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巨大的引擎聲由轟鳴轉為低沉的嘆息，平穩地滑入臨江市新陽機場的停機坪。

艙門打開，混雜著航空煤油和冷氣味道的空氣涌入。

李初原、陳明、諸葛星和艾靈靈四人隨著人流魚貫而出，各自背著鼓鼓囊囊的背包，臉上帶著長途飛行后的些許疲憊，但更多的是即將歸家的松弛感。

穿過熙熙攘攘的接機大廳，推開厚重的玻璃門，臨江市特有的、混合著夏日草木蒸騰與城市塵埃的溫熱空氣撲面而來。就在這時，走在最前面的陳明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猛地剎住了腳步。

“哎喲！”

緊隨其后的諸葛星差點一頭撞上他寬闊的后背，慌忙扶了扶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鏡，一臉困惑，“胖哥，怎么停了？車在前面呢。”

李初原和艾靈靈也停下腳步，疑惑地看向那個突然凝固的龐大身影。

陳明沒有回答諸葛星。他微微仰起頭，表情異常凝重，鼻翼翕動著，像是在空氣中仔細分辨著某種無形的信號，又像是在聆聽只有他能捕捉的故鄉低語。

幾秒鐘后，他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悠長得仿佛要把整個臨江的空氣都吸進肺腑。緊接著，他猛地展開雙臂，像一只準備擁抱天空的巨鳥，緩緩地、帶著某種神圣儀式感地閉上了眼睛。

他那件本就緊繃的T恤下擺，因為這大幅度的動作又被向上扯了扯，露出一小截圓潤的肚皮。

“胖哥？你…沒事吧？”諸葛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陳明厚實的胳膊，聲音里帶著點不確定的擔憂。

李初原看著陳胖子這副模樣，瞬間就明白了他要整什么幺蛾子，一個標準的白眼翻得幾乎要突破天際。

于是他果斷伸手拉住身邊艾靈靈纖細的手腕，帶著一種“此地不宜久留”的決絕，快步朝著出租車排隊區走去。

艾靈靈被李初原拉著，腳步輕盈地跟上。她那雙清冷的眸子掃了一眼仿佛在舉行神秘儀式的陳明，臉上依舊沒什么波瀾，只是微微偏頭，用她那特有的、聽不出什么情緒起伏的平靜語調問李初原：“他要做什么？”

李初原頭也不回，一邊把兩人的背包利落地塞進出租車后備箱，一邊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語氣篤定：“別問，問就是從小腦子就瓦特了，間歇性抽風，習慣就好。”

“砰”地一聲，后備箱蓋被用力合上。

諸葛星還留在原地，看著李初原和艾靈靈動作迅速地上了出租車，車窗都搖了起來，內心頓時警鈴大作，尷尬感像藤蔓一樣爬上脊椎。

他咽了口唾沫，再次湊近陳明，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懇求的意味：“胖哥！胖哥！快走吧，原哥和靈姐都上車了！咱別在這兒站著了，怪…怪顯眼的……”

話音未落！

“嗷——！！！”

平地一聲驚雷！陳胖子醞釀許久的“大招”終于爆發！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熊，猛地睜開眼，脖子一梗，用盡全身力氣，帶著一種極其夸張的、近乎歌劇詠嘆調般的破音，對著機場上空那片灰蒙蒙的天穹吼了出來：

“My—— hometown！！”

這一嗓子，石破天驚！諸葛星嚇得渾身劇烈一哆嗦，眼鏡都差點從鼻梁上飛出去，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

周圍所有行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如同聚光燈般瞬間聚焦在這個手舞足蹈、激情四射的胖子身上。

有好奇的打量，有看神經病的嫌棄，有忍俊不禁的笑意，還有保安警惕地往這邊挪動

諸葛星的臉“騰”地紅到了耳根，恨不得當場把自己折疊縮小，再找個地縫鉆進去，鉆進去還不算完，必須得用速干水泥把那地縫徹底、永久地封死！

出租車里，李初原對著后視鏡里那個還在“深情呼喚家鄉”的身影，再次翻了個巨大的白眼，然后對司機簡潔有力地說了三個字：“師傅，走。”

艾靈靈則透過車窗，平靜地看了一眼那個在人群中顯得格外“耀眼”的胖子，仿佛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移動的抽象藝術品，隨即收回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

陳胖子那石破天驚的一嗓子余音仿佛還在機場上空盤旋，諸葛星已經臊得頭頂冒煙，連拖帶拽地把還在“擁抱家鄉”的陳明塞進了第二輛出租車。

出租車七拐八繞，最終停在了一條相對僻靜的老街。

街道兩旁是些上了年頭的老鋪子，空氣里飄著淡淡的香燭紙錢和草藥混合的奇特氣味。目的地“福靈堂”就在其中，門臉不大，古色古香的木質招牌有些斑駁，兩扇厚重的雕花木門緊閉著。

李初原掏出鑰匙開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呻吟。

門剛開一條縫，一個黃乎乎、毛茸茸的影子就“嗖”地一下從里面躥了出來，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了狗毛、陳年符紙和某種草藥的味道。

“汪汪！老板！原哥！你們可算回來啦！想死狗爺我了！”那影子落地，赫然是一條體型中等的黃狗。

但它接下來的動作絕非普通家犬——它人立而起，兩只前爪興奮地扒拉著李初原的褲腿，尾巴搖得像螺旋槳，更詭異的是，它嘴里吐出的竟是字正腔圓、還帶著點市井油滑腔調的人話！

這狗，正是留守“福靈堂”的伙計，一只名叫“大黃”的狗妖。

“滾蛋，大黃！爪子拿開！剛換的褲子！”李初原嫌棄地抬腳虛踹。

陳明一看到大黃，剛才的尷尬瞬間拋到九霄云外，張開雙臂就要來個熊抱：“哎喲我的大黃兄弟！胖爺我也想你啊！快讓我rua兩把！”

大黃靈活地扭身躲開陳明的“襲擊”，后腿蹬地，一個漂亮的空翻落在旁邊的石墩子上，尖尖的耳朵抖了抖，一雙狗眼滴溜溜地轉，閃爍著狡黠又賤兮兮的光：“嘿嘿，胖哥，別激動！看你這紅光滿面，肯定是又干了票大的，賺了不少吧？今晚可得好好犒勞犒勞狗爺我，我要吃大腰子！十個！不，二十個！”

諸葛星推了推眼鏡，無奈道：“大黃，你就別添亂了……”

艾靈靈則只是淡淡瞥了大黃一眼，仿佛對一只會說話還討價還價的狗妖早已司空見慣，徑直走進了店里。

店里光線有些昏暗，靠墻的博古架上擺著些羅盤、銅錢劍、造型奇特的木雕和一些貼著黃符的瓶瓶罐罐，角落里還堆著些沒拆封的快遞箱，整體氛圍既神秘又……有點雜亂。

“行了行了，都收拾收拾！”

李初原把背包往柜臺上一丟，大手一揮：“胖子說的對，這趟活兒雖然波折，總算有驚無險，還小賺一筆！今晚胖爺請客，福滿樓大排檔，不醉不歸！大黃，看家有功，一起去！”

“嗷嗚！老板英明！胖哥威武！”大黃興奮地在石墩子上轉了個圈，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夜幕降臨，福滿樓大排檔人聲鼎沸，煙火氣十足。油膩的塑料桌子旁，四人一狗圍坐一團，氣氛熱烈得快要掀翻頂棚的遮陽布。

“喝！為了咱們平安歸來！干！”陳胖子滿面紅光，舉著扎啤杯，聲音洪亮，唾沫星子橫飛。

“干…干杯…”諸葛星小口抿著啤酒，臉已經紅得像煮熟的蝦子，眼鏡片上蒙了一層霧氣。

李初原則是穩扎穩打，一邊剝著鹽水毛豆，一邊跟胖子碰杯，嘴里還不忘損他兩句：“胖子你慢點，別又跟上次似的，抱著電線桿子喊親娘。”

大黃則完全沒了狗樣，它面前堆著小山似的烤腰子、雞脆骨，吃得滿嘴流油，還不時用爪子扒拉李初原的酒杯：“老板，給狗爺來口冰啤漱漱口！這腰子齁咸！”

艾靈靈安靜地坐在一旁，面前放著扎啤杯。

她小口吃著幾串素菜，對周圍喧囂的劃拳聲、陳胖子逐漸走調的歌聲（“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嗷嗚~”）、諸葛星開始絮絮叨叨講他單戀失敗的悲情故事，以及大黃跟隔壁桌吹噓自己當年如何“一口咬掉惡鬼半拉魂體”的胡話，都置若罔聞。

她清冷的眸子在氤氳的熱氣和燒烤煙霧中，顯得格外沉靜。

……………

時間在推杯換盞中飛速流逝。桌上的空酒瓶越來越多，堆成了小山。陳胖子終于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碩大的腦袋砸在油膩的桌面上，鼾聲如雷，嘴里還嘟囔著：“靈靈妹子…你怎么喝了幾十杯還…還不醉…”

諸葛星趴在桌子上，眼鏡歪在一邊，眼淚汪汪地對著一個空酒瓶傾訴：“小美…你為什么…為什么不喜歡戴眼鏡的…”

李初原稍微好點，但眼神也已經迷離，一只手撐著額頭，另一只手還在無意識地摸索著酒杯，嘴里含糊地罵著：“死胖子…欠我…三百二…記賬…”

唯一還保持“清醒”的大黃，此刻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肚皮圓滾滾，舌頭耷拉在外面，滿足地打著小呼嚕，偶爾還蹬兩下腿，像是在夢里追著什么。

整個戰場一片狼藉。

艾靈靈放下酒杯，平靜地掃視了一圈這“尸橫遍野”的景象。她站起身，走到柜臺結了賬，并且無視了老板看著一地“尸體”的復雜眼神，然后開始執行最后的任務——清場。

只見她走到鼾聲最響的陳明身邊，伸出纖細白皙的手指，捏住他后頸的衣領。

也沒見她怎么用力，那將近兩百斤的龐大身軀就像個輕飄飄的麻袋一樣被提了起來，軟塌塌地掛在她手上。

接著是諸葛星，同樣手法，拎住后領提溜起來。李初原則是被她單手環住腰，輕松地架在了肩上。

最后，她走到躺尸的大黃面前，腳尖輕輕一挑，大黃那毛茸茸的身體就凌空翻了個個兒，被她另一只手穩穩地抓住了后頸皮。大黃在夢中不滿地“嗚咽”了一聲，但沒醒。

于是，深夜的臨江老街，出現了這樣一幅奇景：

一個穿著素凈衣裙、面容清冷的少女，左手提溜著一個死沉死沉的胖子和一個眼鏡歪斜的瘦子，兩人腳還拖在地上，右肩扛著一個罵罵咧咧但聲音含糊的青年，右手還拎著一只睡得四腳朝天的黃狗。

她步履平穩，表情淡漠，仿佛手里拎著的不是三個大男人加一只狗妖，而是一袋不太重的垃圾。

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街道回蕩。

回到福靈堂，艾靈靈用腳后跟磕開門。

她沒有絲毫猶豫，手臂一揚——

“噗通！”“哎喲！”“嗷嗚！”

陳明、諸葛星、大黃被精準地丟作一堆，像三團沒有骨頭的軟肉，滾作一團。李初原則被稍微“溫柔”一點地放倒在他們旁邊。

艾靈靈拍了拍手，仿佛撣掉并不存在的灰塵。

她看了一眼地上鼾聲、夢話、嗚咽聲交織在一起的“人狗混合體”，眼神毫無波瀾，轉身，利落地關上了通往里間的門。店鋪里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鼾聲，以及角落里法器架上某個小鈴鐺，在月光透進來的微風中，發出極其輕微、幾乎聽不見的“叮鈴”一聲輕響。

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恰好照亮了大黃微微翕動的鼻尖，和它嘴邊殘留的一點烤腰子油漬。福靈堂內，一片“祥和”的狼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