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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歪經禍世,解經人出
寒風卷著沙礫,抽打在斑駁的土墻上,發出嗚咽般的低鳴。本該是炊煙裊裊的傍晚,黑水村卻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村中央的空地上,火把噼啪作響,橘紅色的光跳躍著,映照著一張張麻木而狂熱的臉。村民們圍成一圈,眼神空洞,嘴唇翕動,反復吟誦著一段扭曲變調的經文:“…舍此皮囊,登極樂鄉…飼虎飼鷹,得大功行…殺身奉魔,方證菩提…嗡嘛呢叭咪…殺!”
聲音低沉、粘稠,匯聚成一股無形的壓力,擠壓著空氣。圈子中央,一個瘦骨嶙峋的老者,身披一件臟污不堪、勉強能看出曾是袈裟的破布,高舉著一柄銹跡斑斑的柴刀。他面前,是一個新挖的淺坑。坑里,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孩,名叫阿蓮,被粗糙的麻繩捆得結實,嘴里塞著破布。她的小臉慘白,大眼睛里盛滿了純粹的恐懼,淚水無聲地滑落,在臟兮兮的臉頰上沖出兩道泥溝。她徒勞地扭動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時辰已到!”那披著破袈裟的老者——自稱“慈苦上師”的偽佛宗外門執事,眼中閃爍著非人的狂熱,“此女命格屬陰,乃‘無垢靈童’!舍其身,飼我佛座下‘忿怒明王’,可消弭村中疫病,保爾等三世福報!此乃無上功德,速速獻祭,莫誤良機!”
他手中的柴刀高高揚起,銹跡在火光下泛著不祥的血光。村民們誦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舍身奉魔,方證菩提!殺!殺!殺!”
阿蓮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小小的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就在柴刀即將落下的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溫潤平和,卻蘊含著難以言喻穿透力的聲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烏云,清晰地響徹在每一個狂信徒的耳畔,甚至蓋過了那癲狂的誦經聲:“阿彌陀佛。倒果為因,曲其本意。諸位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并不洪亮,卻像一盆冰水,瞬間澆熄了現場狂熱的火焰。誦經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茫然地循聲望去。
村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僧人。他身著一塵不染的素白僧衣,面容平和寧靜,眼神清澈深邃,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智慧與慈悲。他并未散發任何迫人的氣勢,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周身卻仿佛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溫暖的金色光暈,將周圍的黑暗與污濁悄然驅散。寒風卷起的沙塵,在他身前三尺便悄然平息。
正是已證得旃檀功德佛果位的玄奘法師。
“慈苦上師”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怒,柴刀停在半空,厲聲喝道:“哪里來的野和尚,敢阻我‘明王宗’行無上功德?此乃‘舍身飼魔’真義,乃解脫大道!速速退去,否則連你一并獻祭明王!”
玄奘的目光掃過坑中瑟瑟發抖的阿蓮,那深不見底的悲憫幾乎化為實質。他輕輕搖頭,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大般涅槃經》有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所謂‘舍身’,乃菩薩為救度眾生,甘愿犧牲自我之大慈悲、大無畏,絕非戕害無辜稚子以求私利。爾等所誦,非是佛經,乃是魔言。將‘舍身’之果,倒置為‘殺身’之因;將‘慈悲’之本意,曲解為‘奉魔’之暴行。此乃‘倒果為因,曲其本意’,是徹頭徹尾的邪說!”
他的話語如同晨鐘暮鼓,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村民的心坎上。那層被狂熱和恐懼蒙蔽的神智,在玄奘溫潤佛光與清晰佛理的照耀下,開始出現裂痕。有人眼神開始掙扎,有人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胡說!你懂什么佛法!”“慈苦上師”惱羞成怒,柴刀指向玄奘,“明王降怒,疫病肆虐,皆因爾等不信真法!殺了他!殺了這妖言惑眾的假和尚!”
他試圖再次煽動村民,但這一次,響應者寥寥。玄奘身上散發的寧靜與慈悲,與他所宣揚的暴戾形成了太過鮮明的對比。村民們看看坑中哭泣的阿蓮,再看看寶相莊嚴的玄奘,又看看面目猙獰的“上師”,長久以來被邪說禁錮的心智,開始了劇烈的動搖。
玄奘向前踏出一步。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只有腳下枯萎的野草仿佛被注入了生機,悄然挺直了莖葉。他伸出右手,食指凌空虛點,一道純粹而柔和的金色佛光,如同實質的水流,精準地射向坑邊的“慈苦上師”。
那“上師”怪叫一聲,將手中柴刀猛地擲向佛光,同時口中噴出一股帶著腥臭的黑氣。然而,那看似銹鈍的柴刀一觸及佛光,便如同冰雪遇驕陽,瞬間消融瓦解。黑氣更是被金光一照,發出“嗤嗤”的聲響,如沸湯潑雪般消散無蹤。
佛光去勢不減,輕輕點在“慈苦上師”的眉心。
“啊——!”
一聲凄厲非人的慘嚎響起。那“上師”身體劇烈抽搐,臉上猙獰的表情瞬間凝固,隨即像融化的蠟像般扭曲變形。一股濃郁的黑氣從他七竅中瘋狂涌出,在空中凝聚成一個模糊不清、充滿怨毒與貪婪的魔影,發出無聲的尖嘯,似乎想撲向村民,卻被玄奘周身的光暈牢牢阻隔,最終在金光中如同被點燃的紙屑,灰飛煙滅。
偽裝的“上師”身體軟軟地癱倒在地,露出一個形容枯槁、眼神渾濁的普通老人模樣,已然氣絕——他被邪魔附身已久,精氣神早已被榨干。
束縛阿蓮的麻繩,在佛光余韻中寸寸斷裂。小女孩茫然地坐起身,看著眼前的一切,忘記了哭泣。
“邪魔…邪魔被圣僧除掉了!”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
死寂被打破。村民們如夢初醒,看著地上枯槁的“上師”尸體,再看看被救下的阿蓮,最后望向寶相莊嚴、周身散發著溫暖佛光的玄奘。巨大的恐懼、后怕和悔恨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們。
“噗通!”“噗通!”村民們紛紛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痛哭流涕。
“圣僧!活菩薩啊!”
“我們有罪!我們被鬼迷了心竅啊!”
“阿蓮…我的女兒啊!爹對不起你啊!”阿蓮的父親連滾爬爬地沖進坑里,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女兒,嚎啕大哭。
“求圣僧救救我們!村里疫病是真的…死了好多人啊!”有老人匍匐在地,聲音嘶啞。
玄奘看著眼前跪倒一片、悲泣懺悔的村民,看著相擁而泣的父女,深邃的眼眸中,那抹悲憫愈發沉重。他走到坑邊,輕輕撫過阿蓮的頭頂,一道溫潤的佛力注入,驅散了女孩身上的驚懼與寒氣。阿蓮依偎在父親懷里,怯生生地看著玄奘,大大的眼睛里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對眼前僧人的依賴。
“疫病自有其根源,非是邪魔作祟,更非獻祭可解。”玄奘的聲音帶著撫慰人心的力量,他看向村中破敗的屋舍和彌漫的死氣,“貧僧會留下藥方,再尋些草藥助爾等祛病。然…”
他的目光掃過村民們臉上殘留的驚悸和尚未散盡的迷茫,語氣變得凝重:“邪魔易除,心魔難消。那蠱惑爾等的歪曲經文,如同毒種,已深植人心。今日滅一附身邪魔,他日換一人,換一地,此等以佛之名行魔之實的慘劇,仍會重演。”
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低垂的夜幕,望向那無垠而黑暗的蒼穹。黑水村的慘劇,絕非孤例。他能感覺到,在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在那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類似的歪經邪說如同跗骨之蛆,正在瘋狂滋生、蔓延,扭曲著佛法的真義,荼毒著億萬生靈的心智。
“佛說度一切苦厄…”玄奘低語,夜風吹動他潔白的僧衣,獵獵作響。他清俊的面容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憂思。
“可這苦厄,竟假汝之名而行肆虐之實…經文被曲解至此,蒼生何辜?”
他緩緩閉上雙眼,眉心微蹙,仿佛在承受著某種無形的重壓。黑水村的危機暫時解除,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那扭曲梵音帶來的冰冷絕望。遠處,北方的天際線,濃重的鉛云翻滾,隱隱有悶雷滾動。
更遙遠、更寒冷的北俱蘆洲方向,一陣猛烈的暴風雪似乎正在醞釀。風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更加宏大也更加扭曲的誦經聲,斷斷續續地傳來,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誘惑:
“…殺…一切…異端…得…大…自…在…嗡…嘛…呢…叭…咪…殺…”
那聲音,像是千萬人癲狂的囈語,又像是某種龐然巨物沉睡中的呼吸。
玄奘驀然睜開眼,清澈的眸底,映照著北方天際翻滾的墨色云團,一絲決然的光芒閃過。
“解鈴還須系鈴人…倒果為因,曲其本意…這解經護法之路,終究要有人去走。”他輕聲自語,帶著一種洞悉命運的沉重與堅定,“只是…那人,又在何方?”
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塵,打著旋兒,嗚咽著奔向北方那深不可測的黑暗。黑水村的火光,在無邊的夜色中,顯得如此微弱而孤獨。黑水村的火光在身后漸行漸遠,最終被無邊的夜色吞噬。玄奘最后還是不放心留了一個法咒護住這村子,但他知道這終究治標不治本,所以他必須尋求道路救天下蒼生的道路。白色的僧袍在夜風中拂動,步履看似從容,卻縮地成寸,眨眼間便將那彌漫著血腥與悔恨氣息的村落遠遠拋在身后。他并未直接返回靈山,而是踏上了東行的路途。北方天際那翻滾的墨色云團和風中扭曲的囈語,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在他的心頭。
“解經護法之路…終究要有人去走…”他低語著,目光投向遙遠的東方。那里,是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是孕育了無數傳奇的——東勝神洲。
夜空中星斗黯淡,唯有一處,在玄奘的佛門慧眼中,卻隱隱透著一股不屈的靈光,雖不耀眼,卻堅韌如磐石,在一片逐漸被灰暗氣息籠罩的大洲版圖上,顯得格外醒目。那靈光的源頭,指向一片熟悉的山川輪廓——花果山。
“靈性未泯,慧根暗藏…莫非天意所指,便是此地?”玄奘的身影融入夜色,唯有足下步步生蓮的微光,在荒蕪的大地上留下轉瞬即逝的印記,直指東方。
與此同時,萬里之遙的東勝神洲,傲來國界,花果山。
曾經大圣爺的赫赫威名,讓這座仙山福地享譽三界。然而,自齊天大圣皈依佛門,成就斗戰勝佛果位,花果山便失去了那曾經的美猴王。雖有余蔭庇護,山泉依舊甘冽,桃林四季花開,但那股沖天的桀驁與喧囂,早已沉淀為一種帶著淡淡寂寥的寧靜。
水簾洞前,飛瀑如練,轟鳴著墜入深潭。一群猴子在洞外的空地上嬉戲打鬧,攀援古藤,采摘桃李,吱吱喳喳,好不熱鬧。但若細看,便能發現有一只猴子的眼神深處,少了幾分先祖的野性不羈,多了些安逸,甚至…一絲茫然。
瀑布旁一塊光滑的巨石上,蹲坐著一只年輕的猴子。他身形矯健,金褐色的毛發在陽光下閃著健康的光澤,脖子上系著一個護身符,一雙眼睛格外靈動,仿佛蘊著兩團跳躍的火苗。他并未參與同伴的喧鬧,而是托著腮,望著飛瀉的瀑布出神。他叫猴武。
“喂,猴武!發什么呆呢?下來吃桃啊,今年的桃子可甜了!”一只壯碩的猴子在樹下喊道,扔上來一顆紅艷艷的大桃。
猴武敏捷地接住桃子,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甘甜無比。但他只是嚼了兩下,眉頭卻微微皺起,眼神依舊望著那奔流不息的水簾,仿佛想從那震耳欲聾的轟鳴中聽出些什么別的東西。
“甜是甜,”猴武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可總覺得…少了點滋味。”
“滋味?”壯猴撓撓頭,不解道,“桃子還能有什么滋味?甜就是甜唄!我看你是練棍子練傻了!”
猴武沒反駁,只是隨手拿起靠在石頭旁的一根棍子。這并非什么神兵利器,只是一根取自山中靈木的硬木棍,被他摩挲得光滑油亮。他站起身,對著瀑布虛空比劃了幾下,動作迅捷有力,帶著模仿的痕跡——那是傳說中大圣爺的招式。棍影翻飛,呼呼生風,攪動得周圍氣流微旋。
“不對…還是不對…”猴武停下動作,有些懊惱地抓了抓頭毛,“老祖宗的棍法,是打破天庭的霸道,是戰天斗地的豪情…我練的,怎么總覺得…軟綿綿的,缺了那股子勁兒?”他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一團火在燒,卻找不到燃燒的方向。
這時,一個蒼老卻沉穩的聲音響起:“不是棍法軟了,猴武,是你的心,還沒找到該打的東西。”
說話的是只老通臂猿猴,毛發灰白,身形佝僂,拄著一根虬結的木杖,是花果山現存最年長的智者。他緩緩走到巨石下,渾濁卻睿智的眼睛看著猴武。
“老猿爺爺!”猴武跳下石頭,恭敬地行禮。
老通臂猿望著水簾洞,眼神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當年大圣在此,一棍攪動東海,兩棒打上凌霄…那是何等的快意!可那棍,打的是不公,打的是束縛,打的是壓在眾生頭上的天!那棍子,承載的是潑天的憤怒和改天換地的志向!”他頓了頓,拐杖輕輕點地,“如今,天庭換了章程,靈山佛法普照,花果山得了安寧。這安寧是福,卻也像這溫吞的泉水,泡軟了爪牙,磨鈍了心氣兒。”
猴武聽得心潮起伏,眼中火焰更盛:“那我們就這樣…一直‘安寧’下去?老祖宗的威風,就只能留在傳說里了,不應該吧?”
老通臂猿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猴武,你可知,大圣當年為何要保那唐僧西行取經?”
“為了…成佛?”猴武不確定地回答。
“那是果,不是因。”老猿搖搖頭,“那和尚手無縛雞之力,卻能感化妖魔,平息干戈。大圣保他,起初是受制于緊箍,后來…或許是看到了那和尚心中,有另一種力量。一種…能化解戾氣,能安頓人心,能渡盡苦厄的力量。那力量,藏在經書里,也藏在行路中。”
猴武似懂非懂。經書?力量?他想起偶爾聽老猿講起的一些佛偈。大抵都是晦澀難懂、難以觸及真意,早早失了興趣,遠不如打一棒子痛快。
老猿嘆了口氣,目光投向山外:“世道…怕是要變了。前些日子,巡山的孩兒們說,山外有些地方,人心惶惶,有打著佛菩薩名號行兇作惡的…那安寧,未必能長久。”
他拍了拍猴武的肩膀,眼緊盯著那護身符,語重心長:“花果山的猴子猴孫,不能永遠活在大圣的影子里。你得找到你自己的‘棍’,猴武。你的心火,該燒向何處?這安寧的泉水,是滋養你,還是…困住你?”說完,老猿拄著杖,蹣跚地走向水簾洞深處。
猴武握著手中的木棍,站在轟鳴的瀑布旁,望著老猿消失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映在水潭中略顯迷茫的倒影。老猿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漣漪。自己的棍?自己的路?他煩躁地抓了抓耳朵,一股莫名的躁動在血脈里奔涌。
夕陽西下,給花果山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猴群陸續歸洞,喧鬧聲漸息。猴武依舊坐在那塊巨石上,抱著他的木棍,望著天邊絢爛的晚霞出神。心中的那團火,燒得他坐立不安。
“老祖宗…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力量?”他喃喃自語,“經書…真的能當棍子用嗎?”
就在這時,一股極其細微、卻無比純凈溫和的意念,如同春日里第一縷穿透寒冰的陽光,毫無征兆地拂過整座花果山。猴群毫無察覺,嬉戲依舊。唯有巨石上的猴武,渾身猛地一僵!
那股意念…浩瀚如海,深邃如淵,蘊含著難以言喻的智慧與悲憫。它并非攻擊,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詢問,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探視。它輕輕掃過猴武,在他那跳動著迷茫與渴望的心火上,似乎微微停頓了一瞬。
猴武只覺得心臟像是被一只溫暖而無形的手輕輕觸碰了一下,那躁動的火焰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清涼的泉水,瞬間平息了不少,卻燃燒得更加純粹、更加明亮。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一種仿佛來自遙遠血脈深處的呼喚,讓他猛地抬起頭,望向西方天際!
那里,除了絢爛的晚霞和幾只歸巢的飛鳥,空無一物。
錯覺?猴武甩甩頭,但那被觸碰的感覺如此真實。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木棍,粗糙的木紋硌著掌心,帶來一絲清晰的痛感。
晚霞的余暉迅速褪去,深沉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緩緩籠罩花果山。山風漸起,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涼意,吹動著山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竊竊私語。
猴武站起身,金褐色的毛發在漸濃的夜色中顯得有些暗淡。他最后看了一眼西方那片空寂的天空,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緊握的棍子。
“呼…”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眼中迷茫未褪,卻多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奇異光亮。
他轉身,正準備跳下巨石回水簾洞。
突然!
毫無預兆地,一股冰冷、粘稠、充滿了貪婪與惡意的氣息,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猛地從山下某個方向竄起,雖一閃即逝,卻讓猴武瞬間汗毛倒豎!那股氣息,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熟悉感——是血腥,是扭曲的誦經聲,是絕望的哭喊!與他心中剛才感受到的那股溫暖浩瀚的意念,形成了地獄與天堂般的極端對比!
猴武猛地轉身,銳利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箭矢,射向山下那片被黑暗吞噬的莽莽叢林,耳朵警惕地豎起。
“什么東西?!”他低喝一聲,身體瞬間繃緊,進入了戰斗姿態。手中的木棍,第一次不是因為模仿,而是出于本能地,橫在了身前。
夜風吹過山林,嗚咽聲更響了,仿佛藏著無數魑魅魍魎的獰笑。水簾洞的瀑布轟鳴依舊,卻再也壓不住山下那片黑暗中彌漫開來的、無聲的危機感。花果山這方看似安寧的凈土,今夜,似乎被什么東西盯上了。
猴武渾身毛發炸起,握著木棍的手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金褐色的瞳孔在暮色中收縮成銳利的針尖,死死鎖定山下那片幽暗的叢林。嬉鬧的猴群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異常緊張,吱喳聲戛然而止,不安地聚攏到水簾洞前,警惕地望向同一個方向。
“吱——!”一只負責外圍警戒的年輕猴子連滾爬爬地沖上山坡,聲音帶著哭腔,驚恐地指向山下,“猴武哥!山…山下來了好多人!不…不是人!是…是穿著黑衣服的怪物!拿著刀!念著…念著好難聽的東西!”
話音剛落,那股令人作嘔的氣息驟然濃烈起來!伴隨著沉重、雜亂的腳步聲和一種低沉、扭曲、如同喉嚨被扼住發出的誦經聲,十幾個身影如同鬼魅般從山下的林線陰影中浮現。
他們統一穿著染成污黑色的粗布短褂,上面用暗紅色的顏料歪歪扭扭畫著類似扭曲蓮花的詭異符號。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麻木而狂熱的混合表情,眼神空洞,嘴唇機械地開合,發出那令人頭皮發麻的誦念:
“…破…凈…土…斬…靈…根…獻…魔…主…得…金…身…嗡…嘛…呢…叭…咪…殺!”
為首的是一個格外高大的漢子,袒露的胸膛上同樣畫著扭曲符號,手中提著一把豁了口的鬼頭刀,刀刃在暮色中泛著幽光。他目光掃過水簾洞前警惕的猴群,最后落在手持木棍、站在最前方的猴武身上,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尖牙,發出嘶啞的笑聲:
“奉‘凈業明王’法旨!花果山乃妖猴巢穴,靈根不凈!今日特來斬除妖穴,獻爾等血肉靈魄,鑄我明王金身!此乃無上功德,爾等孽畜,速速引頸就戮!”
狂熱的殺意如同實質的浪潮撲面而來!猴群被這兇戾的氣勢所懾,發出一陣驚恐的騷動。幾只小猴子嚇得縮進母親懷里,瑟瑟發抖。
“放屁!”猴武心中的那股無名火“騰”地一下被徹底點燃!花果山是他的家,這些猴子是他的親人!老祖宗打天庭時,也沒人敢這么明目張膽地打上門來,還口口聲聲什么“凈業”、“功德”!這扭曲的言語,比那鬼頭刀更讓他感到憤怒和惡心!
什么佛?什么魔?這分明是披著佛皮的惡鬼!
“想動花果山,先問過俺老孫…不!先問過俺猴武的棍子答不答應!”他怒吼一聲,胸中積壓的迷茫和躁動瞬間化為滔天戰意!手中靈木棍一振,發出“嗡”的一聲輕鳴,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帶著一道金色的殘影,主動沖向那群邪徒!
“吱吱!跟猴武哥上!”不知哪個猴子大吼一聲,其余猴子反應過來紛紛跟猴武一起對抗外敵。老通臂猿見狀,知道避無可避,木杖重重砸地,嘶聲吼叫。猴群被猴武的勇猛感染,恐懼稍減,紛紛撿起石塊、木棒,吱哇亂叫著跟在他身后沖了下去。
猴武棍影翻飛,一出手便是模仿記憶中老祖宗最剛猛的路數!棍風呼嘯,勢大力沉!砰!一聲悶響,沖在最前面的一個邪徒手中的柴刀被直接砸飛,整個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飛出去,撞在樹上昏死過去。
“好!”猴群士氣大振。
然而,那為首的邪徒頭目臉上卻露出一絲殘忍的獰笑,不閃不避,手中鬼頭刀帶著一股腥風,悍然迎向猴武的棍影!刀棍相交,發出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
猴武只覺得一股冰冷、滑膩、帶著強烈侵蝕感的詭異力量順著棍身傳遞過來,手臂一陣發麻!這力量…不像純粹的蠻力,更像是一種污染精神的毒!他模仿的剛猛棍法,撞上這股陰邪之力,竟有種拳頭打在棉花上又被毒蛇反噬之感!
“桀桀!妖猴!明王賜福,豈是爾等蠻力可破?放下棍棒,獻上頭顱,得大解脫!”邪徒頭目怪笑著,鬼頭刀舞動,招式詭譎陰毒,刀身上似乎還縈繞著淡淡的黑氣,每一次碰撞都讓猴武的棍勢為之一窒,那股陰冷的氣息不斷試圖侵蝕他的心神。其他邪徒也悍不畏死地撲上來,與猴群混戰在一起,一時間猴子的慘叫和邪徒瘋狂的誦經聲交織,場面一片混亂。
猴武越打越心驚,也越打越憋屈!他的棍法明明剛猛迅捷,卻總被對方那詭異的陰邪之力克制,十成威力發揮不出七成!好幾次險象環生,全靠靈活的身法才勉強躲過致命刀鋒。看著身邊有熟悉的猴子被黑褂邪徒砍傷,發出痛苦的哀鳴,他心中的怒火幾乎要燒穿胸膛,卻像被困在無形的泥沼里,有力無處使!
“為什么?!老祖宗的棍法,打不破這邪門歪道?!”猴武心中狂吼,一股深沉的無力感伴隨著憤怒涌上心頭。
就在猴武被邪徒頭目一刀逼退,腳下踉蹌,眼看要被側翼襲來的另一把柴刀砍中后頸的千鈞一發之際!
“阿彌陀佛。”
一聲平靜的佛號,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甘霖,瞬間滌蕩了戰場上所有的殺伐戾氣、扭曲誦經聲和猴群的驚恐尖叫!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一道柔和、純凈、卻蘊含著無上威嚴的金色佛光,毫無征兆地自天而降,如同一個巨大的、倒扣的琉璃金鐘,將整個混亂的戰場輕輕罩住!
佛光所及之處:
所有邪徒身上縈繞的陰冷黑氣如同沸湯潑雪,發出“嗤嗤”的刺耳聲響,瞬間消融!
他們臉上麻木狂熱的扭曲表情瞬間凝固,隨即被巨大的驚恐和茫然取代,仿佛大夢初醒!手中的刀兵“叮叮當當”掉落一地。
那令人作嘔的誦經聲戛然而止。
受傷猴子的哀鳴也奇異地平息下來,傷口處縈繞的黑氣被佛光驅散,痛苦似乎也減輕了大半。
猴武只覺得那股侵蝕心神的陰冷力量瞬間消失,手臂的麻木感退去,一股溫暖祥和的力量包裹全身,讓他因激戰而狂跳的心臟瞬間平復下來。他驚愕地抬頭望去。
只見水簾洞瀑布之上,那塊他常坐的、光滑的巨石頂端,不知何時,靜靜地站著一位白衣僧人。月光不知何時穿透了云層,灑落在他身上,潔白的僧衣纖塵不染,面容平和寧靜,眼神清澈深邃,正悲憫地俯視著下方的一切。正是玄奘法師。
他并未看那些癱軟在地、瑟瑟發抖的邪徒,目光直接落在了手持木棍、渾身浴血(大多是猴子的血)、眼神中還殘留著憤怒與驚愕的猴武身上。
“倒果為因,曲其本意。”玄奘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猴武和每一個生靈的耳中,仿佛直接在心底響起,“此等邪徒,非是力量不足,乃是心智被‘歪經’所囚,將‘殺戮’之惡因,妄求‘解脫’之善果;將‘魔行’之邪意,曲解為‘功德’之本心。心魔作祟,外力難除。”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洞穿了猴武內心的困惑與憤怒:“你的棍,可破其形,卻難破其心魔。真正的力量,在于明辨其‘倒果’,匡正其‘本意’,斬斷那蠱惑人心的‘歪經’之源。”
猴武呆呆地看著月光下宛如神佛臨凡的玄奘,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沾著泥污和點點血跡的木棍。僧人平靜的話語,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炸響!
倒果為因?曲其本意?
破其形?難破其心魔?
明辨?匡正?斬斷歪經之源?
這些話語對他來說陌生而艱澀,卻奇異地與他之前戰斗中的憋屈感、與老通臂猿關于“找到自己的棍”的疑問、甚至與內心深處那團找不到方向的火焰,隱隱產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共鳴!
他之前只想著用棍子打碎敵人的腦袋,就像老祖宗當年打碎天兵天將一樣。可眼前這個和尚卻說…要破的是…心魔?是那些已經歪曲的鬼話?
玄奘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猴武身上,帶著審視,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他緩緩抬手,指向那些癱軟在地、眼神渙散的邪徒:“你看他們,亦是可憐可悲之人,為邪說所惑,淪為魔爪。殺之易,救其心…難。而這,便是蒼生之苦厄,亦是歪經荼毒之深重。”
猴武順著玄奘的手指看去,那些剛才還面目猙獰的邪徒,此刻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癱在地上瑟瑟發抖,眼神里只剩下純粹的恐懼和茫然,哪里還有半分“凈業明王”信徒的狂熱?一股復雜的情緒涌上猴武心頭——憤怒、后怕、還有一絲…困惑的憐憫:原來他們是被蠱惑控制了。
玄奘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一種洞悉命運般的沉重與肅穆,清晰地傳入猴武耳中:
“猴武,花果山靈猴。你心中有火,靈性未泯,慧根深藏。這蒼生倒懸之苦,這真經蒙塵之厄。需有一人走這破邪顯正、解經護法之路…你可愿,走上一遭?”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在寂靜下來的戰場上。瀑布的轟鳴聲重新清晰起來。所有猴子,包括老通臂猿,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猴武身上。
猴武握著棍子的手,微微顫抖著。他看看地上癱軟的邪徒,看看身邊受傷的同伴,看看月光下寶相莊嚴卻眼神悲憫的玄奘,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這根沾著血與塵的木棍上。
老祖宗打天庭的威風…老猿爺爺說的“自己的棍”…和尚口中那“倒果為因”、“破心魔”、“解經護法”的重任…
無數念頭在他腦海中激烈碰撞,那團心火燃燒得從未如此熾烈,卻又仿佛被那溫潤的佛光指引著,指向一個他從未設想過的方向。
他張了張嘴,喉嚨有些干澀,一時竟發不出聲音。答應?意味著離開花果山,離開熟悉的桃林和水簾洞,今后花果山該怎么樣?拒絕?可這和尚剛剛救了花果山,他口中的“蒼生苦厄”,那些被歪曲佛經害死的無辜者,還有…自己心中這團越燒越旺、渴望做些什么的火……
“我…”猴武艱難地吐出一個字,眼神劇烈掙扎。就在這時,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見,玄奘身后那片深邃的夜空,極遠的北方天際,那片翻滾的墨色云團深處,一道極其細微、卻充滿暴戾與貪婪的猩紅目光,如同深淵魔瞳,似乎朝這個方向,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一股比山下邪徒強烈千百倍的冰冷惡意,如同無形的冰錐,瞬間刺入猴武的感知!
猴武渾身猛地一顫,到嘴邊的話硬生生頓住!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北方那片深沉的黑暗,瞳孔因驚駭而驟然放大。
玄奘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平和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如電,倏然轉向北方。他潔白的僧袍無風自動,周身溫潤的佛光第一次變得如同實質的烈焰般熾盛起來。
北方天際那道猩紅目光的驚鴻一瞥,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花果山月夜的寧靜。猴武只覺得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蔓延開來,握著棍子的手都不由自主地一緊。玄奘周身溫和的佛光驟然熾盛,如同燃燒的金色烈焰,將那片方向的黑暗都短暫逼退。他清俊的面容上,第一次顯露出如此凝重的肅殺之意。
那目光一閃即逝,仿佛從未出現過。但空氣中殘留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惡意,卻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癱軟在地的邪徒們似乎也受到了無形的沖擊,蜷縮著身體,發出恐懼的嗚咽。猴群更是噤若寒蟬,連瀑布的轟鳴聲都顯得遙遠了許多。
玄奘緩緩收回目光,轉向猴武。那銳利如電的眼神已然恢復深邃的平靜,但其中蘊含的分量卻重逾千鈞。
“你看到了?”玄奘的聲音低沉,不再是詢問,而是確認。
猴武用力點頭,心有余悸,喉嚨有些發干:“那…那是什么東西?”他從未感受過如此純粹、如此浩瀚的惡意,僅僅是一瞥,就讓他如墜冰窟,仿佛被洪荒巨獸盯上。
“北俱蘆洲,‘偽佛’之眼。”玄奘吐出幾個字,帶著一種洞悉真相的沉重,“那便是歪經邪說的源頭之一,荼毒蒼生的禍根。其力已能隔空窺伺,侵染十方…黑水村的慘劇,花果山的襲擊,皆源于此。如今我也不過將它暫時逼退。”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鎖定猴武:“猴武,邪魔已露爪牙,蒼生倒懸更甚。解經護法之路,刻不容緩!你心中之火,可愿為破此邪暗而燃?可愿保你的家,乃至這蒼蒼天下的萬家燈火安寧萬世。”
玄奘的話語如同重錘,敲打在猴武的心上。北方那一瞥的恐怖,花果山同族受傷的哀鳴,山下邪徒被蠱惑的扭曲…還有和尚口中那沉甸甸的“蒼生倒懸”…這一切交織在一起,將他心中那團迷茫的火焰,猛地鍛造成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決心!
“我…”猴武深吸一口氣,眼神中的掙扎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拯救蒼生的決絕與無畏。他挺直了脊梁,將手中的木棍重重一頓,杵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目光迎向玄奘:“我愿意!這歪經邪魔,害人害己,俺猴武看不下去!管它北俱蘆洲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去!用俺的棍子,打碎那些害人的鬼話!”
“好!”老通臂猿在一旁激動地用木杖頓地,渾濁的老眼閃爍著淚光,“這果然是我花果山的好兒郎!不墜大圣威名!”
玄奘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但隨即被更深的憂慮覆蓋。他微微頷首:“善哉。然此路兇險異常,非你一人之力可擔。北俱之地,妖魔橫行,邪說遍地,更兼那偽佛首腦神通莫測。你需要一位真正的護法。”
玄奘的目光越過猴武,越過花果山的層巒疊嶂,投向西南方向,那片終年云霧繚繞、妖氣隱隱的崇山峻嶺。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穿越了空間:
“積雷山故人…牛魔王。此劫非你不可,蒼生苦厄,需你之力。護他,如同護當年那猢猻未盡之道。此乃大功德,亦是化解舊怨之機。請現身一敘。”
此話并非高聲呼喊,卻如同無形的漣漪,以玄奘為中心,瞬間擴散開去,融入了浩渺的天地元氣之中。
猴武和猴群都愣住了。牛魔王?!那可是和老祖宗孫悟空結下死仇的平天大圣!當年火焰山一戰驚天動地,花果山的猴子猴孫誰人不知?和尚竟然…竟然要請他來當護法?
但猴武不怎么相信這和尚會害自己,畢竟那份救苦救難的誠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假裝的。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個呼吸。
突然!
西南方的天際,毫無征兆地暗了下來!并非烏云蔽日,而是一種沉重、霸道、仿佛能壓塌山岳的磅礴妖氣,如同沸騰的墨海,洶涌翻滾而來!那妖氣之濃烈,之純粹,帶著一種亙古蠻荒的威壓,瞬間將花果山上空殘留的佛光祥和與北方偽佛的陰冷惡意都蠻橫地排擠開來!
“轟隆隆——!”
沉悶的雷聲并非來自天際,而是源自那翻滾的妖云深處。伴隨著雷聲,一個高大魁梧得不像話的身影,踏著翻滾的墨色妖云,一步便跨過了千山萬水,轟然降臨在花果山上空。
他頭戴一頂束發烏金冠,身穿一領赭黃袍,腰系一條藍田碧玉帶,足踏一雙藕絲步云履。面容剛毅如斧鑿,虬髯戟張,看脖頸能隱約看到一個與猴武同款的護身符,一雙銅鈴巨眼開闔間精光四射,顧盼自雄。僅僅是站在那里,一股睥睨天下、唯我獨尊的霸道氣勢便如同實質的山岳般壓下!正是那威震三界的平天大圣——牛魔王!
他的目光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首先掃過玄奘,帶著一絲復雜難明的意味,微微頷首:“旃檀功德佛。”聲音低沉渾厚,如同悶雷滾動。
隨即,他那雙充滿壓迫感的巨眼,便毫無溫度地、如同打量一件器物般,落在了下方手持木棍、渾身緊繃的猴武身上。
被牛魔王目光鎖定的瞬間,猴武感覺自己仿佛被一座無形的大山當頭壓下!呼吸都為之一窒!那目光中蘊含的威壓、審視,還有一絲…極其隱晦卻讓他毛骨悚然的冰冷,遠勝過北方那偽佛的惡意!這是一種純粹力量層面的絕對碾壓,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對頂級強者的本能恐懼!
他咬緊牙關,強忍著膝蓋發軟的沖動,強迫自己挺直腰桿,毫不畏懼地迎上牛魔王的目光。但握著棍子的手,指節已經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牛魔王的目光在猴武身上停留了數息,尤其在他那酷似孫悟空的身形和手中的棍子上多看了兩眼。那銅鈴般的巨眼中,瞳孔似乎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冷漠。他鼻子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如同悶雷滾過。
“老和尚,”牛魔王的目光轉向玄奘,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疲憊?“你傳訊所言,便是此子?”他粗大的手指隨意地朝猴武的方向點了點,“護他?如同護那…猢猻未盡之道?”說到“猢猻”二字時,他的聲音里明顯帶上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恨意,周圍的妖氣都隨之翻涌了一下。
玄奘雙手合十,面色平靜無波:“正是。此乃東勝神洲花果山靈猴猴武,身具慧根,心系蒼生,乃應劫而生的解經人。北俱偽佛肆虐,歪經荼毒,非此子慧劍難破其心魔。然前路艱險,非平天大圣這等通天徹地之能,不足以護其周全,直至功成。”
“哼!”牛魔王重重一哼,聲震四野,震得瀑布水花都倒卷而上,“好大的膽子!老和尚,你莫不是忘了,老牛我與那猢猻…不共戴天!”他身上的妖氣陡然變得狂暴起來,赭黃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恐怖的威壓讓下方的猴群幾乎癱軟在地,連老通臂猿都臉色發白,拄著木杖才勉強站穩。
他死死盯著猴武,那眼神冰冷得如同萬載寒冰:“護他?護這花果山的猢猻崽子?老牛我恨不得…”后面的話他沒說出口,但那狂暴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讓猴武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凍結!
玄奘卻仿佛感受不到那滔天的妖威和殺意,只是平靜地注視著牛魔王狂暴的雙眼,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大圣,往事恩怨,僅能空乏心神。那猴兒如今已成斗戰勝佛,高坐蓮臺。而你…困守積雷山,可曾真正解脫?可曾尋回…心中所失?”
玄奘的話語,如同一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中了牛魔王內心最深處的某個角落。他那狂暴的妖氣猛地一滯,翻涌的殺意也出現了瞬間的凝澀。銅鈴巨眼中,那深埋的恨意之下,一絲極難察覺的痛楚和…落寞,一閃而過。
玄奘的聲音繼續響起,如同梵音低唱,直指本心:“護此子,非為舊怨,乃為蒼生一線生機,亦為你自身…尋一條新的路。功德圓滿之日,或許亦是心結開解之時。紅孩兒…亦在看著。”
“紅孩兒”三個字,如同最后一記重錘,狠狠砸在牛魔王的心防之上。他那魁梧如山的身軀,微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狂暴的妖氣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沉凝如淵的厚重。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半個花果山,虬髯在夜風中微微拂動。那雙銅鈴巨眼,從狂暴的殺意,到冰冷的審視,再到此刻深不見底的復雜,目光在玄奘平靜的面容和下方強撐著的猴武身上來回掃視。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終于,牛魔王緩緩閉上了眼睛,深深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天地間所有的郁結都吸入肺腑。當他再次睜開眼時,所有的情緒波動都已斂去,只剩下一種磐石般的冷硬與漠然。
他不再看玄奘,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重新鎖定在猴武身上,聲音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砸落:
“小子。”
猴武一聽就知道這事成了。
“老牛我應了這差事。”牛魔王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但別指望老牛會把你當祖宗供著!此去北俱,是死是活,看你造化。”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
“跟緊!拖后腿,莫怪老牛我棍下無情!”
“還有…”他銅鈴般的巨眼微微瞇起,掃過猴武酷似孫悟空的身形和手中的棍子,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光芒在眼底最深處一閃而逝,最終化為一聲冷硬的鼻音:
“嘖…走吧!”
話音未落,牛魔王大手虛空一抓!
“轟!”
猴武只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沛然巨力瞬間攫住了自己!眼前景物瘋狂倒轉,耳邊風聲凄厲呼嘯!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便如同騰云駕霧般被一股妖風卷起,瞬間離開了熟悉的花果山地界,直沖云霄!下方水簾洞的瀑布轟鳴、老通臂猿焦急的呼喊、還有猴群驚恐的吱喳聲,都在剎那間變得遙遠模糊,最終消失在呼嘯的風聲里。
冰冷的罡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猴武勉強睜開眼睛,只看到下方飛速掠過的、變得如同微縮模型般的山川河流,還有前方牛魔王那高大如山岳、散發著沉沉妖氣的背影。那背影是如此厚重,如此冰冷,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絕。
“喂!等等!牛…牛…前輩!”猴武在狂風中努力想喊出聲,卻灌了一肚子冷風。他下意識地想運轉法力穩住身形,模仿老祖宗騰云的神通,但剛一提氣,腳下便是一空!那點微末法力在牛魔王卷起的狂暴妖風面前,如同螢火之于皓月,瞬間潰散!
“啊——!”失重感猛地襲來,猴武驚叫一聲,手舞足蹈地就要從萬丈高空中直墜而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前方牛魔王頭也沒回,反手向后隨意地一揮袍袖!
一股柔和卻堅韌無比的妖力如同無形的巨網,瞬間兜住了下墜的猴武,將他粗暴地拽回妖風之中,像拎小雞一樣懸在牛魔王身后幾丈處。
牛魔王依舊沒有回頭,只有一聲冰冷得不帶絲毫感情的呵斥,如同炸雷般在猴武耳邊響起:
“連個云都駕不穩?廢物!再掉下去,摔死了干凈,省得累贅!”
猴武驚魂未定地懸在半空,聽著這毫不留情的呵斥,看著那近在咫尺卻又仿佛遠在天涯的冷漠背影,決心以后要成一個讓他望塵莫及的強者。
北俱蘆洲…偽佛…還有身邊這位比冰山更冷的“護法”…
這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