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銹鎮的氣味總是這樣：銹蝕金屬的酸，腐雨積水里滋生的爛泥，還有永遠飄蕩在低矮棚戶區上空、若有若無的尸臭。十六歲的凱恩早已習慣。此刻，他正蹲在自家漏雨的閣樓里，借著從銹蝕鐵皮屋頂縫隙漏下的、慘淡的月光，專注地處理一只剛捕到的魔化鼴鼠。解剖刀是他用撿來的鋸齒鋼片磨的，動作精準而利落。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團在胸腔里微弱搏動的、渾濁的魔力結晶——這東西在黑市能換半塊硬面包。窗外，腐雨淅淅瀝瀝，敲打著扭曲的金屬屋頂，聲音單調而冰冷。

突然，一聲凄厲短促的尖叫撕裂了雨幕的沉悶，來自隔壁老瑪莎家那間歪斜的棚屋。

凱恩的手頓住了。不是野獸的嘶嚎，是人的聲音，充滿了純粹的、瀕死的恐懼。他猛地丟下刀和鼴鼠尸體，沾著污血和內臟碎屑的手指在破布上胡亂一抹，反手抄起靠在墻邊那把用舊彈簧和硬木拼湊成的蹶張弩。動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他拉開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冰冷的雨水立刻拍打在他臉上。

老瑪莎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搖曳昏暗的油燈光。一股難以言喻的腥甜氣味混雜著老婦人慣用的劣質熏香，彌漫出來。凱恩用腳尖頂開門，蹶張弩的粗糙弩箭已經對準了門縫。

油燈昏黃的光線下，景象令人窒息。老瑪莎癱倒在角落的破毯子上，雙目圓睜，嘴巴大張，喉嚨里發出咯咯的痰音，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扼住。而她那瘦小的孫女，艾米，正懸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小女孩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四肢像被看不見的線扯動，以非人的角度扭曲。她臉上覆蓋著一層流動的、油膩的陰影，如同活著的黑色瀝青。那陰影正瘋狂地試圖鉆進她的鼻孔、耳朵和微張的嘴巴。艾米細弱的喉嚨里只能擠出嗬嗬的氣聲，眼白翻起，瞳孔深處是純粹的、令人心碎的絕望。

影蛭。

凱恩的心猛地一沉。這種由逸散魔力和怨念滋生的寄生體，是腐雨季最恐怖的獵手之一。它們無聲無息，鉆入宿主體內，吸食血肉和精神，直至宿主化為干癟的皮囊。他見過太多這樣的“空殼”。救艾米的方法只有一個——在影蛭徹底鉆進去之前，把它逼出來，或者連同宿主一起摧毀。

“滾出來！”凱恩低吼，聲音嘶啞緊繃，弩箭瞄準了艾米頭部附近那片瘋狂蠕動的陰影。他不敢直接射殺艾米，但影蛭的本體核心通常就在寄生點附近。

那層覆蓋艾米面部的陰影驟然波動了一下，仿佛被激怒。幾條細長、粘稠如石油般的觸須猛地從陰影中探出，并非撲向凱恩，而是閃電般刺入老瑪莎的身體！老婦人猛地一挺，喉嚨里的咯咯聲變成了非人的尖嘯，隨即身體肉眼可見地干癟下去。同時，艾米身上覆蓋的陰影瞬間凝實、加厚，鉆進她七竅的速度暴增！

影蛭在抽取老瑪莎最后的生命力，加速對艾米的寄生！

時間沒有了。凱恩的手指扣在粗糙的弩機扳機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射殺艾米？他做不到。沖過去徒手撕扯那陰影？影蛭的觸須能瞬間刺穿他的皮肉，吸干他。絕望像冰冷的鐵箍勒緊他的心臟。

就在這一瞬，一種奇異的、源自骨髓深處的灼熱感猛地竄起，并非源于憤怒，而是某種更冰冷、更古老的東西。它洶涌地沖向他那雙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油燈火苗的琥珀色眼睛。視野驟然扭曲，艾米身上那層蠕動的陰影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剝離了表象，顯露出其內在——一團極度混亂、不斷撕扯著艾米脆弱生命光暈的、糾纏的黑色能量流。核心就在艾米額頭正中，像一顆搏動的、污穢的心臟。

一個冰冷的、不屬于他的意念碎片，如同沉船深處浮起的殘骸，毫無預兆地撞進他的腦海：

>*…鎖鏈…束縛…歸寂…*

本能壓倒了思考。凱恩松開了弩機，將沉重的蹶張弩扔在地上。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溫熱的血腥味在嘴里彌漫開。動作快得近乎抽搐，他彎腰抓起地上一片尖銳的、沾著泥污和瑪莎血跡的碎玻璃片，用涌出的鮮血在那粗糙的平面上瘋狂涂抹！

不是文字，不是已知的任何符文。那是手指被某種古老意志牽引著劃出的、扭曲而充滿絕對禁錮意味的線條，帶著他鮮血的溫度。每一筆劃過，指尖都傳來深入骨髓的劇痛，仿佛在剝離自己的生命力。玻璃片上的血痕在昏暗光線下，竟隱隱透出一種非自然的、幽深的微藍。

“呃啊——！”凱恩喉嚨里擠出一聲壓抑的痛吼，汗水混合著雨水從額角滾落。完成最后一筆的剎那，那小小的、染血的玻璃碎片仿佛變成了一塊沉重的寒冰，冰冷刺骨，又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吸力。

影蛭似乎察覺到了致命的威脅。覆蓋艾米面部的陰影劇烈沸騰，發出無聲的尖嘯，幾條剛剛吸飽了瑪莎生命力的粗壯觸須如同淬毒的標槍，撕裂空氣，帶著腥風直刺凱恩的心臟和頭顱！

凱恩沒有躲閃。在那冰冷意志的絕對驅動下，他如同投擲命運的石子，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片畫著血符的玻璃碎片，狠狠砸向視野中看到的、那團黑色能量流的核心——艾米的額頭！

碎片脫手的瞬間，凱恩體內那股灼熱的力量仿佛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沿著手臂的血管瘋狂奔涌，皮膚下的血管根根凸起，發出詭異的、微弱的藍色熒光。他耳中轟鳴，古老而威嚴的低語如同實質的洪流灌入腦海：

>*“…錮！”*

時間在那一刻凝滯。

染血的玻璃碎片精準地擊中了艾米額頭上那片瘋狂蠕動的陰影中心。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

只有一片絕對的、吞噬所有聲音和光線的黑暗，在接觸點猛地向內坍縮！那黑暗只存在了億萬分之一秒，短到仿佛是視覺的錯覺。緊接著——

“嗤——！”

一道純粹到令人無法直視的白光，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恒星核心瞬間釋放，無聲無息地從接觸點爆發出來！那光芒并不熾熱，卻帶著一種凍結靈魂、抹除存在的絕對冰冷。

刺向凱恩的影蛭觸須首當其沖。它們在接觸到那白光的剎那就僵住了，然后如同被投入煉爐的蠟油，從尖端開始，無聲無息地崩解、汽化，連一絲灰燼都沒有留下。

覆蓋在艾米臉上、鉆進她七竅的粘稠陰影發出了最后一聲無聲的、充滿無盡怨毒與驚駭的尖嘯。它瘋狂地扭曲、膨脹，試圖掙脫某種無形的枷鎖，但一切都是徒勞。那純粹的白光如同無形的牢籠，將它牢牢鎖死在艾米的身體表面，然后向內壓縮、碾磨。

艾米懸浮的身體猛地摔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覆蓋在她臉上的陰影如同被烈陽暴曬的晨霧，在白光的照耀下劇烈地翻騰、扭曲、變淡，最終在一聲只有靈魂層面才能感知到的、凄厲的碎裂聲后，徹底消失無蹤。連帶著那幾條連接著老瑪莎、還在抽取她最后生命力的觸須，也一同化為虛無。

白光瞬間熄滅。

閣樓里只剩下那盞油燈微弱的、搖曳的昏黃光芒，映照著滿地狼藉。

艾米躺在地上，小臉慘白，呼吸微弱但平穩，額頭上只留下一個微不足道的、被玻璃碎片邊緣劃破的淺淺紅痕，正滲出一滴微小的血珠。

角落里的老瑪莎徹底沒了聲息，身體如同被抽空的破口袋，只剩下一層松垮的皮包裹著骨頭。

凱恩僵立在原地，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像被重錘砸過。右手的食指指尖，傷口依舊在緩緩滲血，滴落在腳下的泥水里。那股驅動他行動的、冰冷而古老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全身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空虛與寒冷。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面殘留的、微弱的藍色熒光正迅速黯淡下去，最終徹底消失。

閣樓外，腐雨敲打鐵皮屋頂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晰。遠處，隱隱傳來了鐵靴踏在濕滑金屬板上的沉重腳步聲，還有巡邏隊特有的、金屬摩擦的鏗鏘聲，正朝著這個方向快速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