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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混沌
01
稻草的氣味很好聞。豆子躺在草堆上,岔開雪白的大腿,羞澀地說:“貓仔,來呀,你過來呀。”月亮很白,地面上有一層薄薄的霧氣。打谷場上的人們都走了,谷場的四周碼放著一堆堆草垛。豆子的身上有股稻草的香味。貓仔在地上磨磨蹭蹭地擦著光腳板。豆子噘起嘴巴,說:“貓仔,你再不來,我就走了。”貓仔腿一軟,撲通一下倒進了豆子的懷里。他的根部軟塌塌的,褲衩濕了一大團……他被父親踹了一腳,渾身一顫,醒了,才知道做了一個夢。
他從床上爬起來,父親說:“你去干什么?”
貓仔不應聲,打開木門,往墻角哧哧啦啦地撒起尿來。
一只狗在叫,汪汪汪,汪汪,叫聲很曠遠。
豆子家傳來了嘶啞的哭聲。一定是豆子挨打了。豆子都快被她爸打傻了。豆子家住貓仔家對面,只隔著一條巷子。兩家的大人仿佛有仇似的,基本上不來往。
貓仔想去看看,他父親在屋里喊:“苕貨,還不睡?”
這一夜,貓仔把竹床折騰得吱呀吱呀地叫了一宿。貓仔第一次失眠了。
天還沒有大亮,村子四周被薄薄的霧靄籠罩著。貓仔提了魚簍,悄悄地抽出后門的插銷,赤腳溜了出來。父親每天醒得早,醒來就喊他去割苕藤。自從兩個姐姐相繼出嫁之后,割苕藤的重任就落到了貓仔的身上。他不愿去割苕藤,他喜歡摳鱔魚。他也不喜歡上學。秋季開學,他就該上高二了。
霧氣很快就散去了,漸漸地露出了灰白色的天空。貓仔看見了木錘在田塍上割豬草。木錘是豆子的哥。
貓仔走過去,對木錘說:“木錘,我說那個,你爸昨夜又打豆子了?”貓仔有個口頭禪,開口喜歡帶個“我說那個”。
木錘抽抽鼻子,無精打采地說:“豆子把飯煮煳了,豬也忘了喂。娘不在家,爸就發威了,抄了掃帚就抽。”
貓仔說:“我說那個,你娘去哪了?”木錘的娘是婦女隊長。聽說她和大隊支書的關系不清白。但是貓仔不信。貓仔覺得木錘的娘是一個很好的人,見人就笑,笑起來很好看。他認識大隊支書,大隊支書經常上他家來,貓仔不喜歡他,他總是苦著臉,不茍言笑。貓仔覺得木錘的娘不會喜歡這樣一個糟老頭。
木錘有些不耐煩:“不知道。你怎么沒去割苕藤?”
貓仔說:“懶得去。我和我爸不對付,我恨他。”貓仔放下魚簍,說:“我娘也恨他。我娘說,當初要不是我爸把缸底的最后一點豆糟給了隔壁的那個孤老頭,我上頭的那一個哥也不會餓死。我那個哥61年的,生下來沒兩個月,就餓死了。”
貓仔頓了頓,接著說:“木錘,你說,我爸為什么對隔壁的瘸腿孤老頭那么好?每年過年還把他請過來,坐上席。”
木錘又抽了抽鼻子,說:“我也不知道。你爸一天到晚黑著臉,我有些怕他。”
貓仔說:“呃,木錘,那個什么,你娘是被你爸趕走的吧?”
木錘把頭別向一邊,說:“不說了,煩!”
貓仔說:“我覺得你娘挺好的。”
木錘不再理睬貓仔,獨自挑著筐走開了。
“木錘,那個什么……”貓仔覺得很無趣,把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貓仔在田塍上扯了一把帶了露水的草,放進魚簍里,沿著田塍走。
人家的閨女有花戴,
我家的喜兒不能買,
扯了一尺紅頭繩,
給我的喜兒扎起來,
啊,扎呀么扎起來……
有個女人騎在牛背上唱歌,反反復復就這幾句。近了,貓仔認出了是扒灰爹的兒媳婦燈盞。村里人都說燈盞有些癡傻,經常一個人唱歌,自言自語,獨自嬉笑。貓仔不知道她的年齡,從她的臉上看不出歲月的痕跡。扒灰爹把兒媳婦燈盞娶進門那會兒,鬧洞房的時候,貓仔趁亂鉆進了床下,聽了一夜也沒有聽出什么動靜。他后來學貓叫,想嚇一下新娘,卻被新娘從床底拽了出來,把他的耳朵擰得好疼。
“貓仔,”燈盞嘻嘻地笑著,“你的耳朵還疼不?”她投向她的目光像一枚鉤子,鉤著他的眼睛。
貓仔低下頭,不作聲。貓仔不習慣和年輕的女人說話。他的臉有些被她的目光燙著了。
“貓仔,上牛背來唄,我和你一起騎。”燈盞依舊嘻嘻笑著。她向他伸出細白的手來。
貓仔抬頭瞥了燈盞一眼,覺得燈盞的眉眼還是蠻好看的,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淌著紅暈。貓仔說:“不。”貓仔的胸口咚咚地跳得厲害。
燈盞跳下牛背,手挽著牛繩,跟在貓仔后面走。
貓仔像渾身爬滿了螞蟻一樣的不自在,他紅著臉說:“我說那個,那個什么,你別跟著我啊。”
燈盞把臉一抬,嘟起嘴唇,說,“我就跟著你了,怎么啦?”
貓仔囁嚅著說:“那,那個什么,別人看見了,不好。”
燈盞說:“無所謂。我早就無所謂了。別人都說我是瘋子,傻女人,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貓仔不作聲了。這么靈秀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傻女人?歌唱得那么好,聲音那么好聽,笑容那么動人。她平日的樣子一定是裝出來的。她的內心里一定有很多苦。燈盞的男人臉很白,身材瘦長,一副病怏怏的樣子,整天端個椅子在門口曬太陽,不干農活。她的公公是個閹豬的,橫著一雙眼,看人總是白多黑少,閹豬的手藝倒是不錯的。
燈盞也赤著腳。她蹲下來,看貓仔將手指摳向田塍角的一個洞眼。“貓仔,你去石鋪街不?給我帶兩根紅頭繩。”
貓仔的手指越摳越深,忽然哆嗦了一下,摳出一條一尺來長的黃鱔來,把燈盞嚇了一跳。
貓仔說:“你說什么?”
“沒聽見算了。”燈盞挽起牛繩,起身走了。
貓仔怔怔地望著燈盞的背影,發了好一陣呆。
貓仔不想讀書了。他看見書本頭都大了。讀了又怎么樣?都恢復高考幾年了,他們村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他最羨慕的是扒灰爹,不用自己種田,田都是請人種,整天背個裝閹豬刀的包,走村串巷,有酒有肉。他也想學閹豬。
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母親的時候,母親愣怔了好一會兒,然后幽幽地說:“我管不了你了。你不讀書,你爸會打斷你一條腿的。”貓仔說:“打死我也不讀!”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你想回家盤弄泥巴坨啊?”貓仔說:“那個什么,我想去學閹豬。”母親搖了搖頭,說:“兒大不由娘了。你過了你爸這一關再說吧。”貓仔說:“我不和他說,要說你和他說。那個,反正我不讀書了。”
父親從貓仔的娘口里得知貓仔不想讀書的想法的時候,他正在木盆里洗臉。他勃然大怒,一腳把木盆踹翻了。“你把他喊過來!”
母親在屋里屋外找尋了一遍,也不見貓仔的影子,急得拍起了胸口,“伢兒,你又到哪里野去了?”
貓仔不知道村里的人為什么把天愚叔叫扒灰爹,他問過母親,母親說她也不知道,早幾年前村里人就這么叫了。他也問過木錘,木錘說,唔,可能,也許是有那個方面的事吧?貓仔見木錘說話支吾不清,就不想再問下去了。
扒灰爹30多歲才得了一個獨子,叫昌文,從小嬌生慣養,能買到的補品都給他補,結果補出了問題,頭發掉,臉皮腫,差一點丟了性命。后來看了醫生,命是保住了,身體卻虛了。書也讀不進,初中沒畢業就不讀了,跟母親學裁縫。
貓仔提著裝有幾斤鱔魚的魚簍走進扒灰爹家的時候,扒灰爹正在喝酒,燈盞他們在吃面。
貓仔對他們團團地點了點頭,然后對著扒灰爹說:“天愚叔,那個什么,我給你家送鱔魚了。”
扒灰爹瞟了他一眼,咂了一口酒,說:“呦,貓仔會來事了啊!說,送鱔魚我干嗎?”
貓仔說:“那個,我想跟你學閹豬。你要收我做徒弟,我天天給你送鱔魚。”
扒灰爹翻了一下眼皮,說:“鱔魚是好東西,我喜歡。我想收你,你爸同意不?你爸要是不同意,我就不能收你。”
貓仔趕緊說:“同意,同意,那個什么,他們同意。”
扒灰爹說:“那也不成,得你爸親自和我說。”
貓仔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燈盞他們一眼,希望他們幫襯兩句,他們都不作聲。
貓仔一下子蔫了。
渠堤上栽種著成片的蓖麻樹。貓仔不開心的時候就到樹下坐。蓖麻樹有一人多高,寬大的葉子散發出一種淡雅的氣息。貓仔在樹下撥弄著石子。那是他小時候和木錘、豆子他們常常玩打石子游戲的地方。游戲是這樣的:每次向上拋一顆石子,再把地上的石子抓起來,再把拋出的石子接住。從兩顆石子開始玩起,誰玩得最多誰就是最后的勝者。他們對這個游戲樂此不疲。
“我就知道你在這里。”木錘放下裝豬草的筐,坐到貓仔的對面。
貓仔說:“我煩著呢。”
“我也煩。”
“那個,你煩什么?”
木錘撥弄了一下地上的石子:“我娘昨夜回來了,正好我爸不在。我爸出去喝酒了,一夜沒回。我給我娘開的門。我娘昨夜說了好多很奇怪的話。”
“你娘說了什么話?”
“我娘先是和我一起睡,摟著我的頭和我說話。她說讓我以后多照顧點妹妹,多做點家務,她不在的時候要多照顧我爸,還有隔壁的那個孤老頭。她說我爸脾氣臭,讓我不要和他對著來。”
“你媽還說什么了沒有?”
“沒有了,反復的就是這幾句。天快亮了,她又爬上閣樓和豆子她們睡。”
貓仔哧忽站了起來,問:“那個什么,你娘還在家嗎?”
木錘搖了搖頭,說:“她剛出的門。她前腳走,我后腳就找你來了。”
貓仔拉了木錘的手,說:“趕快去找你娘!”
他們剛走下渠堤,就聽到池塘邊有人喊:“快來人啊!救命啊!有人跳塘了啊!”
貓仔心里連叫不好,和木錘一起向池塘奔跑過去。
池塘邊上的女人揮動著搗衣的木槌,對著跑過來的木錘喊:“木錘,快跑啊!是你娘,你娘跳水了!”
貓仔在前面跑,先跳下了水。木錘邊跑邊扔了竹筐,顧不上脫衣,也一頭扎進了水里。
木錘的母親被救了上來,幸好溺水的時間不長,放在搗衣的石板上倒了一陣水,漸漸地有了氣息。
“娘啊!”木錘伏在他母親的身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02
翻過茅坪山就到了王屋小學。大隊部設在王屋小學,大隊醫務室也設在這里。貓仔和木錘輪流把木錘的娘背到醫務室的時候,醫務室的赤腳醫生余大夫正背著藥箱準備出門。木錘說他娘溺水了,余大夫趕忙放下藥箱,托著木錘的娘的腰放到病床上。他用手指探了探呼吸,又用聽筒聽了聽心跳,說:“還好,不礙事,掛一瓶點滴就沒事了。”
余大夫掛好點滴,遞一條毛巾給木錘,說:“給你娘擦擦,衣服還是濕的。”木錘抹著眼淚,接過毛巾,抽泣著說:“娘,你怎想不開呢?你要走了,我和豆子、蔻子和誰說話呢?”
余大夫在一旁若有所思,他說:“我認識你娘,按說她不會這樣做啊。她是一個很要強、很開朗的人啊。記得那年在修水渠的工地上,她風風火火地和男人比著干,非要比個贏不可,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她一定是遇到她繞不過去的坎了。”
貓仔說:“我也覺得木錘的娘是一個很好的人,她對村里每一個人都好,尤其對我家隔壁的那個孤老頭,村里很多人都嫌棄他,她卻像對自己的親爹一樣地照顧。村里再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余大夫又搖了搖頭,說:“這樣的好女人,她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庚運我是認識的,有模有樣的一個人,怎么就是心胸狹窄小肚雞腸的人呢?唉,不說了!”
不多大一會兒,豆子和蔻子趕來了,她們跪著伏在娘身上哭。
村里很多人也陸陸續續地趕來了,貓仔的母親也來了。有的提著雞,有的提著雞蛋,有的提著花生和黃豆,擠得醫務室都站不下了,很多人就站在醫務室的外面。很多人不說話,只默默地流淚。
木錘的母親醒過來了。大家都擠過來看她,貓仔的母親拉過她的手,攙著,說:“木錘他娘,你醒了?感覺還好吧?我和村里人都來看你來了。我以前對你不好,你別介意,只怪我心眼小,處處擠兌你,讓你受委屈了。木錘他娘,我在這里給你賠不是了。”她低下頭,搖著木錘的娘的手。
“木錘的娘,你多保重!”“木錘的娘,看開一點。”大家紛紛勸慰道。
木錘的母親微笑著,環視了大家一眼,說:“謝謝大家,謝謝。”她的眼角掛著淚水……
燈盞的娘家是赤火村,距王屋村20多里。她的父親是個瞎子,她的母親小時候掉到火塘里,腿上落了殘疾。她的父親以說書和算命為生,前些年被迫中斷了,現在又撿了起來,重操舊業。她的母親就是她父親說書給“說”過來的。她家一直很窮,她有個哥哥,她撿她哥哥的衣服穿,撿她哥哥的鞋穿。她很要強,學習很用功,可那時候沒有多少書讀,枉費了她一番苦心。
她哥從小自卑,常常受人欺負,初中沒畢業就不讀書了,在家里務農,快30了還未娶上媳婦。那時正好有一戶人家來給燈盞提親,說媒的人說那戶人家家境很好,又是獨子。燈盞說必須拿一萬元的彩禮,否則免談。說媒的人說那沒問題。燈盞就這樣嫁了,她哥也很快娶上了媳婦。
在這個新家里燈盞基本上什么都不用干,被當著公主一樣地侍候著。她男人和婆婆都處處順著她。她公公倒是很少說話,經常橫著一雙眼,直直地看她,看得她渾身發毛。她男人昌文以前娶過一個媳婦,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媳婦就跑了,昌文出去找了幾個月,沒找著,后來又陸陸續續出去找了幾次,還是沒抓沒撓的,就死了心。再后來就娶了燈盞。
燈盞是在嫁到王屋村后才知道她公公的“扒灰爹”這一綽號的。她一開始對這一綽號的豐富內涵幾近無知,也不可能去到處打聽,內心總是覺得這個稱呼是不太好的,是不懷好意的。
她剛嫁過來的那個夏天炎熱異常。她男人昌文蔫蔫的,沒有多少話說,兩人也說不到一塊,于是在床上就沒有什么動靜,連手都不搭到一起。有一個晚上天很黑,她男人昌文提著電筒出去給別人量身材尺寸去了,半夜忽然刮起風來,把門窗吹得吧嗒吧嗒響,接著大雨如注。門忽然開了,一個黑影竄了進來,直撲她的床上。她還以為是她男人昌文回來了,可那個男人氣喘如牛,撲上來就扯她的短褲,她驚呆了。
她拼命地喊叫,踢打,翻滾,忽然那男人住了手,跳下床跑了。她趕緊插上門,又用一根木棒頂上,把窗戶也拴上了。躺到床上,她的心還是怦怦跳,一摸大腿,粘著滑膩膩的東西,她惡心地用毛巾擦了又擦。
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她男人,只要昌文不在她就把門窗拴得嚴嚴實實,任何人叩門她都不開。自這件事后她公公扒灰爹好幾天也沒見到人影。
此后她的性情大變,有時語無倫次,魂不守舍,有時自言自語,喜怒無常。村里人都說她傻了。
有一天,她對男人說:“昌文,我們去石鋪街開個裁縫店吧?”她男人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看了她半天,半晌才說:“我問問我爸去。”她于是對她男人徹底地失望了。
點滴快滴完了,木錘的母親從床上坐起來,對大家搖著手說:“農活挺忙的,大家都回去吧,謝謝你們!”大家便說了一些勸慰的話,相跟著回去了。貓仔和木錘、豆子、蔻子留了下來。木錘的娘對貓仔說:“貓仔,你也回去吧。”貓仔說:“那個什么,我想和你說說話。”
余大夫過來抽了針頭,問木錘的母親感覺怎么樣。
木錘的娘說:“沒事了。謝謝你,余大夫。”木錘說:“娘,我背你吧。”“不要你背,我能走。”
送來的東西太多,他們有些提不動,于是在路上走走歇歇。
貓仔對木錘說:“我娘和你娘終于和好了,可我爸和你爸一直不對付,門都不跨一步,你說這是為么呢?”
木錘說:“大人的事,我哪知道?”
木錘的娘嘆了口氣,說:“唉,脾氣直的人和心眼小的人當然是不對付了。”
木錘的娘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對豆子說:“豆子,到縣城里去做事,你愿意不?”
豆子喜地一跳,手里提的雞蛋都差點顛出來了:“去做什么事啊娘?”
“你縣城有個表舅想找個保姆,對我說了,我看你也初中畢業了,正好去。女伢兒讀個中學就行了。”
蔻子說:“我也要去。為什么不讓我去?”
木錘的娘站住了,看著蔻子,說:“你還小,都需要別人照顧,怎么去照顧別人?等你像豆子一樣大了,也給你在縣城找份事做。”蔻子嘟起了嘴巴。
貓仔問:“那豆子什么時候去?”木錘的母親說:“快了。等學校開學了就去。”貓仔看了豆子一眼,忽然心里很失落。
貓仔用光腳踢著路上的石子,說:“那個什么,我也不想讀了。”
木錘的母親說:“男伢不讀書可不行啊。男伢不讀書,將來只能摳牛屁眼。”
“摳牛屁眼就摳牛屁眼。”
“聽嬸的話,讀個高中畢業,也算個文化人了,說起來都好聽,將來也好找事做。伢兒,懂不?”
貓仔低了頭,沒回答。
木錘在后面擦著腳板,不走了。他娘回過頭,說:“木錘,怎么啦?”
木錘說:“娘,我也不想讀了。”
“唉,不讀就不讀。讀也讀不進去。算了,娘依了你。到時候別后悔。”
木錘嘿嘿地笑著,快步追了上來。
木錘的母親九歲那年,她跟父母和兩個哥哥一起來到了石鋪街。他們是一路走過來的。那是冬天,到處都是逃荒的人群,他們一下子被沖散了。她在小街上哭。她等了一天一夜,小街上人來人往,沒有人在她身邊停下來。她哭累了,蜷縮在小街的一個角落睡著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趴在一個人的背上,身上裹著一件破棉衣。她亂踢亂抓,哭喊著要下來。那個人把她放下來,她扔掉棉衣,拔腿就跑。那個人拽住了她,給了她一個燒餅,說帶她去找媽媽。她接過了燒餅。她實在太餓了,一天米沒有粘牙了。她不再掙扎,溫順地趴在那個人的背上。
她還記得,她家在修水,村邊有一條河,叫修水河,四周有很多山,一座連著一座。那一年大旱,河水都干了,村里人都出來逃荒了。她爺爺奶奶在那一年死了。
那個人把她帶到了一個村子。村子叫夏洼,很大,屋子連著屋子。那個人對她說,等過了這個冬天,你爸媽就會來接你的。可是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她的爸媽還是沒有來。她明白了,她爸媽不要她了。在這個新家里,她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后來兩個姐姐先后出嫁了,哥哥也當兵去了,家里就她和弟弟在讀書。
16歲那年的夏天,她一個人去修水,找她的家人。找了一個多月,找到了村子,但她家的老屋已經垮了,一堆殘垣敗瓦。問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家人的去向。那個家她再也回不去了。
后來,那個人把她嫁到了上王屋村一個叫庚運的人家。她抱著那個人哭,想跪下來喊他一聲爸,卻一直沒有叫出口。
那個人就是夏洼村支書,姓夏,名大手,村里人叫他菩薩爺。那時候,上王屋村還屬于夏洼大隊。夏洼大隊有二十多個生產隊。后來分出來十個生產隊,另成立了一個王屋大隊。巧英不知道菩薩爺這個名字的來歷,但她知道他對她比她的親爸還好。嫁人后他時常來看她,帶給她喜歡的吃食。她也時常回夏洼的那個家,看她一直想喊一聲爸又一直喊不出來的那個人。
后來她當上了婦女隊長。當上了婦女隊長就免不了去大隊部開個會什么的,她男人庚運就酸了,時常把她數落一頓,于是漸漸地與夏洼的那個家以及與隊長家,都疏遠了。但遇到什么想不開的事,她還是悄悄地到夏洼的那個家去訴說。
那一次她和大隊支書從大隊部開會回來。為了不誤農事,大隊的會常常安排在晚上開。那夜月色暗淡,星光稀疏,涼風習習。
茅坪山上有一片祖墳地,常常傳出鬧鬼的事,越傳越玄乎,膽小的人夜里都不敢往那條路上走。她的頭皮發緊,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不自覺地靠近了支書,并攙住了他的手。
這時一聲怪叫從山里傳來,一個黑影竄了出來,一下子揪住了她的頭發,把她拽到了地上,使勁地拖。這人是她男人庚運。從此和隊長家斷了來往,她的惡夢也從此開始了……
男人打她,她忍著,不吭聲,怕孩子們聽到。她依然笑,那笑是裝出來的,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這一次,她再也無法忍下去了,她想有個了斷。她身子不方便,痛經,月經一來連骨頭都疼。庚運喝多了酒,搖搖晃晃地回來,回來就要上她的身子,死命都推不開,血流了一床。她想她這次一定死定了。早上她掙扎著起來,庚運要她洗床單。山里三月天清晨的水還是那么涼,她的手哆嗦著。她想喊豆子或蔻子來洗,可她們都被庚運喝出去打豬草去了。庚運在一旁嘿嘿地笑。她覺得這種生活再也無法繼續下去了。她想到了死。
可是沒死成,又被孩子們拽回來了。
離婚吧,也許只有這一條路了,她把兩個女伢兒帶走……
豆子和蔻子洗完上閣樓睡去了。木錘不肯睡,陪母親坐著。
夜已經很深了。母親在清點豆子的衣服。豆子要去城里了,把她的衣服清理出來,縫縫補補,疊好放在一個木箱子里。母親在做這些的時候很專注,每一個衣角都把它撫平。木錘在一旁看著,不言不語。巧英說:“木錘,睡去吧,娘不要你陪。”木錘不說話,搖搖頭。
門忽然被撞開了,風把燈泡吹得左右搖晃。撞進來的是父親,一身的酒氣,身體搖晃著。他瞪圓了眼睛,指著母親,梗著舌頭說:“你、你自個找、找死,還敢回、回來!你、你給老子丟人現、現、現眼,給老、老子滾!”
木錘上前護住母親,被父親一手劃拉開了,木錘跌坐在地上。父親一把薅住了母親的頭發,使勁地拽。她的頭撞到了床角,血流了一臉。她一聲不吭,她用手試圖扳開庚運緊拽住她頭發的手指,但扳不開。庚父親怪叫著,揮起一腳踢向了她的下身。她的身子向后倒去。木錘紅了眼,嗷嗷叫著,爬起來操起了一根柴火棒,朝父親的頭上砸去。父親搖晃了一下身子,悶聲不響地倒在了地上。
豆子和蔻子聽到動靜,醒了,下了閣樓,見到眼前的場景,呆住了。巧母親從地上坐起來,用胳膊摟住三個伢兒,說:“伢兒,不用怕,有事媽擔著。他喝多了,不會有事的。來,把他抬到床上,讓他好好睡個覺,睡醒了就好了,不會有事的。醒過來他就什么都不記得了,我知道的。放心,你們都去睡吧,我在這里看著他。”巧母親說完向他們揮揮手。
也許,第二天醒來,父親會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母親會忘記嗎?伢兒們會忘記嗎?這一切,該有個了斷了……
03
庚運從床上爬起來,頭有點發瞢,昨夜發生的事他一點都不記得了。他推開房門,日頭有些晃眼,他扶住門框,抹了一把眼屎,這才發現門口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是他的岳父夏大手。
“妻爺,您老來了?怎不進屋坐?”妻爺是石鋪一帶女婿對岳父的尊稱。
夏大手嘿嘿了兩聲,說:“你連我的女兒都不待見,我這雙老鴰腳怎敢跨進你的屋?!”
庚運的臉上有些不自然,訕笑著說:“這個,這個是我的錯……”
“巧英這個伢兒我知道,心善著呢。她心太善了,我都舍不得動她一根指頭,你卻打她,把她往死里打!這些她都不對我說,村里都傳遍了我才知道。她連一只螞蟻都不肯踩死。她小時候寧可自己餓肚子,也把吃食留給我和她娘……”夏大手抹了一把眼角,“她雖然是我撿來的,但我一直把她當我的親伢兒一樣對待,有口吃的我都不會讓她餓著。我看你還算實在,人也長得端正,才答應把她嫁給你。多少人來踏破門檻我都沒答應。庚運,你說你還算有良心不?!”
庚運垂下頭。他說:“妻爺,您老進屋坐,喝口水。”
夏大手站起來,揮了一下手,說:“算了,屋我也不進了。巧英我把她接回去,在我那住些日子。你什么時候想轉了,脾性改過來了,你再來接她!”
庚運上前想拉一下他岳父的手,卻被狠狠地甩了回來……
自從巧英和豆子被菩薩爺接走以后,貓仔做事就有點無精打采。貓仔家只有兩畝多田的晚稻,請了些人手,很快就忙完了。貓仔蹲在家門口磨柴刀,準備去上山砍柴。他埋著頭,把刀口磨得又光又亮。
“貓仔,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木錘不知什么時候湊到了貓仔跟前,擊了一下手掌。
貓仔拿起柴刀,用拇指試了一下刀口,不緊不慢地問:“那個什么,什么好消息?”
“夏洼村今夜放電影,《渡江偵察記》!你去不?”木錘拍了一下貓仔的肩膀,很雀躍的樣子。
貓仔霍地站起來,說:“你說的是真的?”
“那還有假?豆子回來親口說的。”木錘帶點神秘和得意地說,“我只告訴了你。”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貓仔撂下碗就往外跑,庚慶喝道:“到哪野去?!”貓仔邊跑邊說:“看電影!”
貓仔跑到大楓樹下,見除了木錘外,豆子和燈盞也在,便問:“你們也去?”燈盞嘻嘻一笑,說:“只準你去啊?”
趕到夏洼時,電影已經開場了。他們抱了一捆稻草,到銀幕的背面看。背面沒有人,離銀幕有些近,但他們樂得忘乎所以。
他們只顧了說話和鬧騰,電影只看了個囫圇,就散場了。巧英要留豆子和木錘在夏洼住一宿,明早再回去。貓仔只好和燈盞一起走。
貓仔在前面走,把燈盞落下了四五步遠。燈盞說:“貓仔,你等等我,我怕。”貓仔站住了,卻不回頭,說:“那個什么,你快點嘛。”燈盞呲溜著吸氣,說:“不好,我的腳崴了!”她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貓仔站著不動,說:“那個,那個什么,你真的假的啊?”燈盞痛苦地呻吟起來,一邊用手揉著腳腕。
貓仔走到燈盞跟前,伸出手拉她,她掙扎了一下,踉蹌地站了起來,靠到了貓仔的身上,雙手摟住了貓仔的肩膀。貓仔不自然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燈盞站立不穩,差點倒下去,貓仔伸手把她抱住了。燈盞說:“你背我吧,我走不動了。”貓仔說:“不,不行,不行。”燈盞說:“那你走吧。”貓仔真的走了。走了幾步,又回到燈盞面前,蹲下身子,說:“你上來吧。”
開學的日子離得越來越近了。豆子該去縣城她表舅家做保姆了。巧英被庚運接了回來,生活又恢復了往常,巧英的臉上又露出了以往的那種笑容。
豆子換上了新衣服,頭發也梳得很油亮,臉上好像還搽了粉,乍一看貓仔差不多不認得了。巧英也換上了一身干凈衣服,看上去顯得很清爽。她們提了一個木箱子,和一些裝有花生、黃豆之類的土產的布袋子,去石鋪街搭車。
“娘,我送送你們。”木錘說。巧英摸了一下木錘的頭,說:“不用送,家里還有很多事呢。我趕明天一早就回了。”木錘低下了頭,有些不情不愿。蔻子扭捏著身子,也要跟著去。巧英扯了一下她的小辮子,說:“聽話,在家幫哥哥做事,娘帶糖回來給你吃。”蔻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哭鬧起來。巧英把她拉扯起來,拍了拍她屁股上的灰土,說:“好吧,你這個難纏鬼!”巧英一笑,“也讓你上縣城去見見世面。”
庚運站立在門口,不說話。目送她們走遠了,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屋。
貓仔提了柴刀和槍擔,槍擔上掛著草繩,裝著去砍柴的樣子,一直遠遠地跟在豆子她們身后,翻過了渠堤,又翻過了一道山梁,直到她們消失在樹林深處……
貓仔埋著頭砍柴,忽然聽到不遠處有砍柴聲和說話聲。莫非有人在偷砍自己家自留山上的柴火?他貓著身子悄悄地過去,發現是棉花她們姐妹三人。他們兩家的自留山是挨著的,至于分界在哪里,貓仔和棉花他們都不清楚。
貓仔走上前去,訕訕地說:“棉花,那個什么,你們也在砍柴啊?”
棉花見到是貓仔,驚喜地直起腰,說:“貓仔哥,是你啊?”她們放下柴刀,坐到地上。
貓仔也坐下來,說:“棉花,那個什么,開學了你該是高中了吧?”
棉花垂下頭,不說話了。葵花說:“娘不讓棉花讀了。娘給棉花說了個人家。”
“葵花,你說什么?你娘不讓她讀了,還給她說了人家?她才14歲啊!”貓仔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棉花斜了葵花一眼,說:“就你知道!”葵花說:“就是嘛。娘想招個大哥進門來。家里沒有男的老受欺負。”
他們都不說話了,拿棍在地上亂劃。貓仔站起身,說:“那個什么,我幫你們把柴火捆了吧。”棉花也站起身,說:“不用了。”貓仔說:“那,那我砍柴去了。”棉花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貓仔感到柴火擔子比往日重了不少,腿也是軟塌塌的,路也走得東倒西歪,像喝多了酒似的。正走著,忽然被一個人喊住了,是一個老人的聲音,他說:“勞問一下,上王屋村怎么走?”
從一條岔路上走來一老一小兩個人。老人手里握著一根竹棍,在路上敲著,一個小男孩牽著他的另一只手。貓仔把擔子換了個肩,說:“那個什么,您找誰啊?”老人答:“找我閨女。”小男孩搖了一下老人的手,說:“爺爺錯了,是找我姑姑!”老人笑了,用竹棍敲了一下小男孩的腳,說:“傻孩兒!”
貓仔說:“跟我走吧。”
04
上王屋村是有百年歷史、占地近十畝的大宅第,解放前是大地主鐵公雞家的私宅,面南有三個大門樓,東西有三個門洞,全部為青磚兩層結構,屋宇相連,氣勢宏大,內有大廳堂三個,前后貫通,可容納千人。小廳堂六個,為鐵公雞的六個偏室所有。解放前鐵公雞擁有上百畝田地和山林,長工五十多人,短工最多時達百人。鐵公雞娶了六個偏房,生的都是千金,解放前夕又納了個小,攜了小和銀元細軟,逃去了臺灣。家族其他人嫁的嫁,走的走,散的散,百年旺族灰飛煙滅。
燈盞家的小廳堂點起了兩百瓦的燈泡,四角掛上了氣燈,一時間燈火輝煌。原來是燈盞的父親來了,在小廳堂擺起了說書場。吃過晚飯,貓仔端了把椅子就趕過去了。
說書的正是貓仔在路上遇到的爺孫倆。爺拉二胡,孫敲鼓點。說的是《薛仁貴征西》。中間由燈盞來上一兩句唱段,二胡和鼓點配合,還真的有點戲劇舞臺的感覺。貓仔悄悄感慨,有這等技藝,不出去掙錢真是白費了。
木錘湊到貓仔身邊坐下。貓仔說:“那個什么,你才來?”木錘說:“老東西不讓來,我溜出來的。”木錘指了指燈盞,咂著舌頭,“嘖嘖,她今夜真好看啊!”
燈盞正在唱著什么,貓仔看過去,燈盞的目光正好掃過來,貓仔連忙把目光避開了。他說:“木錘,你說什么?”木錘說:“沒聽見算了。”他打了一下貓仔的胳膊,“呃,聽說上面要派工作隊來,說是抓苧麻生產,就住燈盞家。”“你聽誰說的?”“我娘從大隊開會回來說的。”“哦。”“貓仔,你怎么不說話?”“聽書,別吱聲。”
這一夜,貓仔的腦子里盡是燈盞的唱歌的樣子和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