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三月，坤寧宮那口百年老井突然翻涌出詭異的血色漣漪。

“娘娘！不好了！井里…井里涌血水了！”小宮女連滾帶爬撲進殿內，面無人色。

我端坐鳳榻，指尖穩穩撥弄著紫金香爐里新燃的安息香，裊裊青煙模糊了視線。

新帝蕭景琰登基才三月，這四海升平的假象下，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前朝重臣之女的身份是榮耀也是枷鎖，我端坐的皇后寶座，早已是新帝集權路上最礙眼的絆腳石。

而這場“血井”風波，就是沖著我沈明薇的命門來的。

坤寧宮的寅時，是浸在冰水里的死寂。

卯正三刻的更漏聲遙遙傳來，一聲聲，敲在空曠殿宇間，沉悶得好像垂死者的嘆息一樣。殿內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高聳的藻井，百鳥朝鳳的圖案在昏昧晨光里影影綽綽。沈明薇端坐在妝臺前，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冰冷的紫檀木沿，一絲若有似無、難以驅散的陰涼潮氣，混著陳年木料與沉水香的微苦余韻，無聲無息地纏上來，往骨頭縫里鉆。

沈明薇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妝臺前，背脊挺得筆直，如同玉山上的一株孤松。銅鏡映出一張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肌膚是久不見日光的冷白，眉眼是精心描摹過的溫婉端莊，唇上點了薄薄一層殷紅的胭脂，恰到好處，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這是大盛朝皇后該有的儀容。兩個梳頭宮女跪在她身后，屏著呼吸，用細密的象牙梳篦一絲不茍地梳理著她那頭長及腰臀、光滑如緞的烏發。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生怕驚擾了什么。

殿內落針可聞，只有梳齒滑過發絲的細微聲響，規律而單調，像某種無聲的催命符。

沈明薇的目光落在銅鏡深處，那里映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這偌大坤寧宮的冰冷倒影。三個月了。距離新帝蕭景琰踩著累累白骨坐上那至高無上的龍椅，整整三個月。

也是距離我……從冰冷黑暗的棺槨中驚醒，重回這吃人鳳座，整整三個月。

前朝舊臣之首沈家的嫡女身份，是先帝賜予我的榮耀冠冕，如今，卻成了新帝眼中最尖銳、最礙眼的刺。這一點，前世我用命才明白得透徹。而這一世，我睜開眼的第一刻，便刻在了骨子里。

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妝臺上一只小巧的紫金狻猊香爐。爐腹里新填的安息香餅剛剛燃起，一縷極細的青煙筆直地升起，在凝滯的空氣里蜿蜒，散開，帶來一絲甜暖的異域辛香。這香氣本該寧神，此刻吸入肺腑，卻只讓她心頭那根弦繃得更緊。安穩？這深宮之中，何曾有過真正的安穩？

一絲極輕微的晃動感，毫無預兆地自銅鏡深處傳來。

不是風。殿內垂落的鮫綃帷幕紋絲不動。

沈明薇搭在膝上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尖陷入柔軟昂貴的織金鳳袍料子里。鏡中，她身后一個正小心翼翼托著她一縷發梢的梳頭宮女，動作猛地一頓，臉上血色瞬間褪盡，驚恐地望向窗外庭院的方向。

來了。

幾乎是同時，一陣慌亂急促、失了章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驚惶的喘息，狠狠撞破了坤寧宮死水般的沉寂。

“娘娘！不好了！娘娘——！”

殿門厚重的錦簾被一只顫抖的手猛地掀開，一個穿著淺碧宮裝的小宮女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頭發散亂，一張小臉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只顧著大口喘氣，像剛從什么極其可怖的所在逃出生天。

殿內侍立的幾個宮女太監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齊齊一抖，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小宮女身上。替沈明薇梳頭的兩個宮女更是嚇得手一抖，象牙梳差點脫手。

死寂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緊繃。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妝臺前那個端坐不動的身影。

沈明薇沒有回頭。銅鏡里清晰地映出小宮女驚恐欲絕的面容和她身后洞開的殿門。門外庭院里熹微的晨光涌進來，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襯得殿內更加幽深陰冷。

“慌什么？”沈明薇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帶著一絲晨起的微啞，卻像一塊冷玉投入深潭，瞬間壓下了所有細微的騷動。她依舊看著鏡中的自己，指尖卻穩穩地撥弄了一下狻猊香爐的爐蓋，讓那縷青煙逸散得更舒緩些。“坤寧宮的規矩，都忘了？”

那聲音里的冷意像無形的鞭子，抽得那小宮女渾身一顫，撲通一聲重重跪伏在地，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娘…娘娘…井…井里…”她語不成調，牙齒咯咯作響，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那口老井…它…它涌血水了！好多…好多血…紅的…全是紅的…奴婢…奴婢親眼所見！是…是顯靈了！定是顯靈了！”最后幾個字，她是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來的，帶著哭腔，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瘆人的回音。

“血水”二字，就像是兩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所有人心上。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梳頭宮女僵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侍立的太監宮女們個個面如土色，眼神里充滿了驚疑與恐懼。顯靈？在這深宮禁苑，與“血水”和“顯靈”聯系在一起的，從來都是最陰毒、最不祥的詛咒！更何況，那口井，是坤寧宮庭院里的百年老井！

沈明薇撥弄香爐的手指，終于頓住了。

銅鏡里，她原本沉靜如水的眼眸深處，仿佛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一圈冰冷的漣漪。血色井水…顯靈…索命…這些字眼組合在一起，目標會是誰？答案呼之欲出。

好快的刀。新帝登基才三月，這試探的刀子，就淬著如此狠毒陰詭的謠言，迫不及待地朝著坤寧宮，朝著她沈明薇的脖頸砍來了！前朝舊臣之女的出身，是她立足的根本，卻也成了新帝蕭景琰集權路上必須拔除的眼中釘。這“血井”，便是沖著她這礙眼的“釘子”來的第一記殺招！

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在她緊抿的唇角一閃而逝，快得無人察覺。心底那根一直緊繃的弦，在巨大的惡意襲來時，反而奇異地穩住了。怕？她早已不知何為怕。從踏入這深宮，坐上這后位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腳下踩的不是錦繡，而是刀尖。

“血水？”沈明薇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就好像在問一件尋常的宮務，“你看真切了？”

“千真萬確！娘娘！”小宮女抬起頭，涕淚橫流，眼神里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奴婢…奴婢早起去井臺邊打水給花房用，剛放下桶…那水面…水面就…就咕嘟咕嘟地翻起紅色的水花！越來越紅！像…像…”她猛地打了個寒噤，說不下去了，只拼命磕頭，“娘娘明鑒！奴婢不敢妄言！定是…定是先帝爺的哪位怨氣未消的娘娘顯靈了！宮里…宮里都傳遍了，說…說那井通著不干凈的地方啊娘娘！”她語無倫次，顯然已被徹底嚇破了膽。

“住口！”一聲低沉的呵斥從沈明薇身后響起。一直侍立在她身側，如影子般沉默的徐嬤嬤上前一步。她約莫五十上下，面容嚴肅，眼神銳利如鷹，穿著深青色宮裝，鬢角梳得一絲不亂。她是沈明薇從沈家帶進宮的陪嫁嬤嬤，是這坤寧宮里最堅固的一道屏障。“胡言亂語，惑亂宮闈！什么顯靈怨靈？再敢多嘴一句，仔細你的皮！”

徐嬤嬤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過地上抖成一團的小宮女，也掃過殿內所有面露驚惶的宮人。被她目光觸及的人，無不心頭一凜，慌忙低下頭去，噤若寒蟬。

沈明薇終于慢慢轉過身。厚重的皇后朝服隨著她的動作，發出衣料摩擦的細微簌簌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小宮女，那張年輕卻過分沉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晨光透過高高的窗欞，斜斜地打在她半邊臉上，照亮了精致的妝容，卻也讓另一半臉隱在更深的陰影里，晦暗不明。

“帶路。”她只說了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娘娘！”徐嬤嬤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低聲道，“這等污穢不祥之事，您萬金之軀，豈可親臨？老奴帶人去查看便是…”

“嬤嬤，”沈明薇打斷她，目光平靜地看向庭院的方向，那里似乎正彌漫著無形的血腥氣，“本宮是皇后，坤寧宮之主。若連自家宮苑里的一口井都鎮不住，何以鎮撫六宮？何以母儀天下？”她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冷峭，“更何況，本宮倒要看看，是什么‘怨靈’，敢在本宮的眼皮子底下‘顯靈’。”

她站起身。鳳袍上繁復的金線刺繡在晨光中流淌著冰冷的光澤。無需言語，徐嬤嬤立刻明白了她的決心，不再多勸，只沉聲吩咐左右：“還不快給娘娘披上斗篷！打起精神來！”

一件厚實的銀狐裘斗篷迅速披在沈明薇肩上，雪白的狐毛襯著她毫無血色的臉，更添幾分凜然不可侵犯的寒意。她在徐嬤嬤的攙扶下，邁步走向殿門。每一步都沉穩有力，踩在金磚上，發出篤定的輕響，像是要將那些無形的恐懼和窺伺的目光，盡數踩在腳下。

殿門大開，深秋清晨特有的、帶著寒露濕氣的風猛地灌了進來，吹得人一個激靈。庭院里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本該是清幽景致，此刻卻彌漫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死寂。所有當值的宮女太監都遠遠地跪在廊下或甬道邊，頭埋得極低，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空氣中只剩下風吹過枯枝的嗚咽。

那口惹禍的老井，就在庭院西南角的一株巨大的百年銀杏樹下。井臺是整塊的漢白玉砌成，歲月和無數繩索的摩擦，在井口邊緣留下了深深的凹痕，光滑中透著蒼涼。此刻，井臺周圍三步之內，空無一人，跟那里盤踞著什么看不見的兇物。

沈明薇的目光徑直投向那井口。腳步未停，徑直穿過跪了一地的宮人，走向那口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古井。

越是靠近，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水腥氣和某種鐵銹般的、令人作嘔的甜腥味就越發清晰地鉆入鼻腔。沈明薇的眉心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徐嬤嬤攙扶她的手緊了緊，渾濁的老眼里滿是警惕和擔憂。

終于，她們停在了井臺邊。漢白玉的冰冷隔著鞋底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沈明薇微微傾身，向井內望去。

幽深。這是第一感覺。井壁長滿了滑膩的深綠色苔蘚，往下看，光線迅速被吞噬，只余一片化不開的濃黑，深不見底，直通幽冥。然而，就在那片濃稠的黑暗之上，井水表面卻詭異地翻騰著！

不是清澈的波光，而是一種渾濁的、粘稠的暗紅色！跟稀釋了無數倍的血漿！那紅色并非靜止，而是在水面下無聲地翻涌、擴散、旋轉，形成一圈圈令人心悸的漣漪，一圈圈地蕩漾開，撞在長滿苔蘚的井壁上，留下更加深暗的水痕。水面偶爾鼓起一個暗紅色的水泡，無聲地破裂，散發出更濃的那股甜腥鐵銹味。

這景象，比任何言語都更具沖擊力。饒是徐嬤嬤見慣風浪，此刻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扶著沈明薇的手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