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給畫稿校色時，啵啵的尾巴掃過數(shù)位板的調(diào)色盤，把#FF0000的純紅拖成了漸變的粉。

“毛孩子，”他笑著把橘白相間的貓撈進懷里，指尖陷進軟乎乎的絨毛里——這只貓跟了他十年，從巴掌大的奶貓長成十多斤重的胖橘，呼嚕聲像臺微型發(fā)電機，震得他手腕發(fā)麻。旁邊的墨墨趴在窗臺，純黑的毛在陰雨天里幾乎融進陰影，只有琥珀色的瞳孔亮得顯眼，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玻璃，節(jié)奏均勻得像節(jié)拍器。

七月的雨下得黏糊，不像夏天該有的清爽，倒像開春的“回潮天”。墻皮滲出水珠，在畫室的白墻上洇出淺灰的痕，像水彩紙沒裱好的褶皺。林默畫的是張“城市霧景”插畫，客戶要“朦朧中帶點希望”，他調(diào)了五十種灰，才找到滿意的霧色——#B2BABB，帶點藍調(diào)的灰，像蒙著層磨砂玻璃。

畫到第七個小時，窗外的霧突然變了色。

不是他調(diào)的#B2BABB，而是透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紫，像舊水彩顏料放久了析出的沉淀。林默皺眉起身，剛走到窗邊，墨墨突然炸毛，弓著背對著樓下“喵”了一聲，聲音里沒了平時的慵懶，帶著點急。

樓下是家開了二十年的便利店，老板老王總愛坐在門口看報紙。此刻，老王還坐在藤椅上，卻舉著張白紙當報紙看，嘴里念念有詞：“……金價又漲了……”他面前的空地上，散落著幾片撕碎的報紙，林默瞇眼細看，那些報紙上根本沒有財經(jīng)版，全是“認知入侵預警”的舊聞，日期停留在三個月前——那天全球開始流傳“天空有棱鏡”的傳言，官方說是集體癔癥，可現(xiàn)在看來，更像某種預告。

“不對勁。”林默摸出手機想拍下來，屏幕卻突然閃過一片雪花，再亮起時，取景框里的老王變了——他手里舉著的不是白紙，是張泛黃的遺照，照片上的人穿著壽衣，嘴角咧開個詭異的弧度，而老王的臉，正慢慢和照片上的人重合。

林默趕緊關(guān)掉手機。插畫師對“視覺誤差”的敏感，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就像畫錯了透視的插畫，看著別扭，卻又說不出哪里錯，直到有人點破“地平線歪了三度”，才突然渾身發(fā)寒。他轉(zhuǎn)身翻出抽屜里的色卡本，這是他畫商業(yè)插畫時用的“標準色庫”，每一頁都標著精確的CMYK值。

#B2BABB的霧色旁邊，不該有紫色的偏差。

“小默，借盒紫顏料。”樓下傳來老王的聲音，透著股不真切的回響，像隔著裝滿水的玻璃杯說話。

林默探出頭：“王叔，您要顏料做什么？”

老王抬頭笑了笑，臉上的皺紋在紫霧里顯得模糊：“給我家老婆子畫件新衣裳，她最愛這顏色……”他說著，伸手往空中抓了抓，像是在比劃衣裳的領(lǐng)口，可他老伴前年就走了，走的時候穿的是紅棉襖，林默去送過終，記得清楚。

啵啵突然從林默懷里跳下去，扒著陽臺欄桿往下看，對著老王的影子“喵”了一聲。林默順著貓的視線看去——老王的影子投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卻沒跟著他做“比劃衣裳”的動作，只是直挺挺地站著，手里舉著個畫框，框里是空的，邊緣卻沾著暗紅色的“顏料”，在水光里泛著黑。

“畫人先畫骨，畫影先畫形。”這是林默學畫時老師教的，影子的形態(tài)比人本身更難藏破綻。他心里有了數(shù)，轉(zhuǎn)身從畫室角落拖出個金屬畫架，這玩意兒比鋼管趁手，邊緣被他用砂紙磨得鋒利，能砸能捅，更重要的是，畫架腿上有他用馬克筆寫的編號——#LM0715，他的名字縮寫加生日，獨一無二的標記，幻覺模仿不來。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隔壁張阿姨在拍墻，嘴里念叨著：“紅的……要紅的……”拍墻的聲音越來越急，最后變成指甲刮水泥的銳響，聽得人頭皮發(fā)麻。林默隔著門縫往外看，樓道的應急燈亮著，綠光慘白，照得張阿姨的影子投在墻上，可那影子手里，拿著支半米長的畫筆，筆尖滴著紅得發(fā)黑的“顏料”，而張阿姨本人，正背對著他，對著墻“畫”太陽，指甲縫里全是血。

“墨墨，咬影子！”林默低喝一聲。

純黑的貓像道閃電竄出去，對著門縫外的影子狠狠一撲。墻上映出貓爪撕裂影子的痕跡，張阿姨“嗷”地叫了一聲，轉(zhuǎn)身撲過來，眼睛里全是眼白，手里攥著的哪是什么畫筆，是根磨尖了的鋼筋，上面還沾著墻灰。

林默猛地關(guān)門，鋼筋戳在門板上，發(fā)出“篤”的一聲悶響。他用畫架腿死死抵住門，余光瞥見桌上的數(shù)位屏——屏幕里的霧色插畫正在自己變化，紫霧里鉆出無數(shù)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而插畫角落里，多了個小小的簽名，是妹妹林薇的筆跡：“勿信紅紫，守橙白黑。”

“橙白黑……”林默心里一動。啵啵是橘白相間，墨墨是純黑，妹妹這話，難道在說貓？

他抓起桌上的鈦白顏料管，這是林薇去年寄來的，進口貨，覆蓋力強，畫插畫時專用來“修正錯誤”。林默擰開蓋子，擠出一點顏料，抹在門板的縫隙上——鈦白在紫霧里泛著冷光，像道屏障，門外的撞擊聲明顯變?nèi)趿恕?

“張姨！您孫子的太陽畫歪了！”林默對著門板喊，聲音盡量穩(wěn)，“左邊高了三分，右邊低了兩分，不對稱！”

門外的撞擊聲突然停了。插畫師對比例的敏感成了救命符——執(zhí)念越深的幻覺，越怕“被挑錯”。林默趁機從貓眼往外看，張阿姨站在樓道中間，手忙腳亂地“修改”墻上的血太陽，影子卻在慢慢變淡，像被水洇了的墨，最后化作一灘紫色的液體，散發(fā)出松節(jié)油的味道。

林默松了口氣，后背卻已經(jīng)汗?jié)瘛Ｋ紫律砻嗣念^，黑貓的爪子上沾了點鈦白顏料，在地板上踩出串小小的白印，像雪地里的梅花。啵啵則叼來一張被風吹進門縫的報紙，頭版印著“波比莫島封鎖”的消息，角落有個小圖，畫著一座燈塔，旁邊用鉛筆描了兩只貓，一只橘白，一只純黑，像極了啵啵和墨墨。

“波比莫島……”林默的手指在報紙上摩挲。妹妹是神經(jīng)學研究員，失蹤前說過，那座島的燈塔能發(fā)“清腦波”，專門破幻覺。當時他只當是胡話，現(xiàn)在看來，不信是真不行了。

他把兩只貓塞進帆布包，這包是用舊畫筒改的，輕便，還能裝數(shù)位板和顏料。拉鏈拉到一半時，啵啵突然掙扎著要出來，對著畫室的角落叫。林默回頭，看見墻角的廢紙簍里，露出半張畫稿，是他昨天畫廢的“懸鏡草圖”，此刻上面卻多了行字，是用咖啡漬寫的：“碼頭有真船，船長戴橙帽。”

窗外的雨聲小了點，紫霧卻更濃了，已經(jīng)能看見霧里有模糊的人影在動，有的舉著不存在的花，有的對著空氣鞠躬，像在參加一場盛大的幻覺派對。林默摸了摸包里的貓，啵啵在發(fā)抖，墨墨卻用頭蹭他的手，像在說別怕。

他抓起數(shù)位板和鈦白顏料，最后看了眼畫室——墻上掛著他和妹妹的合照，照片里的林薇穿著橙色外套，懷里抱著兩只小貓，笑得燦爛。照片在紫霧里泛著暖光，是這詭異天氣里，唯一真實的顏色。

“等著，哥這就來找你。”林默拉開門，樓道里的紫霧在鈦白顏料的氣味中退開半尺，露出條干凈的通路。他踩著墨墨踩出的白印往前走，每一步都很穩(wěn)。

走到樓下時，便利店的老王已經(jīng)不見了，只有藤椅還在，上面放著本翻開的畫冊，畫的是波比莫島的全景，燈塔的位置被人用橙色馬克筆圈了起來，旁邊寫著：“三色光，貓爪啟。”

林默把畫冊塞進包里，抬頭看向碼頭的方向。紫霧深處，隱約有艘船的輪廓，桅桿上飄著面褪色的橙旗，在霧里像塊醒目的調(diào)色盤。

“走，我們?nèi)u上找光。”林默對懷里的貓說，啵啵蹭了蹭他的手腕，墨墨則望著那面橙旗，瞳孔里映出細碎的光。

遠處的天空，云層裂開道縫，露出懸鏡的一角，鏡面光滑，映出整個城市的輪廓，而城市里的人，一半在互相砍殺，一半在對著鏡子傻笑。只有那面橙旗，在紫霧和血色里，固執(zhí)地亮著，像枚未被污染的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