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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第一張底片
南方四月,雨來得毫無征兆。
整條舊石板街被雨水刷出一層烏光,石縫里的青苔像突然被喚醒,綠得刺眼。街燈剛亮,橘黃光暈被雨線切割成細碎的金粉,落在積水里又碎成一片。
風裹著水汽穿巷而過,卷走了白日的悶熱,卻卷不走屋檐下的陳霉味——那是老木頭、顯影液、陳年膠卷混雜出的獨特氣息,像一段被反復倒帶的舊日片頭。
“如戲影社”的門臉比巷子更老。
黑底木牌上“如戲”二字已剝掉大半漆皮,右下角用紅漆補過,卻像結痂的傷口。
門口三級青石臺階常年濕著,縫里長出倔強的車前草。
櫥窗里擺著一架銅皮斑駁的祿來雙反,鏡頭正對著街,像在窺視每一個過路人。
雨點打在玻璃上,噼啪作響,整條街被說不清的氛圍感包裹著。
下午四點十七分。
蘇茶凝踩著水花沖進來時,門板上的銅鈴一陣亂顫。
她帶進來的水汽瞬間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又迅速消散。
帆布包濕透,顏色由軍綠變成深墨,包帶勒得她指節發白。
幾縷劉海貼在額頭,水珠順著睫毛滾落,像眼淚又不像——她沒哭,只是大口喘氣。
鬼天氣!
蘇茶凝打了個冷顫,想不明白外婆為何非要讓自己從京城飛到舅舅老家這邊的小城鎮,找一個小店洗照片。
出行不易。
尤其是她這種喜歡偏安一隅的藝術生。
總是不愿意踏入世俗,就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店內比外頭昏暗些。
天花板吊著一只鎢絲燈泡,燈絲晃出輕微的嗡鳴。
靠墻是一排暗紅色木柜,抽屜標簽手寫“135-36”“120-12”之類,墨跡已褪色。
柜臺玻璃下壓著泛黃的照片:穿旗袍的女人、戴紅領巾的男孩、穿西裝的新郎——所有人的笑容都像被時間磨平了棱角,只剩一層柔焦的蒼涼。
傅棲木坐在暗房門口的小矮凳上。
黑衣黑褲,連帽衫的帽子隨意耷拉在背后,露出微卷的短發。袖口卷到肘彎,小臂那道疤在燈下呈淡粉色,細長,像有人用極薄的刀片畫過一條記憶。
他正用玻璃棒攪動不銹鋼量杯,顯影液在杯壁留下一圈圈深褐漣漪,氣味刺鼻又苦澀,像被雨水泡開的煙蒂。
聽見門鈴,他抬眼,睫毛上還沾著一點化學溶液的霧氣,眼神卻冷而亮,像剛磨好的手術刀。
只見來人甩甩帆布包,水珠濺在老舊木地板上,像一串不規則的鼓點。
手指從包側袋里拈出一張底片——膠片已泛黃,齒孔有裂紋,像被歲月啃噬過。
蘇茶凝的聲音混在雨聲里,脆生生的:“老板,這能洗嗎?價格好說。”
眉彎如月,眼含秋水。
長得好正點的小姐。
傅棲木想。
他接過時,指腹不經意擦過她的指尖,冰涼與溫熱一觸即分。
下一秒,他的指腹突然一燙——像被靜電擊中,又像有人用冰針扎進血管,疼痛直抵心臟。
他微不可察地蹙眉,把底片舉到燈下。
燈光透過膠片,映出模糊的輪廓:舊客廳、吊燈、樓梯口、一抹暗色陰影……
他喉結動了動,頂著一張泣天地驚鬼神的臉,說出的話卻是十分不中聽:“過期十年,洗出來也是鬼片。”
鬼片?
蘇茶凝抬眼,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滴在柜臺上,啪嗒一聲。
這老板真會開玩笑。
“我外婆說,這是她和我媽唯一的合照。”
唯一?
看這個女孩周身的氣質,不是書香世家說不過去。
有錢人家里,只有一張合照?
這位心善的小姐想來是被面容慈祥的老人家騙了吧。
無妨,他就喜歡人傻錢多的慈善家。
傅棲木沒再說話,只是用鑷子夾起底片,轉身走進暗房。
暗房門簾落下的瞬間,燈熄了,只剩雨聲在門外繼續快進。
暗房像一口被時間封死的井。
唯一的燈是頭頂那顆赤紅色安全燈,燈泡功率不足,光線黏稠得像半凝固的血。四壁貼滿黑色遮光布,墻角堆著紙箱,上頭用馬克筆寫著“2005年過期伊爾福”。空氣里除了顯影液的酸味,還有舊木柜散發出的樟腦與霉混合的潮味。
傅棲木把底片裝進沖片罐,手指穩穩旋轉蓋子。咔噠一聲,像給一段記憶上鎖。
水聲滴答。
計時器咔嗒咔嗒地走,像有人踩在木地板上。
三分鐘,顯影。
三分鐘,停顯。
六分鐘,定影。
每一步他都做得極慢,或者說,極為小心翼翼。
跑大老遠來洗舊照片,他覺得對方要么人傻要么錢多,但是絲毫不影響他的專業性。
當定影液由渾濁變清澈,他把沖片罐倒扣瀝干,像完成一場小型祭祀。
傅棲木額頭上冒出細汗,找了個板凳坐下來看成品。
膠片被夾上不銹鋼晾片架,濕漉漉地晃。
赤紅的燈光下,影像一點點浮現——
先是一盞吊燈,黃銅,六瓣花形,灰塵在光柱里漂浮;
然后是一把老木樓梯,扶手雕著葡萄紋,漆面剝落;
最后是倒在樓梯口的男人,臉朝下,后腦的血漫成一朵暗色花。
靠,什么鬼。
傅棲木的呼吸停了一拍。
膠片邊緣,一行幾乎不可見的白色數字緩緩顯影:
2026-04-0715:06
三天后。
計時器恰好走到終點,“叮”一聲脆響,像刀尖落在瓷盤。
傅棲木用鑷子夾起膠片,指尖冰涼。
是門口那位小姐的惡作劇?
不確定,再看看。
他掀開暗房簾子,外面的雨聲瞬間涌進來。
燈光昏黃,蘇茶凝正低頭看手機,屏幕光把她的臉照得蒼白。
“這是你媽媽和你外婆的合照?”男人揶揄的聲音響起,似乎在活躍即將變成一攤死水的氣氛。
蘇茶凝瞇眼睛,模模糊糊看出來是一個人的身影,皺眉:“不是。”
“底片里的人,”傅棲木手拿著東西遞過去,聲音低啞,“你認識?”
蘇茶凝抬頭,目光撞進他的瞳孔。
下一秒,她看清了那張照片——
舅舅的灰色毛衣,舅舅的左手腕表,舅舅后腦那道小時候留下的月牙形疤痕。
全都對得上。
可是她的舅舅在家,好好地生活著。
照片上的人卻死了!
倒在血泊里!
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勢!
蘇茶凝恐懼得身子抖了一下。
她喉嚨發緊,聲音像被雨水泡過:“你在惡作劇?信不信我……”投訴。
傅棲木把照片塞進她手里,指尖無意擦過她掌心,像冰錐劃過。
“自己看時間。”他說。
“三天后,下午三點零六。”
雨聲忽然變得很遠。
蘇茶凝聽見自己心跳,一下一下,像倒計時。
安全燈的紅光像殘陽,把兩個人的影子釘在墻上。
蘇茶凝的指尖在照片上微微發抖,水珠順著膠片邊緣滴落,砸在地板上,發出極輕的“嗒”。
“……這不可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發干,“我舅舅昨天才發朋友圈,說要去釣魚。”
傅棲木沒接話,只是伸手把照片翻了個面。
背面,一行用鉛筆寫的小字在紅光下若隱若現:
“No.3倒計時72:00:00”
蘇茶凝猛地抬頭:“你寫的?”
“我洗照片,不玩鉛筆。”傅棲木語氣淡得發冷,“而且,我不認識他。”
空氣里的酸味突然變得刺鼻。
蘇茶凝攥緊照片,轉身就要往外走。
鬼使神差的,傅棲木伸手攔住。
“去哪兒?”
男人的手臂橫在她面前,像一道黑色的門。
“我要報警。”蘇茶凝抿唇。
“來抓我?就因為這個?”傅棲木輕笑,“小姐,您說了,這只是個幼稚的惡作劇,警察不會相信一張膠片……不是嗎?”
“你威脅我?”
傅棲木微笑。
畢竟人無語的時候只能一笑置之。
過了兩三秒,蘇茶凝也聽出傅棲木在開玩笑,她抿唇:“那你說怎么辦?”
傅棲木盯了她兩秒,忽然松開手,從抽屜里摸出一把折疊傘:“先去看看你舅舅。”
雨勢更猛了。
石板街的水漫過腳踝,街燈在水面上拉出一道道晃動的金線。
蘇茶凝撐傘,傅棲木跟在她半步后,黑衛衣被雨水洇成更深的顏色。
“你要跟我一起?”
傅棲木再次微笑:“小姐,您的照片是誰洗的?我不用承擔恐嚇您的后果嗎?”
“咳咳,那……你人還挺好。”
“人在霉運期總會有無數的耐心,你會明白的。”
蘇茶凝感謝的話又吞到肚子里。
兩個人,一把傘。
道路安靜得可怕,只有雨靴踩水的聲音。
舅舅家在老城區盡頭,一棟帶院子的三層小樓。
院門虛掩,門縫里透出燈光。
蘇茶凝推門進去,雨聲被關在身后。
客廳里,舅舅正坐在沙發上剝橘子,電視里播著天氣預報。
聽見動靜,他抬頭笑:“茶茶?來了也不說一聲,怎么淋成這樣?”
蘇茶凝站在玄關,雨水順著發梢滴在地板上。
她喉嚨發緊,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沒事,路過。”
沒事從京城路過他這種窮鄉僻壤?
舅舅撓頭,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傅棲木:“這位是?”
“朋友。”蘇茶凝含糊帶過。
傅棲木沒說話,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客廳——
黃銅吊燈,老木樓梯,葡萄紋扶手……
和照片里的場景一模一樣。
舅舅起身去廚房給他們倒水。
蘇茶凝趁機把傅棲木拉到樓梯口,壓低聲音:“現在怎么辦?”
傅棲木抬手碰了碰吊燈,燈罩輕輕搖晃,灰塵在光柱里飛舞。
“三天后,下午三點零六。”他低聲說,“時間、地點、人物都對得上。”
蘇茶凝:“那我帶他走?離開這里?”
傅棲木輕嗤:“你能帶他躲一輩子?”
蘇茶凝默聲。
照片上的一切都吻合,是從哪個角度拍的呢?
傅棲木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對著客廳拍了一張照片,角度吻合。
閃光燈亮起,舅舅在廚房探出頭:“年輕人,別拍我,老了不上鏡。”
傅棲木笑了笑:“抱歉。”
離開舅舅家時,雨小了一點。
蘇茶凝站在巷口,忽然開口:“底片還有四張。”
傅棲木“嗯”了一聲:“你找其他店吧,我不會洗了。”
蘇茶凝抬頭看他,雨水順著睫毛滑進眼睛里:“上輩子干地下黨的?這么機警?”
“小姐,還沒找您賠精神損失費呢,知道碰上這種詭異的事情我內心多憔悴嗎?”
蘇茶凝從包里摸出五十張紅票子。
“精神損失費,夠了嗎?”
傅棲木禮節性笑容:“隨時光臨。”
傘沿的水珠連成線,落在兩人之間的地面上,像一條透明的河。
遠處,老照相館的招牌在雨幕里模糊成一塊暗紅色的疤。
“不用了,我不洗了,這地方可真詭異……老板您保密就好。”
傅棲木嘖了一聲,小聲狡辯:“人杰地靈。”
蘇茶凝:“您是本地人對吧?”
“……有何貴干?”
“雇個導游,是否感興趣?”
傅棲木挑眉:“怎么不找你舅舅?你舅舅不也是本地的?哦,還是怕惹到不干凈的東西?”
“……沒有。”蘇茶凝深吸一口氣,“我能不能暫時……租一下你的房子?”
“?”傅棲木似乎氣笑了。
“開價吧,就……租三天。”
語氣漸弱,蘇茶凝討好似的露出笑容。
*
傅棲木有吃夜宵的習慣。
半夜三更的烤串最香。
只不過家里多了個人,他十分不方便,礙手礙腳地輕輕出門,卻在關門的一瞬間,被一只手攔住。
“喜歡在自己家里做賊?”
蘇茶凝探出頭笑嘻嘻地問,把人拉住不讓走。
傅棲木雙手舉起:“我去吃夜宵,你小聲點。”
蘇茶凝立刻把頭發扎成高馬尾:“我我我,帶我一個,我付錢!”
傅棲木嘴角一抽。
兩人輕輕關上門。
晚上沒下雨,但是路面濕滑,車輛行駛過路面,發出刺耳的白噪音。
“去哪吃?”蘇茶凝緊跟傅棲木的大長腿。
“火星。”
蘇茶凝眨眼:“坐飛船嗎?”
傅棲木噗嗤一笑:“街對面那家。”
“好吃嗎?”
“包的。”
一個桌,兩個人,四瓶啤酒,無數烤串。
蘇茶凝滿頭黑線:“這酒怎么是冰的?”
“不能喝?不喝我喝。”傅棲木毫不客氣。
“老板,拿兩瓶不冰的。”傅棲木轉頭問蘇茶凝,“串好吃嗎?”
蘇茶凝嘴里嚼得嘎嘣響:“好吃,以后封你覓食大隊長。”
傅棲木被她的冷幽默逗笑了。
蘇茶凝拿著不冰的啤酒跟他碰了個杯。
“相識一場是緣分。”
二十五六的年輕人,熱烈,奔放,勇敢,不單單只是夏日的限定。
“還沒問你叫什么呢。”蘇茶凝歪頭。
“傅棲木,良禽擇木而棲的棲木。”
“蘇茶凝,茶葉,冷凝。”
“你來這兒就是為了洗照片?”
“嗯哼。”
“你住哪兒?”
“京城,我記得說過呀,誒,我忘了說沒說過。”
傅棲木又拿了串雞皮:“這么遠,一來一回得折騰多少時間。”
蘇茶凝:“沒事,最近帶薪休假。”
“此等好事,我以為只有天上有。”
“立了個大功,領導批了假,面子上過得去些。”
“也是。”傅棲木又喝了口冰啤。
“你呢?長這么帥,還一直干這行?”蘇茶凝瞇著眼問。
傅棲木啞笑:“祖輩的基業而已,有空就回來開幾天門,沒空就關門。”
“那你最近有空沒?”
“看情況。”
蘇茶凝微笑。
傅棲木眨眼:“我這小命一條,可得看緊我自己,看了今天下午那照片,我真的快碎了。”
一個二十五六的大男人,怕成這樣?
蘇茶凝擺明了不信,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嘟了嘟嘴巴,以示不滿。
回了家,夜草率收場,人倒頭就睡。
*
四月七日,陰。
柳灣路 37號,舅舅家的老掛鐘“當當”敲了兩下,指針停在 15:04。
客廳安靜得能聽到吊燈里電流的嗞啦聲。
蘇茶凝盤腿坐在沙發左側,懷里抱著一只橘貓——那是舅舅養的“小路燈”,此刻卻像感應到什么,尾巴炸成蒲公英。
三十分鐘前,傅棲木被蘇茶凝用鈔能力打動了,賣了一個小時的人身自由,十分爽快地跟過來。
此刻他倚在樓梯扶手,黑衣黑褲,指尖轉著一把銀色小螺絲刀,金屬反光一閃一閃。
“大小姐,你確定要這么耗著?”
“熬到 15:07,就贏。”
“賭注?”
“我贏,洗照片給我打五折;你贏——”
傅棲木打斷她:“我贏,你就付我三天導游費,外加一頓宵夜。”
蘇茶凝滿頭黑線,吃幣機吧這人。
但是她嘴上還是同意了:“成交。”
兩人壓低聲音,像在密謀翹課的高中生。
舅舅在廚房煮姜湯,鍋勺碰撞,清脆得像鬧鐘。
時間一秒一秒爬過去。
15:05:45……
15:05:50……
蘇茶凝攥手機的手心全是汗,指節發白。
傅棲木忽然伸腳,輕輕踢了踢她鞋尖:“別緊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蘇茶凝翻白眼:“閉嘴,說你自己吧。”
15:06:00!
掛鐘一聲重響。
客廳里三個人同時抬頭。
吊燈穩定地亮著,舅舅端著碗走出廚房:“來,趁熱——”
啪嗒!
蘇茶凝和傅棲木同時轉頭。
燈泡閃了一下,又立刻恢復。
無事發生。
蘇茶凝長吐一口氣,整個人軟在沙發里:“我們贏了?”
傅棲木挑眉:“導游費記得微信轉賬。”
舅舅笑呵呵把姜湯遞給他們:“年輕人,神神叨叨的,喝口熱的壓壓驚。”
兩人對視一眼,默契地舉碗——
“干杯,慶祝末日作廢。”
姜湯辛辣,順著喉嚨燒到胃里,燙得人眼眶發熱。
15:20,二人告辭。
舅舅送到門口,還順手塞給他們一袋自家曬的橘子皮:“回去泡水,預防感冒。”
蘇茶凝笑得眼睛彎彎:“舅舅再見!”
傅棲木禮貌微笑:“叔叔保重。”
鐵門闔上,老舊門栓發出“咔噠”一聲。
兩人并肩走出巷子,雨后的空氣帶著泥土腥甜。
打車,下車,散步回家。
空氣中充滿了劫后余生。
就是惡作劇!
誰這么這么這么無聊!!
蘇茶凝伸個懶腰:“走,燒烤攤,我請客。”
傅棲木插兜:“老板大氣。”
他們剛轉過第一個拐角——
16:16。
手機鈴聲刺破歡笑。
蘇茶凝按下免提,鄰居阿姨的哭腔炸開:
“茶茶!你舅舅……他、他從樓梯上摔下來了!人已經——”
后面的話被救護車警笛淹沒。
蘇茶凝的笑僵在臉上,指尖瞬間失溫。
傅棲木一把抓住她手腕,在路邊大喊:“出租車!”
出租車在濕漉漉的街道上狂飆,紅燈像血。
車窗外的霓虹拉成模糊的線條。
蘇茶凝死死攥著安全帶,指節泛白。
傅棲木側頭看她,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呼吸,蘇茶凝。”
她這才喘出一口氣,帶著顫抖。
16:28。
救護車尾燈在巷口閃爍。
警戒線已經拉起,鄰居阿姨癱坐在門檻,哭得撕心裂肺。
蘇茶凝沖過去,被民警攔下。
“家屬?請節哀……”
她什么也聽不清,只看見舅舅躺在擔架上,臉朝下,灰色毛衣被血浸透,后腦那道月牙形疤痕被裂開的皮肉撕成兩半。
姿勢——
與照片分毫不差。
傅棲木站在警戒線外,臉色比路燈還冷。
他忽然想起什么,掏出那張照片。
指尖一抖——
原本白色的時間戳,此刻變成了新鮮的黑墨:
2026-04-0716:16
正是鄰居撥出電話的那一分鐘。
出租車回程,車窗緊閉。
雨刷器機械地擺動,像在給誰數拍子。
蘇茶凝抱著那袋橘子皮,手指被勒出紫痕。
“……是我害了他。”
她聲音啞得不像自己,“如果我堅持帶他走——”
“別瞎攬鍋。”傅棲木打斷她,語氣卻不再帶刺,“倒計時不是你能改的。”
“可我們守到了 15:06啊!”
“照片現在說 16:16,那就是 16:16。”
傅棲木把那張照片放到兩人中間。
時間戳在昏暗車廂里像一道新鮮傷口。
蘇茶凝的眼淚終于掉下來,砸在橘子皮上,發出極輕的“嗒”。
傅棲木側過身,手掌懸在她肩膀上方兩厘米,最終沒有落下。
“蘇茶凝。”
“嗯?”
“底片還剩三張。”
“……”
“哭完了,就跟我回家。”
“回你家?”
“然后商量剩下的照片怎么處理。”
蘇茶凝抹了把眼淚。
車窗外,雨又下了起來,像有誰在倒計時的秒表上,按下了“繼續”。
喪禮一切從簡,舅舅沒有妻兒,唯一的橘貓“小路燈”,被蘇茶凝繼承了,暫養在傅棲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