大略懵懂。只覺……‘綏寧’甚好。天下……安定了,母后才能頤養天年,丞相才能安心治國,大將軍……也才能更從容地護衛江山。兒臣……愿天下綏寧?!?
他每一個字都說得小心翼翼,如同捧著易碎的琉璃。將選擇的原因歸結于對三人的“體恤”,將自己置于一個完全依賴、毫無野心的位置。
殿內的空氣,隨著他吐出“綏寧”二字,仿佛悄然松弛了一絲。
太后唇角那抹矜持的弧度終于徹底舒展開,如同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滿意的紋路。她捻動佛珠的手指也停了下來,溫聲道:
“皇帝仁孝,心系哀家與朝臣,更以天下蒼生為念,選‘綏寧’實乃仁君之德。哀家甚慰?!彼脑捳Z,像一塊沉重的石碑,將“綏寧”徹底釘死。
崔鼎深陷的眼窩中,那審視的銳利光芒終于收斂了大半,只余下沉沉的、掌控一切的平靜。他微微躬身,聲音依舊平穩無波:
“陛下圣心仁厚,以‘綏寧’定國本,實乃社稷之福,萬民之幸。臣,附議?!彼辛私Y果。
孫隆則撇了撇嘴,似乎對沒選“弘武”有些不滿,但看到太后和丞相都已定調,也只得粗聲粗氣地抱拳道:
“陛下說綏寧就綏寧!末將……定保這‘綏寧’太平!”只是那“太平”二字,從他口中說出,帶著一種兵權在握者特有的傲慢,仿佛這安寧是他恩賜的一般。
“好,好。”太后笑容更深,起身道,
“那便如此定了?;实墼缧┌残魅沾蟮洌€需養足精神?!彼氏绕鹕?,崔鼎和孫隆也隨即行禮告退。
沉重的殿門在他們身后合攏,隔絕了那令人窒息的三重身影。
紫宸殿內,瞬間只剩下李禥一人。
他依舊僵立在御案前,仿佛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像。案上,那寫著“綏寧”二字的宣紙,在昏黃的燭光下,刺目得如同白綾。方才強撐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死灰般的蒼白。袖中的雙手,攥得死緊,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的嫩肉,粘膩的溫熱感傳來——那是他自己的血,是方才那場無聲凌遲留下的屈辱印記。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染著一點猩紅,伸向那“綏寧”二字。不是觸摸,而是懸停。燭火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扭曲、孤獨,如同一條被斬斷爪牙、困在囚籠中的幼龍。
“綏……寧……”
他無聲地咀嚼著這兩個字,每一個音節都像裹著蜜糖的毒藥,灼燒著他的喉嚨。
殿外,寒風呼嘯,卷起雪沫拍打著窗欞,嗚咽如泣。明日,他將頂著這“綏寧”的年號,坐上那冰冷的九龍寶座。一個被三方勢力親手戴上“溫順”、“無害”、“安寧”枷鎖的傀儡皇帝。
少年帝王緩緩閉上眼,將翻涌的恨意、滔天的怒火、以及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憋屈與無奈,死死地、更深地壓回心底最幽暗的角落。掌心傷口的刺痛,是此刻唯一的真實,也是唯一支撐他不至于倒下的力量。
這“綏寧”的牢籠,他今日被迫鉆了進去。
但終有一日,他要親手將它……砸個粉碎!
燭火搖曳,映著他緊閉的眼瞼下,那微微顫動的、如同深淵寒潭般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