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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陳禾生
寒風卷著雪粒子,狠狠砸在糊窗的草席上,發出沙沙的碎響,像無數細小的牙齒在啃噬木頭。
陳禾猛地睜開眼,劇烈的眩暈讓她胃里翻江倒海。
入目不是無菌實驗室刺目的白光,而是黑黢黢、茅草稀疏的屋頂,一根焦黑的房梁斜刺下來,幾乎戳到鼻尖。
冷,刺骨的冷,仿佛有冰錐順著脊椎往下扎,凍得骨髓都在打顫。
身上那床硬邦邦的薄被,補丁摞著補丁,輕飄飄蓋不住半點熱氣。
“咳…咳咳咳……”隔壁傳來壓抑沉悶的咳嗽,一聲聲,像是破風箱在茍延殘喘,捶在陳禾心上。
“他爹…喝口水…”女人細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
在呼嘯的風雪里幾乎被淹沒,“里正爺那…秋稅還欠著三百文…開春的種子錢…眼瞅著禾丫頭這身子…請郎中的診金和藥錢…大伯昨兒又來催那二斗谷子的債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陳禾的耳朵。
明朝?嘉靖九年?兗州府?小陳莊?
農學博士陳禾最后的記憶,是基因編輯實驗室刺耳的警報和灼目的白光。
她試圖搶救那組瀕臨崩潰的耐寒水稻數據…然后是撕裂般的劇痛,無邊的黑暗。
再睜眼,就成了這個蜷縮在破炕上、名叫陳禾生、年方十四、快要凍餓而死的佃農之女!
原身零碎的記憶碎片洶涌灌入腦海:父親陳老實,老實巴交到近乎懦弱;母親王氏,瘦得像秋風里的蘆葦;刻薄貪婪的大伯陳守財,像條吸血的螞蟥,牢牢扒在二房身上;還有那個四十多歲、打死過兩任老婆的趙瘸子…
胃里火燒火燎的絞痛和喉嚨間鐵銹般的血腥氣提醒她,這不是夢。
這具身體虛弱到了極點,饑寒交迫,一場風寒就能要了命。
“唉……”一聲沉重到極致的嘆息,從隔壁傳來,
壓垮了本就佝僂的脊梁,“…實在沒法子…只能…只能應了趙瘸子家那頭親事了…雖說他年紀大些,腿腳不便…可…可人家愿出五兩銀子的聘禮…”
五兩銀子!賣女兒!
陳禾,不,現在是陳禾生了。
一股血氣猛地沖上頂門,前世積攢的冷靜和學識在這一刻轟然燃燒起來。
她拼盡全力想撐起身子,卻發現四肢軟得像面條,眼前陣陣發黑。
不行!絕不能認命!農學院實驗室里那些瓶瓶罐罐、數據圖表、土壤分析儀…那些曾讓她登上學術頂峰的現代農學知識,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娘…”她喉嚨干裂嘶啞,發出的聲音微弱得像蚊蚋。
“禾兒?禾兒你醒了?”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壓抑的抽泣,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撲到炕邊。
枯柴般的手顫抖著摸上陳禾生滾燙的額頭,冰涼的淚水大顆大顆砸在她干裂的皮膚上,燙得她心尖發顫。
是王氏,她的母親。
昏暗的光線下,女人深陷的眼窩里盛滿了絕望和疲憊,蠟黃的臉上只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
“娘…”陳禾生艱難地吐出字,每一個音節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水…”
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湊到唇邊,帶著土腥味的涼水滑入喉嚨,稍稍緩解了那股灼燒感。
借著王氏攙扶的力道,陳禾生勉強半坐起來,目光掃過這間所謂的“家”。
土坯墻裂著巴掌寬的口子,寒風裹挾著雪沫子肆意灌入。
墻角堆著幾捆干柴和一個癟癟的糧袋,灶臺冰冷,唯一的家當是炕尾一口掉漆的木箱。真正的家徒四壁,一貧如洗。
“吱呀——”破舊的木門被粗暴地推開,卷進一股更猛烈的風雪和一個裹著半新棉袍的肥胖身影。
來人三角眼吊梢著,蒜頭鼻凍得通紅,正是大伯陳守財。
他身后跟著兩個牛高馬大的兒子,陳大牛和陳二虎,像兩尊門神堵在門口,帶來一股濃重的壓迫感。
“老二!想好了沒?”陳守財搓著手,哈著白氣,語氣卻透著不容置疑的蠻橫,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在屋里逡巡,最后釘在炕上虛弱的陳禾生身上,
“趙家那邊可等著回話呢!五兩雪花銀!夠你們還債、繳稅、給這丫頭抓藥了!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他刻意加重了“抓藥”兩個字,仿佛是天大的恩賜。
陳老實佝僂著背,像霜打的茄子,嘴唇哆嗦著,求助般看向妻子王氏。
王氏緊緊摟著女兒,身體篩糠般抖著,眼淚無聲地流。
“大伯…”陳禾生強忍著眩暈和惡心,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趙瘸子…前頭兩個媳婦,是怎么沒的?”她直直地盯著陳守財的眼睛。
陳守財臉上的肥肉一僵,三角眼閃過一絲厲色:“死丫頭片子!胡吣什么!那是她們命薄福淺!關趙家什么事?人家肯出五兩銀子娶你個病秧子,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別給臉不要臉!”他唾沫星子橫飛,手指幾乎戳到陳禾生臉上。
“福氣?”陳禾生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冰冷的笑意,那笑意讓陳守財莫名地心頭一跳,“拿侄女的命換五兩銀子,大伯這算盤打得可真精。”
她目光轉向面如死灰的父母,一字一句,斬釘截鐵:“爹,娘,我不嫁趙瘸子。死也不嫁。”
“反了你了!”陳大牛猛地踏前一步,粗聲粗氣地吼道,“爹是為你們好!不識好歹的東西!欠我們家的谷子什么時候還?”
“就是!還不起就拿人抵債!天經地義!”陳二虎也跟著幫腔,貪婪的目光掃過屋里每一個角落,仿佛在掂量還有什么能拿走。
陳老實被吼得渾身一顫,囁嚅著說不出話。王氏抱著女兒,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大哥…求求您…再寬限些日子…禾兒剛醒…她…”
“寬限?”陳守財冷笑一聲,臉上的橫肉抖動,“寬限到開春?寬限到你們全家餓死?還是寬限到這丫頭病死?老二,我告訴你,今天要么拿錢,要么拿人!沒第三條路!”他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啪地拍在炕沿上,上面歪歪扭扭按著一個鮮紅的手印,“趙家可等著畫押呢!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那張薄薄的紙,像一道催命符,懸在陳禾生一家頭頂。
風雪更急了,嗚咽著從墻縫鉆進屋里,吹得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在每個人臉上投下猙獰跳動的陰影。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將這間破屋徹底淹沒。
陳禾生看著那張賣身契,又看向父母絕望無助的臉,最后目光定格在陳守財那張寫滿貪婪和冷酷的臉上。
前世在實驗室面對再艱難的課題也未曾退縮的倔強,在這一刻熊熊燃燒。
她不能死在這里,更不能被當成貨物賣掉!農學知識…對!知識就是力量!哪怕是在這四百多年前的絕境!
她深吸一口帶著土腥和柴煙味的冰冷空氣,壓下喉嚨的腥甜,用盡全身力氣,聲音不大,卻像冰凌碎裂般清晰:“大伯,五兩銀子,買不了我的命。欠你的二斗谷子,三個月內,我陳禾生,連本帶利還你十斗!”
死寂。
屋里只剩下風雪拍打窗欞的聲音和粗重的呼吸聲。
陳守財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三角眼瞪圓,隨即爆發出刺耳的狂笑:“哈哈哈哈!三個月?還十斗?陳禾生,你是病糊涂了還是被閻王嚇傻了?就憑你們這三間破屋,二畝薄田?還是憑你這風吹就倒的身子骨?拿什么還?拿西北風還嗎?”
陳大牛和陳二虎也跟著哄笑起來,滿是嘲弄。
陳老實和王氏更是面無人色,女兒這話在他們聽來無異于癡人說夢。
陳禾生卻毫不動搖,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睛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兩簇幽冷的火焰:“拿什么還,是我的事。三個月后,若還不上十斗谷子,不用大伯綁,我陳禾生自己走去趙家!”
她頓了頓,目光如刀鋒般掃過陳守財父子三人,“可若是我還上了,從今往后,我們二房欠大房的債,一筆勾銷!大伯也不得再以任何名目,干涉我爹娘和我的事!大伯,你敢應嗎?”
擲地有聲的挑戰,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陳守財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瞇起三角眼,重新審視著炕上這個病弱卻仿佛變了一個人的侄女。
三個月?十斗谷子?簡直是天方夜譚!這丫頭肯定是病得發了瘋,臨死前說胡話。
就算她真撞了大運,三個月也絕不可能弄到十斗谷子!到時候,人財兩得,還能徹底踩死這不識抬舉的二房!
一絲殘忍的算計在眼底閃過。
陳守財猛地一拍大腿:“好!好一個牙尖嘴利的丫頭!大伯我今天就發發善心,給你這個機會!三個月!就三個月!在場的人都做個見證!三個月后,拿不出十斗谷子,你就乖乖滾去趙家!要是敢耍花樣…”他陰惻惻地哼了一聲,帶著兩個兒子轉身,一腳踹開搖搖欲墜的木門,卷著風雪揚長而去。
“禾兒!你…你糊涂啊!”陳守財一走,陳老實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抱著頭絕望地嗚咽起來,“十斗谷子…十斗谷子啊…你這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啊…”
王氏緊緊抱著女兒,哭得肝腸寸斷:“我的兒啊…你…你讓娘可怎么活…”
風雪從敞開的門洞灌入,吹得陳禾生單薄的身體一陣瑟縮。
她看著悲痛欲絕的父母,感受著這具身體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虛弱,心卻像一塊投入爐火的鐵,在絕望的高溫中淬煉出前所未有的堅硬。
“爹,娘…”她反手握住母親冰冷粗糙的手,聲音因為虛弱而顫抖,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信我…我們能活下去…會活得…比他們都好…”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
她掙扎著,在王氏的攙扶下,一步一挪地蹭到門口。
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她死死抓住門框,穩住發軟的雙腿。
目光越過坍塌了半邊的土坯院墻,投向屋后那片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的斜坡荒地。
那是原身記憶里,連兔子都不屑打洞的廢地,碎石裸露,寸草不生。
風雪迷眼,一片死寂的灰白。
突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在荒坡背風的洼地邊緣,積雪稍薄的地方,隱約露出幾片腐爛發黑的菜葉子,旁邊散落著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是草木灰!更遠處,似乎還有一小堆凍硬的、顏色可疑的東西…像是…牲畜糞便?
一個電光火石的念頭,如同劈開混沌的閃電,猛地劈進陳禾生被凍得幾乎麻木的腦海!
堆肥!
前世農學院最基礎也最偉大的技術之一!利用微生物分解有機廢棄物,制造富含養分的腐殖質!改良土壤結構的利器!
在這連飯都吃不上的絕境,這堆被人丟棄的爛菜葉、草木灰和凍硬的雞糞鴨糞,在她眼中,瞬間變成了閃爍著希望光芒的“黑金”!
“娘…”陳禾生干裂的嘴唇翕動著,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指著那片被風雪半掩的洼地,“幫我…把…把那些…都收集起來…堆到…堆到背風的地方…蓋上土…”
王氏順著女兒的手指看去,只看到一堆骯臟的垃圾,茫然又擔憂:“禾兒…那些臟東西…你要來做什么?外面冷,快回炕上去…”
“不…”陳禾生固執地搖頭,眼中燃燒著近乎偏執的光,“那是…活命的寶貝…是金子…”
她掙脫母親的攙扶,用盡全身力氣,邁開凍僵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那片風雪中的洼地。
冰冷的雪灌進破爛的草鞋,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虛弱的身體搖搖欲墜。
可她不管不顧,撲到那堆腐爛的廢棄物旁,伸出凍得通紅、布滿凍瘡的手,不顧骯臟和惡臭,一點點去扒拉、收集那些爛菜葉、草木灰和凍硬的糞塊。
“瘋了…真是病瘋了…”隔壁矮墻頭,張寡婦探出半個身子,三角眼里滿是鄙夷和幸災樂禍,尖利的聲音穿透風雪,“老陳家的嬌小姐躺了幾天,真成傻子了!撿糞玩兒呢?嘖嘖,也不嫌腌臜!”
陳禾生充耳不聞。她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小心翼翼地將收集到的“寶貝”堆放在一處背風的凹坑里,混合,壓實,再費力地捧起旁邊的凍土,一層層覆蓋上去。
動作笨拙而吃力,每一次彎腰都讓她眼前發黑,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混合著融化的雪水,滾落下來。
風雪更大了,天地間一片蒼茫。那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堆,在荒涼的雪坡上,如同一個倔強的希望火種,被陳禾生用盡生命最后的熱度,深深掩埋。
活下去。改良土壤,育出良種,掙出活路!大伯,三個月,十斗谷子…等著瞧!
她蜷縮在風雪中,凍僵的手指死死摳進冰冷的泥土里,像一株在凍土里掙扎著想要破土而出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