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深處，朝氣皆散，暮氣早已深深滲入了云霧中。

兩千兩百多年前，這個酷熱得連蟬鳴都嘔啞欲絕的盛夏，空氣粘稠如煮熟的青銅，沉甸甸得壓在咸陽宮最幽邃的秘殿——群龍宮上。

沉重的玄黑帷幔隔絕了外界的天光，宮內的威儀天公不敢犯。

往日載歌載舞的歌姬不復，殿下群龍伏首。殿內，只剩下近乎凝固的、令人骨髓發冷的死寂，以及無上的壓迫。

嬴政，或者說是盤踞在帝座上的那個無上生靈，正緩緩地、不自然地扭動著脖頸。每一次轉動都伴隨著細碎而又清晰的，似金石摩擦的“喀喀”聲。

他不再是那個橫掃六合、睥睨天下的千古一帝，十二旒冕早已經歪斜，幾縷散亂的黑發黏在汗濕蒼青的額頭。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皮膚，在昏暗的長明燈火下，那層覆蓋著帝王龍袍下的肌膚，不再光滑。細密的、冰冷的泛著幽暗金屬光澤的鱗片，正在他的軀體上一張一吸。

古老純粹的力量不斷沖擊著這具軀體，盡管力量增長，但嬴政卻臉色陰暗。

力量對于弱者，是血紅美味的醇酒。但對于強者，是一種詛咒。

這位千古一帝眼睛中的瞳孔早已縮成細窄的、熔金般的豎線，眼眶中劇烈地顫抖著，里面翻涌的不再是帝王的深謀遠慮，而是野獸瀕死的痛苦與無邊的憤怒，以及對真正終結的恐懼。

這具維系了近五十載的軀體，正在從內部朽壞。

“陛下……”侍立在陰影里的趙高，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這個以陰鷙狠辣著稱的權宦，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佝僂著，頭幾乎埋進胸口，不敢直視帝座上那非人的痛苦。他手中捧著的金盤上，是御醫們用盡天下奇珍熬煉的“續命金丹”，藥香馥郁，卻絲毫不能緩解那非人的煎熬。嬴政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喉嚨里滾過一聲低沉的、飽含毀滅欲的咆哮，那聲音如同地底深處巖石的摩擦。趙高嚇得膝蓋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殿門無聲地滑開一條縫，沒有通傳。一股奇特的、混合著陳舊草藥、泥土腥氣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冰冷氣息涌了進來，瞬間沖淡了殿內沉滯的死亡味道。一個身影，裹在一件異常寬大、仿佛用夜色本身織就的玄色道袍中，悄然步入。他步履無聲，如同飄行。兜帽壓得極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如同刀削石刻的下頜，以及一縷垂至胸前的、毫無光澤的雪白長須。

殿內所有侍者，包括趙高，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頭埋得更低，身體微微顫抖。他們對此人，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懼和敬畏。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名號，只以“玄微子”稱之。他如同一個活著的謎團，在帝國最深的陰影里行走，只對皇帝一人負責。

玄微子無視了趙高和那盤無用的金丹，徑直走到帝座前丈許之地停下。他沒有跪拜，只是微微頷首。兜帽下，似乎有兩道更幽深、更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精準地落在嬴政身上，審視著那正在崩潰邊緣的“龍軀”。

“陛下，”玄微子的聲音響起，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盤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嬴政痛苦的喘息，“凡俗之藥，豈能續真龍之息？肉胎終朽，縱是龍蛻，亦有盡時。”

嬴政猛地抬起頭，那雙熔金豎瞳死死鎖定玄微子，狂暴的殺意與瀕死的虛弱在其中交織翻騰，仿佛下一刻就要噴薄而出，將眼前這膽大包天的道人連同這宮殿一同焚為灰燼。但他沒有動，只是喉嚨里發出威脅的低吼，鱗片在脖頸上起伏得更快。

玄微子似乎全然不受那毀滅性目光的影響，聲音依舊平穩。

冰冷道：“陛下所求，是「不朽」之實，而非「長生」之虛名。眼前之軀，已是強弩之末，強行維系，徒增痛苦，終將歸于塵土，龍元亦隨之散逸，萬載修為盡付東流。”

他緩緩抬起一只枯瘦得如同鷹爪般的手，寬大的袍袖滑落，露出一截蒼白得近乎透明、皮膚下隱隱可見青黑色細密紋路的手腕。那紋路，不似血管，倒像是某種古老的封印符文。

“臣，有一術。”他頓了頓，那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嬴政痛苦的表象，直抵其靈魂深處最深的渴望與恐懼，“非生，亦非死。乃「蟄龍封棺」之術。”

“蟄……龍……封棺？”嬴政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帶著非人的重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胸腔里擠出來。

“正是。”玄微子上前一步，無形的氣場讓趙高等人不由自主地又退后幾步，幾乎要貼到冰冷的墻壁上。

“陛下當知，真龍有蟄伏于九淵，以待春雷之習性。臣此法，便是效法天地，為陛下筑一人造淵藪，布下逆生轉死之局。以陛下浩瀚龍元為引，以大地陰脈為基，以周天星辰為鎖，將陛下……封于其中。”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虛劃，指尖仿佛帶著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殿內微弱的光線，勾勒出模糊的、令人心悸的輪廓。

“擇驪山地脈交匯之眼，開鑿「幽墟」地宮。地宮核心，需以首陽山之赤銅混以昆吾之精金，鑄就「九竅鎮龍棺槨」。棺槨之內，更需一物為樞——陛下之心竅精血所凝之龍元晶核，此乃維系陛下龍魂不滅、龍元不散之根本！”

聽到“心竅精血”、“龍元晶核”，嬴政豎瞳猛地收縮，一股狂暴的、帶著血腥味的能量波動瞬間充斥整個秘殿，燭火瘋狂搖曳，幾欲熄滅。玄微子那寬大的道袍被無形的力量鼓蕩起來，獵獵作響，但他身形卻如扎根于大地般紋絲不動。

“陛下息怒！”玄微子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此乃唯一生機！剝離龍元晶核，非是奪陛下根本，而是將其置于棺槨核心大陣之中，由大陣汲取地脈星力，反哺滋養，使其在漫長歲月中緩慢復蘇、壯大！而陛下龍魂，則依附于晶核之上，陷入最深沉的蟄眠。此乃以退為進，以萬載沉眠，換他日……真正的不朽復蘇！”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魔咒，帶著致命的誘惑力。

“當后世無知螻蟻，受貪欲驅使，掘開陵寢，破壞封禁之時……”玄微子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的預言意味，“便是大陣汲取之力達到頂點，亦是晶核與龍魂徹底融合圓滿之刻！棺開之日，便是真龍……重臨人間之時！屆時，陛下吞噬的，將不再是一隅之地的氣運，而是這方世界，積攢了萬載的磅礴生機！真正的‘祖龍’之位格，唾手可得！”

“萬載沉眠……重臨……祖龍……”嬴政喃喃著這幾個詞，那雙熔金豎瞳中的狂暴痛苦，如同退潮般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幽深到令人恐懼的、燃燒著無盡野心的光芒。鱗片的起伏漸漸平復，但那非人的氣息卻更加凝練、更加冰冷。他仿佛看到了萬載之后，自己破棺而出，以超越想象的偉力，重新執掌乾坤，將整個時代踩在腳下的景象！那誘惑，足以壓倒一切痛苦和疑慮。

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點了點頭。喉嚨里擠出一個字，如同金鐵交鳴：“準。”

聲音劃破千年歷史，寥寥幾人朝堂定奪天下之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