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搖曳，楊易的指尖摩挲著帛書焦黃卷邊。那些龜裂的絲紋在光影中游走，宛如某種古老讖語正順著他的指紋滲入血脈。青銅燈盞上的饕餮紋突然泛起青光，獸目處的綠松石竟滲出細密水珠——這是巫咸國祠堂特有的警示，每當有人觸碰禁忌，封印在梁柱間的巫靈便會蘇醒。

“鎮魂藤、靈柩花、冥絡草、息壤根、反魂蕖、雷紋木——”當他喉間滾出第六味神藥之名時，燈芯驟然爆開一粒青熒，驚得梁柱間的蛛網簌簌震顫。那些百年蛛絲突然繃斷，墜落的銀絲在半空凝成卦象，正對應《歸藏》中“澤火革”的兇兆。

帛書在他掌心蜷縮成團，骨節爆響撕破祠堂死寂。三十年踏遍大荒尋十巫遺跡，七次懸命雙蛇深淵，此刻終于將《十巫返魂箓》攥在手中。殘缺的帛角還黏著暗紅碎屑——那是巫咸國十巫的丹砂血印。他嗅到血印里混著弱水淤泥的腥氣，當年十巫隕落時，他們的血確實浸透了整片鹽泉。

“當年窫窳吞下不死藥的模樣，你該在壁畫上見過?！贝蠹浪疚足懙奈仓笓徇^青蛇冰鱗，蛇瞳里跳動著案頭燭火。他玄色祭袍上的金線突然游走起來，繡著的二十八宿星圖竟與屋頂藻井的星軌重合，“龍首牛身，獠牙滴著弱水毒涎，靈山被它生生撞斷?！啊鼻嗌咄蝗话菏?，信子幾乎觸到楊易鼻尖，“你要復活的姑娘，當真愿成那般食人魔物？”

楊易猛地扯開玄色衣襟，心口蜈蚣狀疤痕驟然蠕動，浮現出太華肥遺的兇獸圖騰。祠堂突然灌入陰風，他后頸的汗珠滾落，在青磚上凝出鹽粒——這是巫咸國遺址特有的詛咒，任何在此落淚流汗者，都將被鹽晶噬骨。

“那年驚蟄在太華之巔...”他按住暴突的疤痕，青銅饕餮紋案幾被指甲刮出令人牙酸的銳響。記憶如毒蛇撕咬神經，他仿佛又看見田儀月白衫角翻飛的模樣。那日她發間別著新采的荼蘼，花香混著血腥涌入口鼻，“她推開我時，肥遺的毒涎正腐蝕三重犀甲?！睉阎械南⑷栏蝗话l燙，隔著青衫灼燒皮肉，“我只要田儀回來，管它洪水滔天！”

巫銘的袖中突然竄出赤蛇，蛇尾掃過案上龜甲，竟在香灰中勾出卦象。“坎上離下，未濟卦。”他枯槁的手指按滅卦火，“當年十巫占得此卦仍執意煉藥，這才引來滅國之禍?！鼻嗌唔樦直塾巫?，鱗片刮擦青銅面具發出刺耳聲響，“你可知窫窳復活那日，弱水倒灌三千里？”

楊易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懷中半截帛書突然滲出朱砂，在地面蜿蜒成《山海經》缺失的段落——“有巫咸國，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蹦切┪淖秩缁钗锇闩?，最終匯聚成登葆山倒懸龍骨的輪廓。

“這柄玉刀是十巫隕落前最后的造物?！蔽足懪e起流轉著雷紋的刀刃，刀身突然映出祠堂藻井的星圖，“它沉睡了三千年，直到今夜感應到《返魂箓》重現?！庇竦锻蝗话l出蜂鳴，刀柄處的蓍草籽竟在盛夏綻放，“要喚醒它，需以最純凈的記憶為引——那些尚未被塵世玷染的幼時碎片?！?

楊易的指節捏得發白。冰晶瓶中的青蛇血突然沸騰，映出他眼底猩紅：“所以當年窫窳復活發狂，是因藥引不純？”

“十巫當年用的，是神將'危'被斬首時的怨血?！蔽足懙挠竦锻蝗恢赶蛟寰菆D竟投射出當年場景——疏屬山巔懸掛的頭顱正滴落黑血，滲入采集反魂蕖的巫者背簍，“而你需要獻祭的，是朝陽般溫暖的人間記憶?！?

祠堂梁柱突然劇烈震顫，藻井上的星圖簌簌落下銅銹。巫銘的玉刀在掌心旋轉，刃面映出楊易扭曲的面容：“那些襁褓里的溫暖，父親教你觀星的夜晚，你心愛的姑娘初入楊府時偷塞的麥芽糖...都要熔成鍛刀的火?！?

“你如何知曉這些？”楊易的劍氣突然外泄，腰間玉墜應聲而碎。那些碎片在半空凝成卦簽，正是“水火未濟”的兇象。

巫銘的笑聲像枯葉摩擦：“你踏入祠堂時，足底帶來的鹽粒早把你的記憶鋪成了星圖?！彼麖椫更c燃四十九盞人魚燭，跳動的火光里，楊易看見自己三歲時的剪影正在磚縫間嬉戲——那是他追著田儀要糖吃的模樣。

楊易迎著蛇瞳向前半步，石壁上他的影子竟似一桿劈開混沌的長槍：“若能用這些換她歸來，便讓鍛刀爐燒得更旺些！”

青銅面具騰空而起的剎那，祠堂四十九盞人魚燭齊齊熄滅。楊易聽見梁柱間傳來鎖鏈拖曳聲，仿佛三千年前束縛貳負的刑具正在蘇醒。劇痛如鑿，他看見記憶化作螢火被赤蛇吞噬：母親縫制的虎頭鞋正褪去五彩絲線，那些母親哼唱的安魂曲隨著針腳消散；父親教授的二十八宿星圖漸次暗淡，星辰化作鹽粒墜入香爐；田儀藏在袖中的麥芽糖在舌尖化開最后一絲甜...當青蛇將精血注入冰晶瓶時，他嘗到唇齒間盡是鐵銹味。

“記住，子夜鹽泉在登葆山倒懸龍骨之下。”巫銘揮袖拋來一袋刻滿巫文的鹽粒，每粒鹽都嵌著微型卦象，“按《海內西經》星圖撒鹽成陣時，需用玉刀割破掌心——你的血，才是啟動陣法的鑰匙?！?

楊易接住鹽袋的瞬間，指腹被鹽粒灼出焦痕。那些巫文竟如活物般鉆入血脈，在他手臂上烙出《九韶》古調的音符。玉刀雷紋突然明滅，映出山霧中若隱若現的龍骨——那分明是窫窳被后羿射殺時斷裂的脊椎。

跨過門檻的剎那，足底青磚驟然風化崩解。息壤根如活物鉆入心脈，他聽見地底傳來禹王陵的編鐘鳴響。遠方山霧中飄來的招魂祭歌忽遠忽近，冰晶瓶中的青蛇血震顫出細密漣漪，每一道波紋都映著《十巫返魂箓》的朱砂符文。

回望時，祠堂正在他身后急速坍圮。檐角青銅鈴化作鹽塵簌簌飄落，那些鈴舌竟是十巫的指骨所化；雕著巫咸圖騰的梁柱轟然傾覆，揚起的晶塵里浮現十巫煉藥的幻影——他們正將危的頭顱投入丹爐，爐火中翻涌著弱水黑浪。

夜風卷著鹽粒掠過風化祭壇，十尊鹽晶凝成的巫者雕像垂首跪立。楊易的鹿皮靴碾過卦簽碎片，發現晶簇爬滿他們結印的指尖——那分明是施展招魂術的“太陰印”。當招魂歌灌入冰晶瓶時，瓶壁的青蛇血突然凝出星圖，正指向北方七宿中的危宿。

“弒神者'危'的卦簽...”楊易碾碎足底鹽晶，碎屑中浮出半片龜甲，上面“貳負之尸”的銘文正滲出血珠。心口疤痕與卦簽產生共鳴，三千年前染紅弱水的血河，此刻在月光下蜿蜒成他掌心的紋路。

登葆山方向的磷火忽明忽暗，倒懸龍骨的輪廓宛如墜天星雨。楊易握緊滾燙的玉刀，忽然聽見懷中帛書發出帛裂之聲——那些穿透歲月遞來的饋贈：風化的玉刃、殘缺的秘卷、轉瞬即逝的祠堂幻影，原來皆是古老文明湮滅前最后的執念。

鹽塵撲面的剎那，他仿佛看見田儀化作鹽柱前最后的笑靨。她的指尖還捏著半塊麥芽糖，琥珀色的糖漿正順著鹽晶紋路滴落——就像此刻落在他手背的、混著青蛇血的汗珠。

息壤根在胸腔深處搏動，帶著巫咸國早已冷卻的血脈，正在招魂歌中漸漸復蘇。遠山傳來窫窳殘魂的咆哮，楊易知道，這場與神魔爭奪時間的戰爭，此刻才真正拉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