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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茍活

人人都知,那玉簫閣的樂伎合歡被一個外地來的野男人贖了身。

據說初來此地時,男人得罪了這兒一群無賴,本該被狠狠揍上一頓,結果第二天那群無賴斷胳膊斷腿,光著身子齊齊被倒吊在城門口。

那男人長了一臉兇樣,左眼下有一條傷疤貫穿半邊臉,背著一把刀,殺氣肆意,往那一擱看著就像來討債的兇神。

玉簫閣的媽媽陪著笑,手已經抖成了糠篩,接過男人手里的銀票,轉身就把合歡給送到人跟前。

這合歡姑娘全然不畏,手里拿著琵琶笑盈盈地走到男人面前,然后將琵琶扔到男人懷里,自個兒環著胸走在了前頭,沒走幾步,回身看著依舊站在原地的男人道:

“傻愣著作甚,走啊。”

合歡走得干脆,全然沒有跟了一個惡人的后怕,走的時候誰都沒看上一眼,還順帶把那贖他的男人當成下人使。

玉簫閣說得好聽點是樂坊,姑娘們彈彈琴唱唱曲的,同時還要順帶陪客人睡個覺,除了名頭上好聽點,比那些窯子里的姑娘也好不到哪兒去。

所有人都說合歡是她娘跟外面男人交歡才生下來的野種,因而這名字起得也挺下三濫。

順帶她對那音律一竅不通,學了幾年琵琶,彈出的聲音依舊如魔音貫耳。

長相也不是討人喜歡的模樣,寡淡得很,在這美人如云的玉簫閣啊,也就是掛牌掛著,給一些沒幾個錢又想睡女人的泄泄欲。

合歡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沒什么本事,也就是命硬,脾氣也不甚好,平日里接客若相安無事也能岔開腿供人玩樂,若是那些客人提出些無理的要求,合歡也不是吃素的。

接客的第一年,生生打斷了一個秀才的腿,接客的第二年,砸掉了李屠夫的門牙,接客的第三年,將王員外的小兒子咬得身上滿是帶血的牙印。

合歡是個刺兒頭,偏生人兇悍,還不怕死,兇名在外,后來也沒人敢招惹她,便也安安穩穩待了有許多年。

如今這母夜叉終于走了,還嫁給了一個兇煞神,照玉簫閣那些樂伎們說啊,這日子指不定沒法過了。

“我贖了你,再給你些錢應該夠過日子了。”秦錚帶著合歡來到了他才租的院子里,不僅給了合歡一袋銀子,還將這屋子的租契交給了她。

事兒做得極為周全。

她裝作聽不到,錢沒接,租契也不要,自顧自在一旁收拾屋子。

她正要抱著被子出去曬的時候,秦錚也恰巧打算背著刀離開。

合歡眼疾手快,攔在了門邊上不讓他出去,秦錚皺眉,提著她領子就要將她給拎開,卻忽地被合歡一把抱住。

“你給我買了屋子,還把剩下的錢都給了我,那往后你自個兒怎么活?”合歡整個人都掛在了秦錚身上,任秦錚如何扒拉都不肯放手。

秦錚低頭瞅著她,“不用你管,給我讓開。”

“嘖,到現在還嘴硬,從皇城千里迢迢逃到這兒來的通緝犯,一直逃下去,總不是個事兒。”合歡雖然面相寡淡,可一旦笑起來,也能占那么幾分風情。

“那你想如何?”

“留下來同我一起過。”

秦錚顯然沒想過合歡會這么同他說,凌厲的眉眼如刀子般剮向她,“我有說過,我的人頭值三千金嗎?”

合歡依舊笑盈盈,“那你知不知道,以前我發了誓,誰愿意贖我,我這輩子就跟定他了?”

“我瞅著你違了誓也不會被雷劈死。”

秦錚長得兇,面上有條疤,看誰都帶著狠勁,別的姑娘瞧上一眼,腿都能嚇軟,也就合歡偏要做那么多姑娘里的一個異類。

“你也知道這是個什么樣的世道,連年戰亂,也連年有人過不下去,最后無非男為盜女為娼,蠅營狗茍,你如今把我從火海里救了出來,拍拍屁股走人,還指望著我往后能從良?”

合歡說完便徑自伸出手,青天白日下要去解秦錚的衣帶。

秦錚知道合歡腦子不好使,也未曾想過她會如此彪悍,遂一把抓住了合歡的手,按捺下將將要竄上來的火氣,到底還是選擇妥協。

“欠你的我已經還清了,如今是你將我強留下來的,遇到什么危險我是不會管你死活的,后悔了你吱一聲,我走就是。”

合歡這才笑著松了手,解下他背在背上的刀,抱著徑自回了屋,還不忘探出半個身子,使喚他:

“快些進來幫我把屋子給收拾了。”

秦錚以前跟著幽州太守顧長風后面當護衛時,他做了混賬事兒惹怒了顧長風,顧長風搶過他手上的刀嚷嚷著要砍他。

柔柔弱弱的書生將將把刀握在手里,那刀少說有數十斤重,不僅沒能教訓他,顧長風自個兒卻跟著刀一同栽了下去。

而合歡卻輕輕松松將刀抱了起來,他也未曾多想,只低聲道了句:

“力氣還挺大。”

合歡第一次瞅見秦錚,他正在巷子里殺人。

那會兒合歡正搖著扇子倚在窗邊透氣。

屋子里是歡好以后的糜爛味道,方才來的那個男人看模樣是京中來的官差。

急著泄欲,也不挑人,隨意便指了她來睡覺,睡了一半偏生從窗外飛來一只鳥兒,黑羽的,足上綁著一只竹筒,男人看了信穿了衣服就匆匆下了樓。

時間挺巧,正是月黑風高夜,巷子里沒什么人,只零零散散掛著幾只燈籠泛著幽幽紅光。

那男人疾步走過巷子時,被伏在暗處許久的秦錚提刀給攔了下來,夜色下合歡沒看清秦錚的臉,只是那雙眼睛亮得很,隱含著殺氣。

“殺了他,我就必須死嗎?”秦錚倒沒先動手,只是問了這句話。

也許因為夜色太過寂靜了,秦錚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合歡耳中。

那個男人并沒理會秦錚,拔出身上的劍就朝秦錚處攻去。

秦錚身上殺氣不假,刀應當也是把殺人的好刀,當時的合歡還挺想笑,殺人之前還那么多廢話,自覺秦錚這人優柔寡斷,八成會死于話多。

卻未曾等合歡笑出聲來,那巷中不過光影交錯了數下,秦錚手里的長刀已然刺穿了男人的胸膛,將男人死死釘在了墻上。

秦錚便在那時順著紅色光影幽幽抬起頭來,看向了在窗邊杵著的合歡。

合歡到底看清了秦錚的模樣,也只有殺人犯才會有這樣一雙眼,銳利,血腥,帶著兇意,左邊眼角有條疤,直直貫穿向下。

見過一次,這輩子當不會忘記了。

畢竟秦錚殺人前還說了那么一句留有余地的話,自然也未曾對她這么個妓女殺人滅口。

他只輕笑了聲,聲音醇厚帶著啞意,“姑娘,夜里冷,把窗戶關上吧。”

合歡不說話,自然也沒聽他的話,嘴邊隱隱含著那么幾分笑,就倚在窗邊大喇喇地看著他離開。

那次誰都沒想過他們還會再見。

直到合歡再次遇到秦錚,隔著玉簫閣那重重歌舞升平的艷影,她抱著琵琶正要上樓,瞥眼向下時正看到兜帽下那雙眼睛。

合歡一直都記得。

一群黑衣人也隨之攜著朝廷令牌闖了進來,要搜查。

合歡知道他們要抓的人是誰。

她趁著混亂一把抓住了秦錚的手腕,她能感受到秦錚的身體有一瞬的僵硬,合歡卻未曾松手,只拽著秦錚的手將他帶上了樓。

合歡仗著閣內人多,將秦錚帶到了最邊上自己的屋子里。

屋中沒點燈,漆黑一片,合歡也沒有要點燈的心思,只在關上門后,喘著氣,整個人將秦錚抵在門邊上。

秦錚明白她是何意,只低著頭伸手輕虛攬住她的腰,反問道:“你要救我?知道我犯了什么事么?”

她也來不及搭理秦錚,聽得外面一陣兵荒馬亂,踹門,尖叫,辱罵聲紛至沓來,她拽著秦錚的衣領將他拽到床邊。

平日里接客接習慣了,她極為熟稔地將他推上了床解開他的腰帶,三兩下就扒了他的衣服順道脫了自己的,而后雙手掐著他的背整個人趴在了他身上。

鴛鴦錦被一蓋,荒唐一場誰又能當得這是在做戲?

合歡在門被人踹開前叫得挺浪蕩,隔著門便能聽到聲兒,直到門被踹開,她抬頭見一群黑衣帶刀的人,還不忘同他們招了招手,用她那單薄不討喜的面容笑著道:

“要不要過來一起?”

合歡神情太過自若,風塵氣十足,哪怕長得并不好看,卻無端地勾人,渾然不像被人威脅過的模樣。

被合歡壓在身下的男人,囫圇能見著吻痕肆意的半邊臉,露出來的那只眼帶著浪蕩子獨有的輕佻笑意,亦不見絲毫慌亂。

那些人只提著燈掃視了四周,便急速退了出去。

合歡的確未曾見怕,人走了還趴在秦錚身上一動不動。

她伸出深色胭脂染紅的指腹,玩笑似的將他另外被遮住的那半邊臉也涂了幾抹胭脂,在手指上移要摸到他那條疤時,被秦錚抓住了手。

秦錚長得不算差,就是戾氣太過,將他那張臉給蓋了去。

此刻眼中笑意淡去,但面上被合歡充作吻痕的胭脂還在,怎么瞧都再沒了之前的兇相,反倒滑稽的很。

“郎君如今這磕磣樣也出不去,在我這兒待一晚上吧,正好一同算上今晚的錢,還有……郎君的救命錢。”合歡笑著在他耳邊道。

秦錚極講道義,白長了一副兇相,被她撩撥得忍無可忍的時候,只抓住她手腕吼了聲安分點,也沒碰她,就一個人將她推開,兀自睡了地板。

那以后沒幾天秦錚便把她贖了,還將僅剩的逃命錢都丟給了她,便也權當做兩不相欠。

若是別人也自此作罷,可秦錚遇到的是合歡這么個野女人,自然要麻煩上許多。

來追殺秦錚的人大多都沒那么好對付,甚至還有少數江湖人參與了進來。

合歡這娘們挺聰明,同他演了一出戲,雞飛狗跳地將他趕出了院門,包袱一扔,人往外一推,吵架時那嗓門弄得人盡皆知。

繼而再花錢收買了一個同秦錚身形相像的地痞穿上秦錚衣服,用草帽遮住半張臉,大喇喇地在眾人眼皮下離開。

而秦錚半夜翻墻進了合歡院子,再也未曾出去過一步,由得合歡將他給藏得嚴嚴實實。

如此便當真安穩了幾天。

同一屋檐下,合歡倒也沒再折騰什么幺蛾子。

合歡這人,貪睡,貪涼,還愛彈琵琶。

這幾日相處下來,他們兩人都挺有默契,合歡買一應用物吃食,秦錚反倒成了任勞任怨做飯理家的人。

合歡這人不知上半輩子如何活下來的,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花錢更是大手大腳不知何為精打細算,說得好聽把秦錚留下來過日子,實際上合歡連日子怎么過都還未理得清楚。

若真要說出個好歹來,合歡還能彈彈她那破琵琶,也就是將鳥給驚飛,再由得隔壁的老頭捶墻破口大罵的本事兒。

初時秦錚在院中練武,而合歡坐在那門檻上給秦錚彈了一曲。

秦錚初識此曲威力,嚇得給院里那老桑樹豁了道口子。

秦錚一開始未曾說什么,然而那琵琶聲多日不休,還挺能折磨人,到底將秦錚給惹惱了。

那會兒正是晚上,夜色正濃,秦錚被她擾得不得安眠,遂起身提刀來到院中,合歡不明所以地盯著他笑:

“怎么不練了?”

“你這琵琶還想不想要了?”

秦錚用不著嚇唬人,他往常這么壓低聲音說上一句話,總該有人遭殃的。

合歡卻并沒有什么自知之明,聽得秦錚這么一說,手指還不忘又在琵琶弦上勾了那么一下,故意發出一陣刺耳聲響,“旁人聽我的琵琶都是要給錢的。”

這姑娘帶著那么一點得天獨厚的野性,什么都不帶怕的。

秦錚想了半晌,也懶得同一個姑娘家計較,忍住把那琵琶劈了扔去廚房當柴火的沖動,原本要說出口的狠話轉而成了這句不痛不癢的話來:

“夜色涼,擱院里坐著的時候披身衣服。”

不妨卻被近前的合歡給一把拽住袖子。

合歡外罩著一身紫色紗衣,站起身來的時候,她將琵琶擱在一邊,冰冰涼涼的胳膊就這么搭上了秦錚的脖子,單薄眼瞼帶著笑:

“我等著夫君你給我當暖爐呢。”

合歡不知道什么是害臊,就這般明目張膽地勾引著秦錚。

秦錚活得夠久了,有人招惹到他跟前,他自不必多說會收拾回去,迄今為止,他唯獨拿兩個人沒辦法。

一個是曾經的幽州太守顧長風,另一個就是合歡,這兩個人都是明知他是個危險人物還非要往上湊的典型。

他在合歡面前殺了人,若換別的姑娘,不嚇出病來總還得離他遠遠的,偏生合歡出手救了他,還硬要同他過日子。

秦錚這人總歸不至于將事情想得太復雜,只單純地覺著這娘們是來送死的,跟顧長風那廝一個德行,活膩歪了,一心要往死路里跳。

他低頭看向面前的女人,算不上多好看的容貌,唯獨那雙眼,亮得驚人,似乎要活活將他扒皮抽骨,拆食入腹。

他覺得新鮮,卻也吃不消她看他時的眼神,于是一只手蓋住了她的眼睛,俯身就這么吻了下去。

合歡顯然沒料到枯死的木頭竟然開了竅,愣了一瞬,嘴邊卻不由上揚了起來,她摟他摟得愈緊,繼而主動回應加深這個吻,唇舌交纏,攻城略地。

直至合歡的手向下摸索到秦錚的腰帶,眼看著今晚就要成事,偏生這時有人敲了門。

猶如兩個交頸鴛鴦硬是被人拎著后脖子給扒拉開似的,驚醒過來的兩人面色都算不上太好看,對視了一眼,頗有默契地,一個人隱在了暗處,另一個人扭著腰去開了門。

來人是玉簫閣里的紅鳶姑娘。

她這人出了名的愛裝清高,看不慣合歡這等相貌一般脾氣還大的,初時同合歡吵過幾次架,吵得久了,便也能平心靜氣地坐下喝杯茶,說上那么一些體己話。

紅鳶連夜來找合歡,自然不是來尋她晦氣的,她同合歡道:“你今夜趕快收拾細軟離開此地,明日便來不及了。”

“怎么?”合歡卻不見絲毫慌張,斜著眼睛問她。

“還記得前幾年被你打斷腿的那個秀才孫凌嗎?不知得了什么造化,他考中進士,娶了個京官的女兒,如今回來這桑林縣當了縣官,今晚帶著人聲勢浩蕩地來玉簫閣尋你麻煩,要報那斷腿的仇。”

紅鳶連夜偷跑出來的,此刻還微微喘著氣。她平她刻薄的模樣合歡見多了,如今一雙美目流盼卻驀地生出那么一絲焦慮,合歡反倒覺得有趣。

合歡這時候面上還是帶著笑的,她環著胸道:

“左不過這一條爛命,他又能拿我如何?反倒是你,平日總咒我早死,今兒個怎生還來提醒我逃命?”

紅鳶見她依舊渾然不畏,還反過來打趣她,全做好心喂了驢肝肺,氣得帕子朝合歡面上一甩,說了聲好自為之,轉身就走。

這世道還挺可笑,食祿之人辜恩背義,所作所為皆是小人行徑,反倒是那些遭世人鄙夷唾棄的下等人比誰都要愛憎分明。

合歡忽然在紅鳶走至半路時開口喚她。

而紅鳶偏頭,便瞧見幽暗光影下合歡纖細的身影。合歡聲音不大,在沉寂夜色里卻讓人聽得分明:

“紅鳶,我都記下了,往后若還有機會,我總會還的。”

“那倒看你還有沒有命來還了。”紅鳶話已然至此,便也不再多言,提燈入了夜色中。

兩個風塵之人,總無端多了那么一絲江湖氣,換他人來看總該覺得過于滑稽。

可秦錚卻自始至終沒什么情緒。

畢竟這兩個女人在秦錚看來,同這天下千千萬萬人都沒什么區別。

合歡將門栓插上,回頭看著忽然出現在她身后的秦錚:

“我說過,我未曾擺脫賤籍時,靠著玉簫閣掛牌混口飯吃,擺脫了賤籍,又忘了一個人的時候該如何去活,我依托他人已經習慣了,如今除了你,沒人能救我。”

秦錚總聽不得合歡說這些話,繼而皺眉。

“我不會管你的死活,若真像你所說那般,得依附他人才能活,還不如早點死了干脆。”

他說完便進了屋,冷漠得同方才捂著他眼睛吻她的男人判若兩人。

合歡也不惱,只歪頭笑罵了句:

“小心眼!”

將將罵完,卻被屋子里飛來的一件外袍兜頭罩下。

就是這么個男人,前腳才說過不管她死活,后腳便扔了件衣服出來讓她披上。

端的是口是心非的一把好手。

經過昨晚那件事,合歡沒想著逃,早上還使喚著秦錚給自己下了碗面,而后一個人坐在院子的井沿上兀自彈著她那磨人的琵琶。

秦錚見著了,讓她從井沿上下來。

合歡未曾搭理他,彈著她那不堪入耳的琵琶,不甚在意地道:

“那窮酸秀才今兒個若來找我麻煩,我一個弱女子總還沒什么辦法,大不了沒活路就從這井邊跳下去,如你說的一般,死了干脆。”

秦錚忽然問她:

“你當年為何將他腿打斷?”

“他窮且益堅,滿腦子的之乎者也全喂進了狗肚子里,白日裝成清高的讀書人,夜里便來青樓尋姑娘月下花前。”

“他也沒干別的,就是使了些下作手段對樓里一個其貌不揚的姑娘騙財又騙身,而后那姑娘被騙光傍身的銀子,尋他質問的時候,他趁著月黑風高無人之時把姑娘給活生生勒死了。”

“那姑娘還沒到接客的年紀,身上那些銀錢全是她那同樣是妓女的娘親臨死前留給她傍身的。”

合歡說得一臉云淡風輕,看著秦錚那波瀾不驚的臉,接著道:

“可惜,當年那書生第二日就逃出了桑林縣,我也就只是折了他一條腿而已,若不然,早點殺了他,也未必會有今日的事兒。”

秦錚聽了這番話只是垂眸不語,面上自始至終沒什么表情,過了半晌才緩緩開了口:

“可你當年殺了那書生,必然會被官府捉拿問罪,大概也活不過今日。”

“你說說,被這么個烏遭東西給坑害至此,又有誰會記得替她報仇呢?我看不過眼替她尋一個痛快罷了,哪還管得到后來會如何?”

合歡輕笑一聲,空落落的,卻陡然生出了那么一絲蒼涼之感。

秦錚接著問:“被害的姑娘跟你是什么關系?”

“怎么?你都不打算管我死活,還用得著把我當犯人來審?秦錚你這老男人真他媽事兒。”

合歡依舊彎著眼睛,語氣里卻到底有了一絲不耐,繼而脫了那繡鞋便朝著秦錚處砸了去。

秦錚平日脾氣就算再差,待合歡卻總也沒什么脾性,只順手將鞋接在了手里,用那黑沉沉的眼睛低頭瞧著姑娘家的閨鞋。

他也沒再討她嫌地開口問些什么,徑自上前在合歡面前蹲下,伸手就握住了合歡那只玉足,極為自然地替她將鞋給穿了上去。

合歡低頭只能看見秦錚烏黑如墨的發,隨意用發帶扎著,發尾隨風晃動,直到他抬頭看向她,合歡卻驀然撞進了他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猶如跌落于漩渦,只能容得人沉溺,再也無抽身的可能。

“我同那姑娘有點緣分,將她當做自家幼妹,沒人顧她,我總該管她死活。”

合歡到底卸下了一身的刺,回答了他方才的問題。

“你不會死。”秦錚忽然沒頭沒尾地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正待合歡細問,外面卻是有了響動。

秦錚的身份不方便現于人前,合歡本想讓秦錚躲起來的,秦錚卻似乎定住了般站在那株香樟樹邊一動未動。

合歡剛罵了聲木頭,門卻是猛地被人踹了開來。

孫凌帶著幾個手下闖了進來,合歡見秦錚沒有要躲的意思,知道來不及了,只故意將琵琶彈破了音,把孫凌嚇得差點雙腿一彎徑自給跪下去。

“這老天也是不長眼睛,一個窮酸秀才也能當個縣官,來這找他奶奶作威作福。”合歡慢悠悠地開了口,坐在井沿上晃著雙腿。

孫凌那條腿未曾治好,如今還瘸著,雖說不太明顯,卻也足夠讓孫凌這樣的書生覺得是奇恥大辱。

新官上任三把火,孫凌第一件事兒就是來找合歡算賬,他當年一個落魄書生沒辦法拿合歡如何,而今卻一心想要合歡這條命來抵。

“來人,給我把這不知死活的賤人綁了,打斷她兩條腿給我吊那歪脖子樹上,對外就說這女人謀害朝廷命官,拿她問罪時,畏罪自殺了。”

孫凌指揮著手下的人,抬眼間才瞧見了不遠處的秦錚,忽然意味不明地笑出聲:

“瞎了眼的人才會給這么個悍婦贖身,遲早是被打死的份,將這男人也投井里去吧。”

合歡只顧得上冷笑。

她知道孫凌記恨他,但他對她的害怕卻大過記恨,因而帶了那么多人來,他自個兒卻躲在這一堆人身后。

她也沒當真跳井,而是從井沿上跳了下來,將琵琶給擱在一邊,看著近前的幾個男人,不動聲色地活動了身上的筋骨。

便在此時,有幾道勁風自她身側襲過,那幾個男人頸側被帶著內力的樹葉給齊齊劃了道口子。

“今日誰敢動她試試?”原本站在一處的秦錚,卻是忽然發出聲來。

明眼人都知進退,更何況這些人都清楚地知道,合歡身邊的男人是一個高手。

因而他們紛紛止步不前,偏生孫凌一個書生看不出,還在大聲叫嚷:

“都愣著做什么,你們那么多人,還怕……”

孫凌話沒能說完,只因一片飛葉就這般直直插進他口中,頓時鮮血噴濺,原本要說的話只剩下幾聲模糊不堪的殘音。

生死面前誰還顧得上誰,所有人轉身逃跑,而孫凌也到底分出好歹來,踉蹌著要離開。

秦錚卻不讓他逃,身上的刀直直飛了出去,刀身穿過他的衣袖將他直直釘在墻上。

秦錚這人一向心軟,放了那么多看清他模樣的人離開,卻唯獨留下了一個合歡口口聲聲說要他償命的孫凌。

而孫凌被飛葉插進喉嚨,又見所有人都跑了,看著上前正要關門的秦錚,大底意識到面前的是兩個瘋子,只一遍又一遍口齒不清地同合歡求饒:

“我錯了,合歡,我不該騙你……”

秦錚將門給關嚴實了,看都不看被釘在墻上滿嘴鮮血嗚咽著求饒的孫凌,只是對著合歡道:

“人我留給你來殺。”

秦錚知道合歡是有這膽魄的,合歡的仇人自然得由合歡親自解決。

卻不想合歡比他想的還要果決,手起刀落,還不忘將尸體踹到了一邊。

那件白裙被血給浸透,她也顧不上,只攏了攏鬢間的碎發,回身朝秦錚望了過來:

“你不是說不救我的嗎?”

“我沒救你,只是替你遞了把刀而已。”

秦錚將她手里的刀接過,又拭了拭她面上的血,面容比誰都要沉靜。

秦錚在那么多人面前現身,還讓合歡用自己的刀殺了孫凌。

哪是一句遞刀那么簡單,分明是要將殺了孫凌這樁罪名往自己身上攬。他大概是覺得自己本來就已經罪無可赦,再多一個罪名也無甚所謂。

合歡信了他的歪理,笑得比誰都開懷,只不過笑著笑著卻忽然上前摟住了他:

“你那么急著將罪名頂下,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若是查到我這,就算我沒殺人,但我窩藏了朝廷重犯的罪名依舊不假,還是逃不過死罪,。”

死的人是桑林縣縣官,殺人的刀卻是秦錚慣用的刀,若上面有人循著蛛絲馬跡去查,合歡再如何都不能獨善其身。

秦錚被她抱著,也順勢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依舊是那句話:

“我說了,你不會死。”

而合歡的頭抵在他胸口,不知饜足地蹭了蹭:

“倒難為你了,我本來想著瞞天過海讓你過幾天安穩日子的,這次我似乎是要同你一起逃了。”

秦錚驀地垂眸看向懷里的合歡,聲音低沉帶著啞:

“為什么說想讓我安穩?”

“你把我贖出來以后,我便總想著,能不能試試給你一個歸處,我知道你逃了那么久,總該會累的。”

女人的聲音很輕柔,緩緩道出了她要他留下來的另一個理由。

是啊,太累了,自顧長風死后,他不停地逃命,每一處他都待不長久,朝中暗網遍布,殺他的人他殺不盡,這條亡命途亦走不到終點。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同他說,想要給他一個歸處。

秦錚冷漠慣了,但面前的火光又太過熾熱,就這么灼烤著他,讓他恍然間覺得無所適從。

于是秦錚只能對著她道:

“你這般多事的人,大多都沒有什么好下場的。”

“落得什么樣的下場是我的事,你只管帶我走就是了。”合歡那寡淡至極的面容笑起來時比誰都張揚好看。

她說著松開手,進屋打算收拾細軟,走了幾步忽然站定,在初晨的光影中回眸看他,身上猶沾著大片紅色的血,像是一朵開得極濃烈的牡丹花。

她笑著看向尚在愣神的秦錚:

“愣著做什么,快點進來。”

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她極為自然地使喚著他,當真像相伴了數十年的夫妻那般,前半生的刀光劍影瞬間凝結成此刻的風月美景。

然而這一切,只是幻象,是美夢。

大夢初醒,總歸有醒來的時候。

他們并非夫妻,亦都沒有歸處,不過是兩個即將亡命天涯的人罷了,哪能奢求什么安穩與長久?

他只能趁自己此刻還有一息尚存,還真正活在這世間之時,讓她明白一些道理。

起碼在他死后,她還能有那么一絲存活于世的能力。

于是,秦錚對著不遠處的女人開了口:

“合歡,這世上啊,只要你想,那便沒有人能把你怎么樣,任他家財萬貫,任他權勢滔天,他們都不會真正傷害你分毫。”

“你不要總想著依附別人去活,也不要覺得自己失去依靠就會死,你的命從始至終都是把握在你的手里的。”

“這世上沒人把你當回事,但你要把自己當回事。”

合歡這人聽不得他人說教,只覺得這老男人逃個命都話多得很。

秦錚果然買了匹快馬,用幕籬遮住了容貌,帶著她便上了路。

兩人快馬加鞭趕了數日,才趕至臨近襄城的客棧中。

趕了那么久的路,秦錚將她從馬上抱下來時,合歡縮在他懷里如何都不肯動彈,秦錚便只能將她抱著上了樓。

他將她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子,而后放下重重紗帳,正待起身打地鋪的時候,他的手腕卻被紗帳里伸出的手給握住。

“你不是累了么?怎么還不睡?”秦錚任由她這么握著,看著她隱在紗帳后模糊不清的面容。

良夜里只余一盞燈火幽微,姑娘輕輕拽了拽他,聲音慵懶帶著倦意:

“秦錚,親都親了,莫要在我面前充當正人君子了,再說我本也不是良家姑娘,你且上來,同我睡一處。”

秦錚挑眉,卻也到底依了她,褪去了外袍,掀開帳簾躺在她身邊。

合歡繼而轉身與他看了眼對眼,猶不知足地同他道:

“抱著我睡。”

合歡沒長了一張妖精臉,卻盡會干一些妖精事,方才還喚著累,此刻精神頭卻十足,見秦錚沒動作,自己卻直直鉆進了秦錚懷里。

男人身上的氣息如寒山般沉寂生冷,總能讓人心生畏懼,卻無端地讓合歡生出那么一絲貪戀之意。

合歡在他懷里偎著后便再沒了動作,只在細微光影里看著他凜冽的眉眼,忽而開口問他:

“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讓那么多人前仆后繼地殺你?”

秦錚的名字沒有出現在朝廷要犯的通緝令上,而是被朝廷散至情報網,但凡他逃到哪兒,都會有各路的暗衛死士前去圍殺他。

更確切地說,他并非被朝廷通緝,而是被整個天下通緝,被抓到了也并非帶回去審問,而是直接就地格殺。

秦錚低笑了一聲:

“我殺了不該殺的人,太多人想要我死。”

“我從出生開始便是一個人,后來被師父撿回飲滄樓,我武學的造詣遠在眾人之上,花了十數年時間成了飲滄樓一支的首領。”

“我這人,吃過幾年苦,從小也沒人教,向來將自己當成石頭縫里的野草,但凡扎了根便不會輕易被拔除。”

“我那時候沒什么底線,該奉承的人自然觍著臉去逢迎,該殺人時也絲毫不會起任何憐憫之心,空有一身武藝,卻也只是為了活著去活著。”

“直到六年前,我二十六歲之時,我執行任務時放走了一個人,這本就是死罪,回來后便被押往大理寺。”

“當時的大理寺卿是顧長風,他因為我身上的一塊玉佩便認定了我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

“事實上,那玉佩是我同在飲滄樓時的一個下屬的,他執行任務身死,便將那玉佩留給了我。”

“顧長風最初不知道,可我卻也未曾告訴他真相,將錯就錯地冒領了他兄長的身份,倒也不為其他,那時候只一味地想活。”

“他當真用他的前程和官位換了我一條性命,從原來的大理寺卿被發配到幽州那等苦寒之地去做了太守。”

“我的身份和我執行的任務本就是機密,我入大理寺的罪名是被人篡改過的,顧長風便一直以為我是個犯了殺業十惡不赦的罪人。”

“他救了我的命,甚至留我在他身邊當護衛,那會兒我也還年輕氣盛,撿回一條命后因著自己是個冒牌貨,也向來不愿認他,更懶得同他解釋那些誤會。”

“我無處可去,只能在他身邊仰他鼻息過活,他覺得我是混賬,我便也將那無賴模樣學了個十成十。”

“這窮書生對我并不好,罵我無賴,罵我低賤,說我這輩子就配在泥里爛著,我拿了他銀子去賭,他還會把我抓回來,不要命地往死里打一頓。”

說到此處,合歡忽然意味不明地朝他看去,語調帶著笑意:

“你那時候同我挺像。”

都一樣的,賴上了什么便如何都不愿放手了,總想著去依附他人,也總愛自輕自賤。

本來就該是同類。

秦錚不以為意:

“一個只會賣弄筆墨的窮酸書生,對誰都溫和,偏偏就對我喊打喊殺,畢竟我還得靠著他過活,我識時務,不將他當弟弟,卻也向來把他當金主供著,被他死命踹,指著我鼻子喊我自輕自賤。”

“他待你并不好,所以……你殺了他?”合歡低聲問他。

秦錚嗤笑一聲:

“他那樣一個小人物,哪值得那么多人前仆后繼地要搶我性命?”

而后便是長久的緘默。

秦錚似乎真的累了,輕闔上眼睛,聲音低若囈語:

“他后來死了。曾經他審過一樁案子,無意間從犯人口中得知了一樁密辛,亦得知了當今圣上繼位不正,李霽要他遠離洛陽,不讓他有將此事當著朝臣說出口的機會。而我便是此事的一個籌碼。”

“但依舊抵不住皇帝多疑嗜殺,顧長風在三年后回京述職之前被皇帝派去的人殺了,他死之前,我卻沒能在他身邊護著他。”

“他待我不好,但他也同樣救過我一命,我總得替他報仇。”

“我便趁天子巡獵之時,殺了當朝的皇帝。”

秦錚本來叫秦爭,爭強好斗的爭,顧長風依著他未讓他改成顧姓,卻偏要給他將名字里的爭字改成了傲骨錚錚的那個錚。

在秦錚看來叫法都一樣,沒什么區別。

可顧長風偏要說,他想要他一生都不用斂去身上的鋒芒,不向任何人彎下自己的脊梁,更不要在他人面前自輕自賤。

他想讓他活得像個人。

后來逃亡的這些年,他試圖將自己活成顧長風的樣子,任憑外界如何摧折,都未曾輕易被磨滅,不輕賤他人,更不會輕賤自己。

可惜的是,顧長風至死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顧長風是個傻子,將他當成自己的兄長,當成了一個誤入歧途的罪人,總想著要將他拉回正途,到頭來卻把自己給搭了進去。

先帝李霽本就被當今攝政王宋玉舟所牽制,幾年前忽然駕崩,最后反倒是早已外放的齊王李宴清回京登上了帝位,宋玉舟手上的勢力也因此遭到威脅。

如今的皇帝李宴清并非受人擺布的傀儡,而那攝政王宋玉舟也非什么善茬,兩人相爭到了如今這地步,還是要歸咎于秦錚殺了李霽。

換言之,秦錚殺了李霽后,朝局自此翻盤。

有人走投無路,退無可退,也有人一招得勢,自此平步青云,有人因此丟了一條姓命,自然有人會活得更加順遂。

命運這事兒向來說不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秦錚隨之入的是一場必死之局。

他殺的是天子,是帝王,是那個權利之巔,眾人都要俯首的人。

哪能就此輕易地脫身?

攝政王宋玉舟更是動用了自己在朝堂的所有勢力,就為了殺秦錚一人。

最后秦錚才不經意地問她:

“知道了真相,你可曾后悔同我離開?”

“后悔如何,不后悔又如何?”

合歡這會兒徹底清明了過來,就這么在微弱光影里同他對視。

“你若是后悔,我便只陪你走上一段路,我會帶你去一個離桑林縣千里萬里之地,你只需隱姓埋名,尋一處躲起來。”

“殺了李霽的是我,殺了桑林縣縣令的亦是我,離開我這么個命里帶煞之人,你自會安然無恙。”

“你若是不后悔,我……就接著帶你一起逃,往后若非死別,我自不會輕易拋下你。”

事到如今,已然并非是合歡依附著秦錚去活了,秦錚給了她一個選擇,前者為生路,后者為歧途,任哪個尚清醒的人都會選擇前者。

他以為合歡亦是這樣。

合歡聽至此處,忽然從他身上掙脫,整個人跨坐在他身上,俯身,墨發隨之垂落,額頭相抵,她就這般直直看進了他那雙眼里:

“你覺得你做的事兒是對的,放眼天下,便不會有人能動搖你的意志,反倒是我想問問你,你走到如今這地步,后悔么?”

后悔么?

沒什么好后悔的。

有些問題不需要回答,話至此處,他們自己心底已經盡數了然。

秦錚不后悔,她又何來的后悔一說?

秦錚到底明白過來,她跟顧長風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圖謀,就單純在他這么個混人身上耗盡所有的氣力,說好聽點是一條道走到黑,說難聽點啊,便是蠢。

但秦錚唯一可以確定的便是,她不會踏上顧長風的舊路。

繼而,燈火在一瞬間被秦錚用掌風熄滅,天地翻覆之后,合歡驟然被秦錚反壓在了身下。

男人解開她的內衫,雙手覆上她的肌膚,他的手帶著習武之人慣有的繭,修長卻冰涼,自肩部直直滑過她的后背,而后緊緊擁住她,似乎要將她整個人融進骨血,吞噬殆盡。

細細密密的吻落下時,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他吻過她的眉眼,吻過她的鼻尖唇角,最終頭埋在了她的頸邊。

在暗夜里,他微微喘著氣,聲音低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他說:

“合歡,你不會死,就算哪日我死了,你都不會死。”

這世上有一個救不回來的顧長風便已經夠了,不需要再多出第二個。

過去已然無法挽回,經年之后,曾經的遺憾總該由另一個人來彌補圓滿。

他的合歡啊,定然會長命百歲,歲歲年年皆安好。

秦錚本以為合歡這樣在樂坊待久了的姑娘經不住連日的逃亡,身體大概會吃不消。

可合歡未有一句抱怨,快馬顛簸她也能睡著,有零散的死士與殺手追來時,她也不添亂,只俯身抱著馬脖子接著睡,順帶讓秦錚解決好了快些趕路。

不知道怕,好似天生比旁的姑娘少個心眼。

這總讓秦錚無端想到另一個人。

年歲太久,當時也并不相熟,有些事情已然記不太清了。

他只覺得天下如合歡這般缺根筋的女人都一個德行。

他們逃跑逃得慢無目的,直到他們又甩開一批刺客,掩人耳目后,秦錚才決定在郾城定居一段時間。

如今追殺他的人已然有所松散,他到底決定停了下來。

秦錚一個人時本無所謂,如今秦錚帶著合歡,便總試圖在流亡路上給她尋片刻安穩。

他們租了一個不起眼的院子,曾經的琵琶丟了,合歡又在鎮上買了個琵琶。

秦錚至今都記得合歡那把琵琶有多難以入耳。

而合歡坐在臺階上囫圇彈了一曲兒,卻又沒了興致,塞到秦錚懷里,說讓他劈了去當柴燒。

女人心思總歸多變。

秦錚卻未曾聽她的話,只順勢坐在她身側,問:

“你之前不是挺喜歡彈的么?”

“你以前不是一直想將我的琵琶劈了當柴燒?”合歡挑眉看他。

“現在不一樣了。”秦錚低聲道。

總歸如今身邊就這一個姑娘,再如何總該縱著些,愛彈琵琶便由著她彈,喜歡折騰也隨她折騰。

合歡將頭靠在他肩上,伸手撥了撥琵琶的弦,笑著道:

“玉簫閣里樂器挺多,我才學樂器的時候同紅鳶搶的便是那把琵琶,她沒搶過我,我便總樂得在她面前抱著琵琶顯擺。”

“事實上我彈一曲能嚇跑房里的客人,可玉簫閣那日子太過無聊,總該做些什么打發時間,有時候琵琶彈著彈著,時間打發了,客人也打發走了。”

“如今這把終歸不是以前的那把,用著不習慣,我這人念舊,不想要了。”

這讓秦錚無端想起一些舊事。

記憶里那個人啊,遇到危險時八風不動地坐在樹上喝酒,大半夜敲著酒壇子不讓他安生,還不知羞地趁他睡下后吻了他。

最后一次見面,她卻比誰都要狼狽,她曾經慣用的那把劍折了,她說自己念舊,往后便不再用劍了,走的時候,孑然一身,倒也無牽無掛。

“合歡,你讓我想到了一個人。”秦錚想到了,自然而然便開口說了出來。

合歡原本正胡亂撥弄著琵琶的手微不可查地頓了頓:

“誰?”

他指了指自己臉上的傷疤:

“這條疤就是因為那個人留下的,我年輕時接過一個任務,在她身邊護了她幾天,僅此而已。”

秦錚的確只是同那人相處了二十日而已,談不上什么感情,甚至都談不上有多喜歡。

合歡面上笑意不減,只湊近伸手輕輕撫上他面上那條疤痕,聲音也帶著笑:

“那……你同她是什么關系?舊情人么?”

“你應當聽說過她,她是當朝唯一的女將軍韓蘊儀,我同她本就是互不相干的兩個人。”秦錚聲音挺淡,沒什么情緒。

世人都知那女將軍韓蘊儀,舊年在北燕做了五年間諜,回國后一路高升至當朝衛將軍,手段狠辣,攻城略地亦不再話下。

后來在同北燕一戰中,戰敗,世人皆說她當年在北燕做間諜時便已然被策反,將她當做叛國的小人。

那韓蘊儀已然失蹤多年,傳聞她早已向北燕投誠,成了那北燕的將軍,亦有傳聞她已經在軍中被處死。

合歡聽他如此說,忽然道:

“所以,你這是拿將軍同我一個妓女來比較?”

合歡才說完,腦袋上便挨了一道,力度不輕不重,也足夠合歡惱羞成怒撲到他身上咬他脖子。

秦錚被咬了也不惱,輕笑一聲,握住她后頸將她提開,低頭瞅著她,認真開口:

“你還是弄不明白,將軍與妓女,他們在我眼里,沒有任何區別。”

她從來都知道,秦錚的格局并非只局限在小小一方天地,明明只是一個小人物,皇帝說殺就殺了,逃亡路上自己都未必顧得上,遇到她這么個別人看都不屑看上一眼的樂伎,說救便也救了。

他心中自有一根準繩,萬事萬物入了他的眼,不管是權貴高官亦或是販夫走卒,他都站在同等的高度去看他們,因而對與錯他看得比誰都要分明。

這么個人,活得自然比誰都要難些。

合歡在秦錚這兒總愛掛著一張笑顏,眉目多變得很,偏生在此刻,她如何都說不上話來。

秦錚是唯一一個將她從爛泥里拉上來的人,他教她莫要依附于人,教她將自己當回事,教她要看重自己這條性命。

天邊殘陽如血,照進這院中角落,時有不知名的鳥兒落在院中的桂樹上,叫聲未曾停歇上片刻。

她在這朦朧的光影中看向他,男人眉目深邃高挺,神色帶了一絲他都未察覺的暖意,堅冰已然融化,原本他身上自帶的戾氣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她伸手摟住他脖子,不讓他看清她的神色,然后唇輕輕擦過了他的耳畔,在他耳邊問:

“秦錚,你是不是菩薩?”

他未曾反應過來,只是察覺到她莫名的情緒,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背:

“我怎么就成了菩薩?”

你若不是菩薩,又為何來渡我?

渡我這么個深陷淤泥,如何都洗不清的爛人呢?

后半句話合歡未曾說出口,她只說了一句話:

“秦錚,你娶了我吧。”

他們倆如今的關系不是夫妻卻更勝夫妻。

他身上江湖氣太重了,他總將恩與義看得極重,因而身上自成枷鎖,未曾去困住別人,反倒是將自己困住了一輩子。

因而有些事不用說出來,他們都心知肚明。

一旦捅破了那層窗戶紙,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

秦錚這幾日在院中置了個秋千架,還修葺了破了一處的屋頂,買了個暖爐,甚至還為合歡置辦了幾件冬衣。

合歡這幾日未曾理睬秦錚,本來說好不要的琵琶也搶回來了。

為了故意氣秦錚,連著彈了許多天的琵琶,聲聲刺耳,嚇走了才在院中桂樹上搭了窩的鳥兒,秦錚才收留的守門的黃犬也因此耷拉著耳朵連聲嗚咽了許多日。

他們在此處的第十天,下了雪,雪色紛揚,合歡到底消停了一日,坐門檻上看著雪景,順帶逗弄著那被琵琶聲折磨得沒了精神氣兒的黃狗。

合歡今兒穿著那身煙羅紫色的外袍,里面是月白色的長裙,上面是金線所繡成的牡丹,外面還罩著一件白色狐裘。

這一身是秦錚給她挑的,他年輕時給不少貴人辦過事,眼光向來不差,半生的積蓄也足夠讓合歡安然過上一輩子。

秦錚在屋子里煮了酒,出來喚合歡進屋暖暖身子。

合歡還在氣頭上,整個人懶洋洋的不愿理人,直到秦錚上前一把將合歡給抱了起來,合歡這才瞪他一眼,被風吹得冰涼的手還未打在秦錚身上,反倒被秦錚握在了手里。

“莫要坐外面吹涼風,小心風寒。”

秦錚將她抱著坐到榻上,屋子里是燃著的火爐噼啪作響,秦錚將煮好的酒遞給了合歡。

合歡也不怕燙,接過一碗就飲了下去。

熱酒入喉,嗓子眼火辣辣的疼,身上漸暖了以后,腦子便也不太清醒了,合歡在酒勁上來后終于再也忍不住,伸手就拽過了秦錚的衣領,聲音委屈帶著輕易難察覺的狠意:

“秦錚,你是不是一直惦記著那個女將軍?所以不喜歡我,自然也不會娶我。”

秦錚看著她這副模樣,兇悍得很,就像一只被搶去食物的幼虎,無端惹人發笑。

于是秦錚當真笑出聲來,在合歡抬腳要踹他的時候,一把將合歡箍在了懷里,認真道:

“合歡,你才是我唯一愛過的姑娘。”

秦錚與曾經的女將軍韓蘊儀只相處了二十日,她的過往足夠讓秦錚敬她,她的身份也足夠秦錚去畏她,二十天的時間并不能真正改變什么。

秦錚頂多在往后的年歲里想起韓蘊儀時,覺得她可惜罷了,可惜生在這么個世道,亦可惜無端背負上這么一個莫須有的罵名,并無其他感情。

而合歡不一樣。

秦錚這人虛耗了大半輩子,向來對情愛這事兒不屑一顧,對所謂的喜歡只停留在最淺薄的見識里。

他想待合歡好,他想用盡一切辦法讓合歡活。

而在合歡之前,他未曾待別人這般溫柔細致過。

對秦錚來說,這的的確確便是喜歡。

合歡聽得他這一番言語,雙眼卻忽然紅了。她向來比別的姑娘要橫上許多,一口咬在了秦錚的肩膀上。

她忘了天寒,秦錚穿得厚,這一口是沖著咬下秦錚一塊血肉的氣力來的,到頭來反倒是自己硌了牙。

這下合歡反倒是更兇了,她從秦錚懷里掙了開來,指著秦錚罵道:“秦錚你這個自作主張的老東西,你哪是不想娶我,分明就是打算將我給丟下。”

是啊,秦錚并非租下這院子,而是將這院子給買了下來,這幾日將一應用物都替合歡給準備好,屋頂也修了,秋千也置了,甚至在院里養了只黃狗,這哪是一個成日流亡的人能干出的事兒。

秦錚是沒辦法真正停下來的,若哪日停了下來,大抵就是在自尋死路。

而那么多日沒人來追殺,也并非他們逃出生天,無非是朝庭正在調大量的人馬來郾城。

下次但凡有人來追殺,那定然是天羅地網,插翅難逃。

秦錚安置好她以后,便會離開,獨自一人去赴死。

只有秦錚死了,那些人才不會追究到合歡頭上。

合歡不傻,所有的一切都看得分明,當初秦錚給了她兩個選擇,她早就應該猜到,這兩個選擇本來就沒區別。

前者將她藏起,秦錚一個人接著逃,后者將她撇下,秦錚一個人去死。

秦錚見她如此,也自覺沒必要再瞞著她,大大方方承認了,而后起身伸手掰開合歡的下巴,看著她的牙,渾然像個沒事人一樣問她:

“磕著牙了沒?”

見合歡還赤紅著眼睛像瞪著仇人一樣瞪著他,秦錚到底輕輕嘆息出聲:

“我逃不掉的,我被朝廷通緝,被整個天下通緝,我同天爭命,同這世間對立,到最后,總逃不脫一個死字。”

“沒有人會心甘情愿站在我這邊的,除非她是個傻子,可你分明聰明得很,明知道這是蠢人才會干的事兒,便不要去干了。”

“這是我替你選的最后一條生路,我說了你不會死,便不會食言。”

秦錚是在后半夜趁著合歡睡下時離開的。

彼時外面風雪聲簌簌,他牽著一匹馬走在路上。

不過才走至郾城外數里,秦錚便已然感覺到了凌然殺意。

那殺意磅礴,亦聲勢浩大,若秦錚猜得沒錯,這次來的殺手至少有近百人。

如今啊,那么多人傾盡全力,只為了殺他一人,倒也可笑。

秦錚如今不喜亂殺無辜,每每有人殺他,他總要事先問上一句,他是不是必須就得死。

然而得到的永遠是同一個答案。

可仔細想想,他以前是飲滄樓一支的首領,他去殺人的時候也向來不問來由,見到目標便殺,對陌生人向來下得了狠手,除了他……當年的最后一個任務。

如今,他沒有輕易地束手就擒,他只是停了下來,從背后抽出了自己的刀。

求生并沒有錯,別人要殺他,他自然不會愚蠢到顧惜他人性命。

殺人與被殺都不過各憑本事罷了。

于是當刀劍紛亂而至時,他也提刀橫掃而去,勢若驚雷。

合歡趕到的時候,秦錚正靠在一處巨石后,前方有草木叢隱蔽,并不顯眼。

她聞到一股濃厚的血腥味,直至她靠近,有寒芒瞬時逼近,卻在刀光硬照出她面容之時停住。

“你來這做什么?”男人一把扣住她的肩,神色是從未有過的狠厲,話方說完卻因動了氣,一口血驀地涌上喉間,瞬時噴薄而出。

她只下意識扶穩秦錚的身體,伸手便觸及了一片粘膩潮濕,再開口時聲音漸低:

“你傷哪兒了?”

“誰讓你跟來的?你就如此不清醒到最后還非要搭上你自己?”

秦錚那么久未曾對合歡說上一句重話,如今他已成強弩之末,對著合歡卻這么低吼出了聲。

刀劍暗器本就無眼,那么多人合力圍殺他,合歡若來,亦無法獨善其身。

她到了這地步,別的都不怕了,如今聽得秦錚還如此兇她,在這生死關頭自然也不肯軟上半分:

“對啊,我不清醒,我覺得我自己活夠了,跟了你一路來找你殉情,你這下總該樂意了吧?”

秦錚這會兒如何都顧不上別的了,他方才開出一條血路駕馬奔逃,然而打斗之時被一把利劍刺中,身上亦有刀劍劃出的無數血口,他心知自己逃不遠,也知道今天大抵就是自己的死期。

死到臨頭,他反倒比往常任何時候都清醒,在合歡這句話說出口時,他卻是將手上的刀遞給了她,也不再兇她,只勉力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哪怕口中依舊有血在不斷涌出,他還是緩緩放柔了聲音:

“合歡,用這把刀,殺了我,提著我的人頭同他們討賞。”

那是最后一個保合歡性命的法子,畢竟她同秦錚待在一起,那些死士不會饒了她,甚至會將她當做同黨一同絞殺,只有合歡親手殺了秦錚,這事兒還有那么一絲轉圜的余地。

合歡借著雪色泛出的極淡的光影,沒什么情緒地看著秦錚:

“我有時候真覺得,你還挺狠。”

千方百計地用自己的命來換她的。

秦錚總說她蠢,實際上蠢的不知道是誰。

合歡甚至覺得,今日自己不接過這把刀,他還真能自絕于這刀下。

不遠處響起了腳步聲,那些人已然追來了,而合歡終于結束了這場無聲的對峙,伸手將他手里的刀接了過來,而后刀鋒在暗夜里劃出一道駭人鋒芒,帶著勁風揚起地上落雪。

秦錚倏然愣住,而面前的女人笑了笑,沒了往常故作的嬌柔與媚態,無端卻顯得動人心魄起來:

“你說你是一個必死的人,我又何嘗不是呢?”

“你信不信,一個半生忠于國的將軍,一朝失勢,反倒入了青樓,成了他人身下的玩物?連我自己有時候都覺得荒唐,但我活到了現在。”

“秦錚,我不想死,你到了如今……也未必就不想活。”

她說至此處,忽然便什么都不顧般上前吻住了他,迫切而兇狠,含著極濃的血腥味,就這般讓秦錚再無任何退路可退。

她說:

“你不信合歡能救你,所以你打算替她死,但你得信,韓蘊儀能救你。”

“秦錚,我們都不會死。”

終于,她執著刀背過身從那巨石后走了出去,身影無端帶著凌然的殺氣,無端同七年前那個孑然身影聯系到一處。

當年她便是如此,離開得比誰都決然,她那把佩劍折了,而她的背影總讓秦錚驀然想到她那把鋒利至極的長劍,孤絕至極,她當年是如何說的呢?

她說啊:

“你且記住,往后你我這條命若都還在,我無論如何都會還你的,你得努力去活,我亦不會輕易求死。”

原來,他遇到合歡,被她輕易撼動,輕易地吸引,而后又喜歡上了她,分明就是因為——

她是韓蘊儀,是失蹤了整整九年的故人。

韓蘊儀提著刀,指向那些死士。

這些人是攝政王宋玉舟派來的人,見到一個女人試圖擋在他們面前,都覺得這是在不自量力。

然而她出刀極快,不過一瞬,那些人還未曾看她如何動作,她的刀已然劃開了近前的三個人的咽喉。

而后她卻再也不動了,只是從懷里掏出了一塊玉符,聲音在出口卻隱隱含了內力,清晰傳到在場的每個人的耳朵里:

“我是攝政王宋玉舟的舊部,全都給我聽著,秦錚不許殺,今日種種你們皆可回去同宋玉舟復命,告訴他,我用他當年給我的玉符來換秦錚的一條命。”

那玉符本是當年宋玉舟給韓蘊儀保命的物件,見此符如見攝政王親至,只不過人心叵測難料,韓蘊儀當年沒能用得上。

如今韓蘊儀將這枚唯一能證明她過往的一物歸還給宋玉舟,她用一枚玉符換了他們兩人同時活命的機會,去換弒君者的一條性命。

往后這世間便再無秦錚,亦再無韓蘊儀了。

韓蘊儀當年第一次見秦錚時,對秦錚沒有什么好印象。

彼時,五年間諜生涯方才結束。

她人未回洛陽卻已然被宋玉舟封了衛將軍,一朝榮歸故土,來燕國邊境接應的人,便是秦錚。

燕國派了大批人馬來追她,秦錚要做的便是一路將她安穩帶回洛陽。

飲滄樓受命于宋玉舟,別人的話自然不聽,更不說去奉承討好別人了。

因而韓蘊儀現身的時候,別的暗衛都只是躬了躬身子,唯有他秦錚跪了。

脊梁說彎就彎,這么跪下的時候還用衣袖給她擦了擦鞋,秦錚那時候明明已是飲滄樓一支的首領,市井氣卻極重,嘴邊掛著假笑,三五不著六地喊了聲將軍。

無非是這一路他好好照應她,往后回了洛陽,還請她韓蘊儀在宋玉舟面前說上幾句好話。

飲滄樓一共一百二十八個分支,秦錚不過是其中一支的首領,自然連宋玉舟的面都見不到。

韓蘊儀好奇秦錚這么個人是如何能擔得起這么個位置的,秦錚也不避諱地說,他溜須拍馬,奉承討好,忍辱多年才混上這么個位置。

韓蘊儀在北燕當了五年間諜,看人極準,也向來不會偏聽偏信。

然而秦錚卻是例外。

她一開始覺得,秦錚是個頂頂好的做小人的料。

她本家為韓家,世代從軍,哪怕在北燕整整五年,雖驚心動魄,卻也未曾放下過半分自尊,她是貴女,是將軍,自然瞧不上秦錚這等脾性的人。

也不怪顧長風那個書生整日追著秦錚后面打,韓蘊儀當著秦錚的面,也沒什么好脾性地說他像條好狗。

明擺著的諷刺言語,秦錚當時卻照著收了。

直到第一波追殺的時候,韓蘊儀本也不覺得秦錚這樣的人有能力保下她,自己一個人試圖去甩開那群北燕殺手,不想她不熟悉地形,生生被逼到了懸崖邊上。

秦錚帶著人趕來的時候,韓蘊儀正掛在懸崖邊上的一株藤蔓上,身子搖搖欲墜,秦錚也不顧身后襲來的刀鋒,將她給拉了上來。

秦錚那時也才二十三歲,平時雖然善于偽裝,卻也不能真的將情緒很好地控制自如,那時他后背挨了一刀,也不知道疼,拽著韓蘊儀便是一陣痛罵。

罵她不知天高地厚,亦罵她這女人純粹想找死。罵完以后他是趴著被人給抬回去的。

韓蘊儀沒受傷,就是被秦錚抓住的手腕青了一塊,差點被他給抓錯了位。

她那晚去瞧秦錚,秦錚已然又恢復了往日的嬉笑模樣,趴在塌上就要起身給韓蘊儀行禮,被韓蘊儀給按住了。

她那時候在暗夜燭光里仔細看秦錚,才意識到這位年紀輕輕的暗衛首領長著一副好模樣,輪廓深邃,眉眼清冽,對著誰笑,誰都討厭不起來。

也就只有韓蘊儀忽略了他那副長相,僅僅一眼就認定了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秦錚對白日里的事絕口不提,而韓蘊儀卻問:

“今天一個不好你也得同我一起掉下去,為何還親自救我?”

“將軍若死了,我任務失敗一樣也得死,自然是將軍這條命更重要。”秦錚笑著道。

“你手下那么多暗衛都可以救我。”

話到這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是那么多暗衛里的首領,自然沒必要親自為她涉險,她不知道她一開始所定義的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人為什么會如此做。

秦錚顯然沒想到她會這么問,眉頭皺了皺,倒也釋懷了,依舊是擺著那副嘴臉說:

“將軍,我手下都是一群二十歲都未到的孩子,真為了救你而死,挺可惜的。”

他們死了可惜,那他秦錚死了難道就不可惜了嗎?

韓蘊儀覺得自己看不懂他。

從北燕到洛陽的路途遙遙,前后整整二十余天,他們遇到過無數險境。

秦錚這人平日里不著調,大事上向來靠得住,而且他再未同她發過火,好似他本身就是個沒脾氣的人,問他,他便只是說,想要將軍入了洛陽后多替他美言幾句。

韓蘊儀忽然就想看看他那副偽裝之下究竟是個什么樣子。

在一早要趕路的前提下,她坐在樹上讓秦錚陪自己喝酒,大晚上故意發酒瘋拽著秦錚衣領不讓他下去。

她平日貪睡,賴在客棧的床上不肯起,亦都是秦錚將她給扛上馬的。

她有時候會讓秦錚同他比武,秦錚也向來不喜使出全力,總是故意輸給她甚至讓著她。

秦錚待她從來都是如此,既保持著一些距離,卻又從來都對她忍讓。

直到那次北燕派出數十個高手圍殺在半道。

那次本就是一場死戰,有半數暗衛將那些北燕殺手攔截,而秦錚帶著剩下的人護送韓蘊儀離開,直至護送韓蘊儀到了安全的地方后,秦錚卻又折身。

韓蘊儀拽住他的衣袖,偏生秦錚只說了一句話:

“那些小子還在等我。”

她似乎也沒有攔著他的理由,因而放手讓他離開,秦錚卻在走了幾步后忽然頓住,對著韓蘊儀道:

“我知道將軍是個怎樣的人,將軍莫要跟過來,不要擺脫了危險還要再湊上來自尋死路。將軍在北燕忍辱多年,為國為家都做得夠好了,莫要為我們這些爛人無端搭上了性命。”

那一刻,韓蘊儀知道,自己在秦錚眼里其實是這樣的——

并不是一個用來討好的的高官,亦不單單只是一個需要保護的對象,甚至他從來只將她當成是一個將軍,而非一個女人。

直到第二日秦錚帶著幾個暗衛追上了她,秦錚未能保下所有人,卻也未曾流露出別的情緒,韓蘊儀開口問他,他才說:

“死了,我把他們給埋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韓蘊儀也是替給受傷了的暗衛包扎時才知道,秦錚不僅僅是將他們埋了那么簡單,而是連夜將那些北燕的高手全殺了,為自己的手下們報了仇。

秦錚這人向來知道如何卑躬屈膝存活于世,向來也沒什么骨氣,卻偏生比誰都要重情重義。

他們相處了二十余天,二十余天后她被護送至洛陽的前一晚,韓蘊儀借著醉酒吻了他。

那是衛將軍韓蘊儀在真正成為一個將軍前唯一的一次逾矩。

往后,她同秦錚便成了陌路人。

韓蘊儀后來以女子之身上了戰場,她雖是女子,卻也是天生的將軍,立了無數的戰功,向來不懂得如何收斂鋒芒,也成了別的武官的眼中釘,肉中刺。

因而她在戰場遭人設計,在與北燕的一戰中輸得慘烈。

她便也因此成了叛國之人。

而這理由,無非只有兩個:她是個本就不堪大用的女子,還曾經做過北燕的間諜。

他們不信女人可以領兵打仗,再加上這次戰敗,他們完全有理由認為韓蘊儀在北燕做間諜時被策反。

他們一句話,好像毀的是她的一輩子,可事實上,她不用任何人去毀,單單因為這兩個理由,她的一生已經完了。

她在軍營中被自己的親信下了藥,被強迫在請罪書上按了手印。

她是軍營中唯一的一個女子,而她的內力因藥物暫時凝滯,那些男人便都能侮辱她,甚至將她按在身下的同時還能理所當然地罵她是個叛國賊。

一個本就驕傲的人一朝被打碎信仰,跌落云端,這換誰來說都無法承受,但韓蘊儀從來未曾想過死。

她被控制的第十日,來救她的人卻是秦錚。

他們隔了三年時光再次相遇,已然是另一番光景。

秦錚那次接到的任務本是來殺她的,他卻只是殺了那個正要對韓蘊儀行不軌之事的人,解了她的繩索,帶她從軍營里離開。

當時宋玉舟保不下她,便只能暗中給了她一枚玉符,而宋玉舟假意派飲滄樓之人去殺她,只要韓蘊儀拿出玉符,被派去的死士不僅無法殺她,還得聽命于她。

然而秦錚根本無需她拿出玉符,他便單人匹馬地背著她從軍營沖了出去。

秦錚臉上那條疤便是那時候留下的。

“你為什么救我?”合歡那時候趴在他背上問他。

“你那天吻了我,正好一個吻換你一條命,還挺劃得來的。”

“他們都說我通敵叛國。”

“你不是這樣的人。”秦錚說得比誰都要篤定。

他們分別時,韓蘊儀想將玉符給秦錚保命,秦錚卻沒要,而是要韓蘊儀告訴他欺辱她的那幾個人的名字。

秦錚說:“你這玉符保不下我。”

“你要殺了他們?可就算報仇,也應當是我去報仇。”韓蘊儀蹙著眉頭看向他。

而秦錚面上那條傷痕依舊在流著血,他只隨意擦了一把,對著韓蘊儀還是像三年前那般笑,他往常笑時,笑意都難達眼底三分,偏生這次卻笑得比誰都開懷:

“我氣性終歸比旁人大些,我記仇,他人害你,辱你,摧毀你的前程,磨滅你的意志,讓一個好好的將軍從高處跌落云端。”

“你忍得下這口氣,可我忍不得。”

“這玉符你自個留著保命吧,我回去復命時便說我是殺錯了人,”

他救她并非出于男女情愛,事實上,秦錚也并非因為那夜韓蘊儀的一個吻就輕易喜歡上她。

他看似是這世上最世俗的人,卻看不慣這世間傾軋斗爭,亦忍不得人心詭譎,算計利用,他敬重韓蘊儀,也將韓蘊儀當作知己,自然不會讓知己零落,更不會讓將軍含恨。

那次一別,韓蘊儀再未聽得秦錚的消息,而她內力凝滯,亦失去求生的先機。

她流落至桑林縣,被一個叫合歡的樂伎偷偷收留,那姑娘沒多久便被一個叫孫凌的書生欺騙了感情與錢財,被活活勒死在湖邊。

而韓蘊儀替合歡收尸斂骨,思來想去,到底決定替那個姑娘活了下來,扮成合歡的模樣棲身在玉簫閣。

她沒辦法暴露身份,內力亦暫時無法施展,落到哪都不一定能活下去。

韓蘊儀頂著合歡的身份在玉簫閣待了三年,三年行尸走肉,茍且求活,直到她自己也將自己當成了合歡,將自己當成了一個自幼便出生在玉簫閣的樂伎時,她卻又一次遇到了秦錚。

他在巷中殺了人,借著燈光抬眼朝她看來時,韓蘊儀僅一眼便認出了他。

如今細想,當時她與他都還年輕,許多事情記不住,轉眼便忘了。

而今再憶及舊年,少年將軍在年輕刀客唇上落了一吻,那刀客啊,便也因此多了一條伴隨著他一生的傷疤。

數年沉浮,將軍入了青樓,刀客犯了殺業四處逃亡。

最終,將軍淪落為樂伎,刀客也成了浪者。

浪者懷著必死的心,而樂伎也已然屈從于此生無法逆轉的命運,再相會之時,滿身風霜的浪者卻依舊替一個于他來說并不相識的樂伎贖了身。

他們以夫妻之名相伴數月,那道傷疤隨著歲月綿延最終成了她心上的一道疤痕。

此生……再無計可消除。

秦錚醒來的時候,韓蘊儀還在熬藥。

她此時撕下了人皮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那副模樣。

韓蘊儀本身長得是極美的,眉似月,眸如星,唇色艷紅,看誰都似帶了笑。

如今就這么笑盈盈地朝秦錚望過來,攝人心魄也不過如是。

“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秦錚昏迷了幾日,聲音嘶啞得厲害。

韓蘊儀只是將藥倒了出來,兀自低頭嘗了嘗味道,皺著眉似乎覺得苦,就這么當著秦錚的面放了幾個糖塊進去。

“這藥是我喝不是你喝。”秦錚以前從來沒意識到韓蘊儀是個如此事兒的。

韓蘊儀如聽不到般,就這么坐在床邊喂他喝了下去。

而后還不及他將藥碗給擱下,就這么被抱了個滿懷,因而那白瓷碗就這么掉在了地上。

韓蘊儀不做聲,秦錚亦不言語,就這般任由她抱著,良久,韓蘊儀才靠在他耳邊輕聲道:

“我怕你罵我,我怕你知道我當了樂伎,會罵我自甘墮落,罵我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

“韓蘊儀,你還是合歡的時候,忘記我怎么跟你說的嗎?”秦錚聲音沉沉辨不清情緒。

是啊,他救了韓蘊儀,還將在泥沼里的合歡給拉了出來。

不管是什么身份,他待他們,亦從來平等。

“我沒救你,只是替你遞了把刀而已。”

“這世上沒人把你當回事,但你要把自己當回事。”

“將軍與妓女,他們在我眼里沒有任何區別。”

“這是我替你選的最后一條生路,我說了你不會死,便不會食言。”

……

彼時窗外雪色初融,韓蘊儀心緒起伏間,忽然問了他一個問題:

“當年,你冒認成了顧長風的兄長,他就沒懷疑過嗎?”

秦錚沒想到她問的卻是這個,想了想,卻也還是將真相告訴了她:

“去幽州后不過半年,李霽派人殺過他一次,我為了救他,心口處挨了一劍,差點沒救回來,他后來哪怕查出來我不是他兄長,也一直裝作不知情。”

“直到……他臨死前,才告訴我他早就知道了一切,他那時也別無所求,只是讓我好好活。”

秦錚這人年紀大了,也大底都有老男人的通病,講故事向來只會講一半。

顧長風的故事如是,韓蘊儀的過往亦如是。

就好似這世上真的會有沒有緣由就會對另一個人好的傻子。

事實上,顧長風在帶他回青州后就察覺了秦錚是個冒牌貨,而韓蘊儀同秦錚也并非只是相處幾日的交情那么簡單。

若非合歡是當年的韓蘊儀啊,怕是早就被他蒙在了鼓里。

秦錚這人啊便像一把鈍了的刀,被歲月反復打磨,時間越長,淬煉得越久,便越是鋒利,直到如今,鋒芒畢露,因為并非名器,只留下一身誰都看不上,誰都瞧不起的傲骨。

“所以你做的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為什么救我,救顧長風,又為何在后來喜歡扮成合歡的我?”

韓蘊儀總是在問秦錚相同的問題,哪怕韓蘊儀自己從來都知道答案。

秦錚這次到底再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遇到了合歡,而后帶著她一路逃到現在,知道她只是一個樂伎,過往深陷泥沼,亦對未來別無所求。

她既自甘墮落,骨子里卻又有著他人難有的氣性,會為了一個姑娘不顧后果地去報仇,也會為了他這么個亡命徒徹底放下擺在她面前的生路。

她這人貪生,但也不怕死。

一如他年輕時,厭棄著身邊的一切,對未來同樣沒什么盼頭,但活著的本能讓他慣于對那些上位者溜須拍馬,慣于沒有絲毫尊嚴地同人卑躬屈膝,汲汲營營半輩子,也向來沒什么底線。

人活著是挺難的,可哪個不都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他當時的的確確就是這么一個人,但他放走了韓蘊儀,也在初到幽州時用自己的性命去救過顧長風,他明明那么想活,到頭來為了這兩個人命都可以不要。

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顧長風身死,顧長風多年的教化到底讓他知道了一件事,有時候,為了一些人,去生或者去死,本來就沒有任何理由。

他求生是本能,為了他們而死,亦是本能。

這一生漫長冗雜,重要的并非是綁著枷鎖一輩子小心翼翼地活著,而是如何去活,又該活成一個怎樣的人。

所以他借著一身叛骨殺了李霽,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安穩與自由,用余生去流亡。

他本該就是這樣的人。

而多年來偽裝成合歡的韓蘊儀,跟他一直是一樣的。

只不過唯一的區別便是,他在顧長風死后活成了顧長風的樣子,而韓蘊儀在成為合歡后又成了和最初的秦錚一樣的人。

世間命運好似冥冥間都自有輪回。

秦錚想了半晌,忽然低眸同韓蘊儀道:

“我前些日子替你置辦冬衣的時候,看見一塊嫁衣的紋案很是襯你。”

事到如今,過往已然不那么重要了。

他們都兌現了為對方去活的諾言,而那枚曾經秦錚未肯要的玉符,亦保下了秦錚的性命。

如今風雪半生,故人已然歸還,他還有什么理由不用自己的余生去陪著她?

往后啊,再分離時,便唯剩死別了。

品牌:博集天卷
上架時間:2025-07-23 17:27:30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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