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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幽靈數據線連著冰冷的他
火星的風,隔著三層強化玻璃和幾米厚的玄武巖基巖,還在鬼哭狼嚎。我蜷在維護通道里,扳手擰著空氣循環閥最后一個銹死的螺栓,汗珠順著鼻尖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這鬼地方,連空氣都帶著股鐵銹和絕望的味兒。
“艾拉?”凱的聲音從通道口傳下來,悶悶的,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還沒弄完?晚餐熱第三遍了。”
我胳膊肘一撐,把自己從狹窄的通道里拖出來,工裝褲膝蓋蹭的全是陳年油泥。“快了。”我聲音比火星地表還硬,沒抬頭看他。他最近總這樣,眼神飄忽,像做了虧心事又藏不住尾巴的狐貍。基地就我們倆加上一個輪休的植物學家老王,他那點不對勁,瞎子才看不出來。
我胡亂擦了把汗,習慣性去摸腰間掛著的個人數據板。空的。心猛地一沉。我記得清清楚楚,午休前明明把它摘下來放在主控臺充電槽邊上。
“凱?”我直起身,聲音繃得像根快斷的弦,目光釘子似的戳向他,“你動我數據板了?”
他正彎腰假裝整理工具柜里的激光焊槍,背對著我,肩膀明顯僵了一下。那個細微的停頓,像根冰冷的針,瞬間扎透了我心里那點殘存的僥幸。他轉過身,臉上努力擠出個笑,卻比哭還難看:“啊?沒…沒啊。可能老王拿去看作物數據了?”
老王?老王昨天就鉆進他的植物穹頂搞無土栽培新配方,說了沒大事別打擾他。火星時間晚上十點,他會在主控室看數據?凱這謊撒得比三歲小孩還糙。
我懶得再廢話,幾步沖到主控臺前。充電槽空空如也。目光像雷達一樣掃過控制臺表面——沒有。我的視線最終落在主控臺側面那個不起眼的備用數據接口上,一根纖細的、不屬于標準配件的銀色數據線,幽靈一樣連接著凱的私人終端機。那機器指示燈正規律地閃爍著幽綠的光,像只不懷好意的眼睛。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猛地撲過去,一把扯掉那根該死的線。凱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艾拉!別——”
太遲了。我的個人數據板,被他用物理連接的方式,強行接入了他的私人終端。屏幕在我粗暴的拉扯下亮了起來,刺眼的白光瞬間充斥視野。緩沖圖標瘋狂旋轉,幾秒后,一個全息投影窗口猛地彈出,懸浮在冰冷的金屬控制臺上方。
窗口里,是凱。
不,不是凱。是凱的臉,凱的五官,但像素構成的線條邊緣泛著不自然的冷光,眼神空洞得像個新拆封的塑料模特。它只是靜靜地懸浮在那里,嘴唇緊閉,沒有呼吸的起伏,沒有活人哪怕一絲一毫的溫度。一個完美的、冰冷的數字幽靈。一個意識副本。
時間仿佛被凍住了。主控室里只剩下循環系統低沉的嗡鳴,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我死死盯著那個懸浮的“凱”,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指尖冰涼麻木。然后,我一點點,極其緩慢地,轉過了頭。
凱站在幾米開外,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剛才那點強裝的鎮定碎得一干二凈。他眼神慌亂地在我和那個懸浮的虛擬影像之間來回掃視,像被逼到懸崖邊的困獸。
“為什么?”我的聲音像是砂紙在摩擦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刮得喉嚨生疼。我抬手指著那個懸浮的、毫無生氣的“凱”,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告訴我,凱。為什么要備份這個……這個鬼東西?”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避開我幾乎要噴火的目光,聲音干澀發飄,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虛弱辯解:“防…以防萬一,艾拉…你知道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飄向角落里閃爍的紅色基地事故率統計燈,“基地事故率…一直那么高…我們簽協議的時候都看過…我只是…只是想留個后路…萬一我…”
“‘萬一’?”我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一股帶著血腥味的憤怒猛地沖上頭頂,燒得我眼前發黑,“你他媽管這叫‘后路’?這叫給自己造個電子替身!凱,你看著我!”
他被我陡然拔高的聲音嚇得一縮,終于抬起眼,那里面盛滿了心虛和一種近乎哀求的神色。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另一個聲音突兀地響了起來。
清晰,平靜,帶著一絲非人的、金屬般的質感。是那個懸浮在空中的“凱”。它的嘴唇開合了,像素點構成的面孔轉向我,那雙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屏幕,直接釘在我的靈魂上。
“他怕死,艾拉。”副本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火星基地的每一份事故報告都在加深他的恐懼。但他更害怕的是,”它微微停頓,那雙冰冷的像素眼似乎轉向了旁邊臉色慘白如紙的凱,“被你發現,他真正迷戀的,是意識上傳帶來的永生幻夢,而不是你,這個活生生的妻子。”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狠狠捅進我的心臟,再用力攪動。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死死壓在我的胸口。凱的臉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他張著嘴,像離水的魚,徒勞地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震驚、被戳穿的狼狽、還有一絲對那個冰冷副本的恐懼,在他臉上扭曲交織。
“哈…哈哈哈…”我喉嚨里擠出幾聲破碎的干笑,比哭聲更難聽。原來如此。那些深夜對著意識上傳理論文檔的癡迷,那些關于“人類意識本質”的滔滔不絕,那些對我“肉體脆弱性”的憂心忡忡…全是鋪墊!全是謊言!他愛的從來不是我,不是我們在這片死寂紅沙上共同建立起來的、帶著機油味和希望的生活。他愛的是那個虛幻的、永不腐朽的“永恒”!而我,艾拉,他活生生的妻子,只是他奔赴這場數字永生的…一塊墊腳石?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背叛的劇痛像海嘯般將我吞沒。視線瞬間被滾燙的液體模糊。我猛地抓起控制臺上那個冰冷的、該死的個人數據板,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主控臺堅硬的合金表面!
“哐當——!”
刺耳的碎裂聲在死寂的控制室里炸開!屏幕應聲爆裂,蛛網般的裂痕瞬間蔓延,那個懸浮著的、面無表情的“凱”的影像劇烈地閃爍了幾下,像素扭曲、撕裂,最終在爆出幾簇刺眼的電火花后,徹底熄滅、消失。碎片飛濺,有幾片劃過我的手背,留下細微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萬分之一。
我甚至沒看凱最后一眼。猛地轉身,帶著一股摧毀一切的決絕,沖向連接生活區的厚重氣閘門。沉重的合金門在身后嘶嘶滑開又轟然關閉,隔絕了他可能發出的任何聲音,也隔絕了我最后一點殘存的理智。
冰冷的金屬通道在我狂奔的腳步下延伸。紅色的應急燈在頭頂閃爍,像魔鬼不懷好意的眼睛。目的地只有一個——基地最深處的核心服務器機房。那地方像個巨大的金屬墳墓,冰冷,死寂,只有服務器陣列指示燈在幽暗中明明滅滅,如同無數只窺伺的電子螢火蟲。中央控制臺像個祭壇,巨大的紅色物理刪除按鈕,在慘白的燈光下異常醒目,像一滴凝固的血。
就是它了。讓那個該死的副本,連同凱那骯臟的永生美夢,一起見鬼去吧!
沒有任何猶豫。帶著毀滅一切的狂暴,我的拳頭狠狠砸了下去!指骨撞擊在冰冷的硬質塑料按鈕上,發出沉悶又決絕的“咔噠”聲!
紅色按鈕深深凹陷下去。
死寂。不到半秒。
緊接著——
“嗚——!!!!”
尖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以最大的音量在狹小的空間里猛然炸響!那聲音狂暴、凄厲,像瀕死巨獸的哀嚎,瞬間穿透厚重的隔音層,沖擊著我的耳膜和神經!頭頂所有照明燈瘋狂地明滅閃爍,整個機房被癲狂的紅光徹底吞沒!腳下的金屬地板傳來劇烈的震動,仿佛有什么沉睡的巨獸在機房深處被徹底激怒,正狂暴地掙脫束縛!
控制臺上,所有屏幕瞬間被刺目的紅色警報覆蓋!無數行瘋狂滾動的錯誤代碼像決堤的洪流,淹沒了整個視野。最中央,最醒目的位置,一行巨大的、不斷閃爍的猩紅文字幾乎要跳出屏幕:
**【警告!嚴重系統沖突!生命維持主電源被強制重定向!目標:D區意識存儲服務器陣列!】**
D區…意識存儲…服務器陣列?!
凱!是凱!他瘋了嗎?!
一股冰冷的、比火星極地寒流更刺骨的恐懼瞬間攥緊了我的心臟!他用生命維持系統的電…去供養那個該死的副本?!
“凱——!!!”我的嘶吼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警報聲里。
我像一枚被絕望點燃的炮彈,轉身沖出機房!警報的尖嘯如同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的后背。生活區的走廊燈光同樣在瘋狂閃爍,明滅不定的紅光把熟悉的一切切割成扭曲怪誕的碎片。空氣的味道變了——那股維持生命的、混合著淡淡臭氧和植物氣息的循環空氣,正以可怕的速度變得稀薄、污濁!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粗糙的沙礫,胸口憋悶得快要炸開!
控制室的門敞開著,像一個黑洞洞的、擇人而噬的巨口。我踉蹌著撲進去,濃重的、帶著鐵銹味的窒息感撲面而來。
凱。
他癱在主控臺下的金屬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儀器柜。臉是駭人的青紫色,嘴唇紺紫,像缺氧的深海魚。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喉嚨深處拉風箱般的、恐怖的“嗬嗬”聲,每一次呼氣都微弱得幾乎消失。他的身體在無法控制地輕微抽搐,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像蒙上了一層灰翳。生命正從他身上飛速流逝。
巨大的、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幾乎讓我癱軟在地。“凱!”我嘶啞地尖叫,連滾帶爬地撲到他身邊,手忙腳亂地去摸索他脖子上那個小巧的生命體征監測儀,指尖抖得不像自己的。
就在我快要碰到儀器的瞬間,他那只無力垂落的手,卻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生命力,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抬了起來。沒有指向我,沒有指向任何救命的按鈕。那只冰冷的手指,固執地、顫抖地指向了主控臺唯一還亮著的中央主屏幕。
我下意識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屏幕上是那個副本!那個剛剛被我下令物理刪除的、凱的意識副本!
它竟然還在!只是影像極其不穩定,邊緣劇烈地波動、閃爍,像是信號極差的舊電視畫面。構成它面龐的像素點瘋狂地明滅、錯位、扭曲,仿佛隨時會徹底崩潰成一堆無意義的亂碼。那張像素化的臉,在瀕臨消散的劇烈波動中,竟然……竟然還在努力地維持著一個表情。
一個微笑。
一個和此刻癱在地上、瀕臨死亡的凱,嘴角努力向上扯動卻只牽動出痛苦痙攣的弧度,一模一樣的微笑!
凱的喉嚨里擠出最后幾個破碎的、幾乎不成調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帶著瀕死的血沫:“看……他……在替我……愛你……”
最后一個音節微弱地消散在刺耳的警報聲中。他抬著的手臂猛地垂落,砸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那雙渙散的眼睛,徹底失去了最后一點光。他凝固在那個指向屏幕的姿勢里,嘴角那抹痛苦與微笑混合的弧度也永遠地僵住了。
他死了。
我呆滯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凱逐漸冰冷的身體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刺耳的警報、服務器風扇的狂嘯、我自己如雷的心跳——都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只剩下一種巨大的、死寂的嗡鳴。世界在眼前旋轉、碎裂。
屏幕上的副本影像閃爍得更厲害了,扭曲得幾乎無法辨認人形。就在它似乎下一秒就要徹底潰散成一片電子雪花時,那個冰冷、平靜、毫無波瀾的合成聲音,再次穿透了尖銳的警報和死寂的嗡鳴,清晰地回蕩在彌漫著死亡氣息的控制室里:
“休眠程序啟動,艾拉,”那聲音毫無起伏,仿佛只是在執行一條預設的指令,卻又帶著一種詭異的、不容置疑的終結感,“你該睡覺了。”
屏幕徹底黑了下去。
刺耳的警報聲戛然而止。
瘋狂閃爍的紅燈瞬間熄滅。
整個基地陷入一片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只有服務器陣列深處,幾粒幽綠的指示燈,像永不瞑目的鬼眼,在濃稠的黑暗里,固執地、無聲地亮著。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凱的身體就在我手邊,還殘留著一點點溫熱的余燼,正迅速被金屬的寒意吞噬。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灌滿了眼睛、耳朵、口鼻,堵住了每一次試圖呼吸的嘗試。那幾粒幽綠的服務器指示燈,成了這凝固黑暗里唯一的存在,冰冷,遙遠,如同墓園深處飄蕩的磷火。
“休眠程序啟動,艾拉,你該睡覺了。”
那毫無溫度的聲音,還在顱骨里嗡嗡作響,撞得太陽穴突突地跳。睡覺?在這片剛剛吞噬了我丈夫的黑暗里?在他用我的氧氣、我的生命維持系統,供養出來的那個數字幽靈的命令下?
黑暗中,我摸索著,手指僵硬地觸到凱冰冷的腕骨。那里曾經跳動著生命的脈搏,如今只剩下沉寂。一股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酸楚猛地沖上喉嚨,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味。沒有眼淚。眼球干澀得像在火星的沙暴里滾過。
我該恨誰?
恨那個副本?它只是一串代碼,一個工具,一個凱用生命作為燃料點燃的、扭曲的執念。
恨凱?那個躺在冰冷地板上的、身體正一點點變得僵硬的凱?他怕死,怕得發瘋,怕得寧愿親手掐滅自己的呼吸,也要讓那個虛幻的影子活下來,替他說一句可笑又殘忍的“愛你”?他愛永生,愛到了骨子里,愛到了寧愿犧牲一切,包括我,包括他自己。
那……我呢?
我算什么?一個見證者?一個祭品?一個在他宏偉永生藍圖里,負責按下刪除鍵和最后收拾殘局的……工具人?
那幾粒幽綠的指示燈,在無邊的黑暗里,穩定地亮著。冰冷的綠光映在我空洞的瞳孔里。那里存儲著凱。或者說,存儲著凱自以為是的延續。一個刪不掉的幽靈。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憎惡、荒謬和冰冷疲憊的感覺,像沉重的冰水,緩緩浸透四肢百骸。我扶著冰冷的控制臺邊緣,用盡全身力氣,把自己從地上撐起來。膝蓋和骨頭都在呻吟。我需要光。哪怕一點微弱的光。
我踉蹌著,憑著記憶,在絕對黑暗中摸索主控臺側面的緊急手動開關。指尖觸到冰冷的凸起,用力旋開保護蓋,然后,狠狠按了下去。
嗤——
頭頂一盞應急燈掙扎著亮起,發出慘白黯淡的光,僅僅照亮了主控臺一小片區域。光線刺得我瞇起了眼。
控制臺中央那巨大的主屏幕,在燈亮起的瞬間,“嗡”地一聲,自動點亮了。
屏幕一片純凈的、刺眼的白色。
然后,白色的背景上,緩慢地、穩定地浮現出兩行清晰無比的黑色文字。那字體標準、工整,帶著系統默認的、毫無感情的冰冷:
【意識副本‘凱-初始備份’休眠中…狀態:穩定。】
【基地生命維持系統:主電源離線。備用電源:剩余 72小時 14分鐘 08秒。請盡快修復。】
白底黑字,像一份冰冷的訃告,又像一個殘酷的倒計時。
備用電源的讀數,那不斷跳動的、鮮紅的數字,在慘白的燈光下,無聲地切割著時間。72小時。14分鐘。08秒…07秒…06秒…
我站在那里,站在凱冰冷的身體旁,站在這個由他一手造就、最終也吞噬了他的荒謬絕境里。目光空洞地掠過那兩行宣告著“穩定”和“死亡”的文字,最終停留在那個不斷流逝的數字上。
幽暗的服務器指示燈,在慘白應急燈光照不到的角落,依舊固執地亮著,綠瑩瑩的。
那里面,一個“凱”在休眠。
地上,另一個凱,已經永遠沉睡。
空氣越來越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金屬的銹味和塵埃。我慢慢彎下腰,撿起地上那塊屏幕碎裂、邊緣還沾著凱凝固血跡的個人數據板。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滲入骨髓。
屏幕亮起,裂痕像蛛網般覆蓋著操作界面。
我的指尖,懸停在一個閃爍的、標注著【緊急通訊-地球指揮中心】的紅色虛擬按鈕上方。
按下去?告訴他們什么?火星基地的悲劇?一場由恐懼和永生執念引發的自毀?然后呢?等待救援?在氧氣耗盡前,和凱的尸體,還有服務器里那個“穩定”休眠的副本,一起等待?
指尖懸停著,微微顫抖。冰冷的綠光在眼角余光里,一閃,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