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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貴女
錦衣衛指揮使溫玱找上我的時候,我正坐在棺材里,瞧著小太監給我倒毒酒。
“請虞采女同臣走一趟詔獄。”溫玱道。
我哆嗦了一下,“不勞您費心,我馬上就要自行了斷了。”
繡春刀倏然擲出,“錚”一聲將桌案上的鴆酒擊碎。
他面無表情地報我的戶口,“虞殷,年十八,四年前化名無二居士,暗中為盛源書坊的違禁書冊作畫千余幅。”
我有些羞愧,“這……罪不至死吧?”
“那可就由不得姑娘了。”
我坐在鏡前描眉,遠山黛淺淺淡淡,“兄長若真得了我這門路加官進爵,可別忘了逢年過節給我上柱香。”
老皇帝已經昏了三天了,看樣子應該不日便要龍馭賓天。
司禮監擇選了九位家世清白的女子殉葬,而入選女子的直系兄弟,皆可世襲錦衣衛百戶。
合著我一人升天,他們兩口子雞犬得道。
虞則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痛不癢的話,“那是自然。”
真是令人作嘔。
嫂嫂幫襯著他,理直氣壯道:“橫豎我們養你這么些年,你也該為你兄長出些力氣了。”
我冷笑一聲,“你們拿我娘的嫁妝養這一大家子十余年,如今倒成了你們養我了?”
“嫡母去得早,我又是個不爭氣的,妹妹怨我也是應該的。”虞則面色一變,軟硬兼施的口吻轉換得極好,“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當是為了阿嫣,也得心甘情愿地走這一遭罷。”
阿嫣是我嫡親的妹妹,三日前被他帶走藏了起來,至今不知所蹤。
我這個庶長兄拿阿嫣的性命威脅我,我再不情愿也得入宮。
我從銅鏡里看著他的丑惡嘴臉,“人心不足蛇吞象,兄長可要當心。”
我等著他遭報應。
“你別同她爭辯了。”
嫂嫂攔住了青筋暴起的虞則,敦促道:“快些將她送走吧,這幾日京中,不少官眷貴女都喪命了,萬一她也死在家里……多晦氣啊。”
她不僅不想讓我死在家里,還想將我的死當成虞則官途的墊腳石。
“天子腳下,何人敢如此猖狂?”虞則詫異道。
“哪里是凡人啊,我聽后院的老神仙說,是咱們燕京護城河的河妖發威了,凡是家中有待嫁女子的都要遭殃。”
她小聲絮叨,“還是將她早早打發出去吧,萬一帶來無妄之災……”
什么河妖,我看就是歹人妖言惑眾,借此作祟罷了。
我猝然從鏡前起身,捏住了她的下頜,揚手給了她一個耳光。
“議論內命婦是什么罪名,嫂嫂可知曉?”臨走了,我也要給她添個堵。
嫂嫂捂著自己發紅發燙的臉,顯然被我這一句震懾住了。
哥哥礙于天家威嚴,只面露兇色地瞪著我。
“你你你……”
門外的奉旨公公催促道:“姑娘快些罷,再晚些,宮門該落鑰了。”
錦衣衛指揮使溫玱找上我的時候,我正坐在那副金絲楠木棺槨里,瞧著那小太監顫顫巍巍地給我倒毒酒。
屋子里只有一盞油燈,窗戶前掛著厚重帷幔,小太監例行公事地問了句:“姑娘可還有什么遺言?”
我搖了搖頭。
即便我有遺言,這世上也無人可聽了。
回想這十八年,當真如幻夢一場,而后濃云稠霧,將我光明全部掩蓋。
我少時失恃,及笄失怙,父親的孝期還未過,虞則和嫂嫂就霸占了母親從廣陵帶來的二十萬兩白銀。
將我和阿嫣,從金鑲玉繡的西跨院,扔到了年久失修的東廂房。
除了妹妹,我在這世上再沒什么牽掛了,只希望她能平安長大。
我緊緊抱住膝蓋,頭依靠在手臂上,眼睫微顫,那一滴淚終是沒落下來。
死了也好,奈何橋邊若能碰上阿娘,還能和她一道投胎。
小太監將毒酒端了過來。
就在那一剎那,門被人突然推開。
外面的陽光傾瀉進來,刺得我眼睛微瞇了起來,抬手遮了遮陽光。
來者在大紅貯絲羅紗飛魚服外罩素服,隱隱約約透出上面的紋樣。
錦衣衛來尋人,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請虞采女同臣走一趟詔獄。”
我哆嗦了一下,“不勞您費心,我馬上就要自行了斷了。”
他擲刀的速度極快,繡春刀倏然之間便擊碎了桌案上的酒壺。
在小太監的尖叫聲和手中瓷杯應聲而碎的聲音里,他面無表情地報我的戶口。
“虞殷,年十八,四年前化名無二居士,暗中為盛源書坊的違禁書冊作畫千余幅。”
我有些羞愧,“這……罪不至死吧?”
他抬頭看我,眼里沒什么情緒,眼角的淚痣晃得我心神恍惚。
“這可就由不得姑娘了。”
我有些腿軟地隨他走了出去,外面是萬里晴空,陽光正好。
他忽然從懷里抽出一塊靛藍色的干凈帕子扔給了我。
我:“啊?是要我自己捂死自己嗎?”
“擦汗。”他余光瞥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無語。
我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確實驚出了滿腦門的冷汗。
該說不說,這位指揮使大人確實細心,此情此景還能注意到我。
“多謝大人。”我拭著額角的汗,訕訕一笑,瞧見他唇角噙了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總覺著他有一絲熟悉感,但我也不曉得這感覺因何而來。
詔獄里盡是血腥之氣,兩側的青石墻壁上也全然是血漬。
我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那件韶粉色妝緞馬面裙,它沾了一圈地上的泥灰。
我有些心疼。
這可是我最值錢的一件馬面裙了,平時總也舍不得穿出去,這才拿它當壽衣穿的。
誰知道沒死成呢。
他忽然止住了腳步,我抬頭望去,盛源書坊的老掌柜就在詔獄盡頭那間牢房里關著。
溫玱遞給里面的千戶一個眼神。
那位千戶大人立刻抄起一旁的整桶冰水,往老掌柜的頭上兜頭澆去。
老掌柜臉上的古銅色油彩斑駁,露出了一塊嫩白皮膚,束發用的網巾也散落開來,花白的頭發落了一地——連頭發也是假的。
是個年輕后生。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我和他做了許久的買賣,卻從未認出他的本來面目。
他立刻清醒過來,哀嚎道:“我能招的都招了,您給我一個痛快罷。”
殺雞儆猴,這個我懂。
我馬上豎起三根手指表態,“您不用屈打成……我的意思是不用給我上刑。
“我能招的一定招得干干凈凈的,若有半句虛言,便叫我兄長身首異處。”
溫玱從懷里取出一本冊子扔給我。
《春光碎》。
兩個月前,我替這本《春光碎》畫了三十幅插圖,還順便夾帶私貨,將里面一個人嫌狗憎的角色套上了虞則的臉。
“第十四幅圖。”他漫不經心道:“插圖里面那個女子是誰?”
我嘩啦啦翻到了那一幅圖,盯著上面的女子沉吟片刻,斬釘截鐵道:“譚小姐的貼身丫鬟,琴娘。”
“在下問的是你繪圖時參照的人,不是話本子里的角色。”
“那應該是留衾坊的姑娘。”我急忙找補。
留衾坊是燕京最大的青樓。
“應該?”
“小人斗膽請問大人,這畫究竟有什么不妥?”
“我正在查一件命案,你所畫下的琴娘頭上那凌霄花簪子,與死者手腕上的畫一模一樣。”
“死者是?”
“嘉元縣主。”
此事我聽人提起過,說是昨夜嘉元縣主離奇去世,就是被一輛無主馬車送到了北鎮撫司前。
里面那個高壯千戶,立刻抖了抖手里的銅鏈。
“大人何必與她癡纏,待這刑罰過了一遍,她自然能吐的干干凈凈。”
溫玱的目光冷冷掃了過去,他立刻噤了聲。
“當時我在留衾坊對面的茶坊吃茶,看到門口攬客的姑娘生得好看,便隨手畫了下來。”
我和盤托出,聲音愈來愈小,“但我真的不認識她,簪子也是依葫蘆畫瓢畫下來的。”
“時辰?”還是那么惜字如金。
我自然不敢扯謊,“戌時一刻。”
“大半夜在留衾坊對面吃茶?”他饒有興趣地瞥了我一眼,笑了笑,“姑娘當真好雅興。”
我咽了口唾沫,四下瞧了瞧,湊近他耳語道:“大人,這事涉及到我家私事,您看我單獨和您說,成嗎?”
溫玱見我湊近,耳根突然有些泛紅。
明明是說正事,他這模樣倒顯得我是在調戲良家少年郎。
不過他這皮囊確實不錯,尤其是一雙眼尾上挑的丹鳳眼,簡直是深得我心。
不知道以后便宜哪家閨秀。
他頷首,“準了。”
話說回來,錦衣衛的辦事效率真是令人聞風喪膽。
滿京城的書畫攤子不下百家,畫作更是數以萬計,不過半日的時間,居然就能查到我頭上來。
他將我帶到了一處審訊室。
四周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可怖刑具,有的上面還沾了暗紅色的血漬,在更漏滴答滴答的聲音里顯得鬼氣森森。
我絞著手里的帕子,“我和我庶長兄虞則關系不睦許久。”
他正襟危坐在椅子上,仿佛在憋著笑,“嗯,故而你方才起誓的時候,我很驚訝。”
我嘿嘿一笑,有些局促地撓了撓頭。
混跡市井的這四年,我自然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可是溫玱這么坐在這里,就好似詔獄里的一束光。他好似什么都看得出來,但又偏偏會給我留三分余地,并不當面拆穿。
更奇怪的是,他知曉我和虞則不和,聽了我起的毒誓,也并未像那些迂腐儒生一般,斥責我大逆不道。
他似乎還很贊成我對庶長兄的打擊報復,并且樂見其成。
目前看來,我們是同道中人。
雖然這句話聽起來就像話本里,那些反派的經典獨白。
“那日我見他行跡鬼祟,還偷拿了不少銀兩,就一路跟著他到了留衾樓。”
我的聲音愈來愈小,“我想……我想等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時候,我便趁機從他身上拿到留衾樓贈予客人的花牌,以此當做證據上報官府,所以才在對面的茶樓等了許久。”
留衾樓的花牌都是一式兩份的,留在老鴇手里的那張花牌,會刻著尋歡者的名諱、籍貫、造訪時間,以便于官府核實。
虞則是個從九品的武官,若被舉報去青樓狎妓買醉,少說也要被責打二十大板。
“哦?”他挑眉,“可是近兩個月,我并未聽說京兆府責打過武官。”
“那是因為我在他身上沒找到花牌,想是他怕嫂嫂發現,偷偷丟了。”
他不置可否。
我行了個萬福禮,一臉的大義凜然,“您若無其他事情,那我這就回宮赴死了。”
死上兩遍的嬪妃,我也算是大旻開國以來的獨一個了。
“不必回宮了。”
“就……就地處死是不是不太合規矩啊。”我聲音微弱。
“我已向圣上請旨,將你從殉葬名冊上劃掉了。”
他輕叩那本《春光碎》,諱莫如深地一笑,“作為交換,我想請姑娘幫我辦件事。”
劫后余生,我只覺心如擂鼓,恍若有人撕破了無盡而濃稠的夜幕。
我欣喜的不知道說什么好,眼眶忽然有些濕潤,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就差沒跳起來了。
“好說好說。”這么大的一個恩情,別說一件事了,就是十件八件都沒問題。
當然,后半句我沒說出來,我怕他蹬鼻子上臉,真要我去替他拋頭顱灑熱血,抑或是不給銀子讓我替他辦一年的差。
我還得養家糊口呢。
也不曉得我家阿嫣被虞則藏到了哪里,現如今冷不冷餓不餓。
“那就請姑娘隨在下走一趟停尸房。”
穿過抄手游廊的時候,我瞧見了院子里的一輛無主馬車,“這就是運送縣主尸體的馬車?”
“嗯。”他道:“你可以去瞧瞧。”
我繞著馬車走了一圈,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除了踏凳上那道泛著苦澀味的血痕,別的什么也看不出來。
“這也看不出什么啊。”
“自然看不出什么。”他言簡意賅,“待會兒去停尸房看了畫,就什么都清楚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奉承道:“既然大人有這個雅興,虞某自當奉陪。”
“大人,仁智殿的畫師裴案前來求見。”趙千戶突然出現在角門門口,嚇了我一跳。
溫玱瞧著我道:“我說過,我已找到合適的人選了,讓他請回吧。”
……
詔獄停尸房。
薄棺里的女子瞧著不過十五六歲,面皮泛著青白,身著茜色立領斜襟長襖,上面以金絲繡的纏枝蓮花光澤溫潤。
“昨日亥時一刻,嘉元縣主的尸身,被一輛無主的馬車送到了北鎮撫司大門前。”溫玱道。
“若我沒記錯,先帝就是在昨夜亥時去世的。”我接話道:“這是不是有點趕巧了?”
“不錯,但目前并未有直接的證據,證明縣主之死和先帝駕崩有關。”
他接著道:“我提審了嘉元縣主的奶母和丫鬟,得知她是三日前逛街時失蹤的。
“當時,淵郡王不欲將女兒失蹤一事鬧大,所以并未上報官府,只派了幾個可靠的家生子暗中打探消息。”
我惋惜道:“若是及時上報,或許還能在鬧市里將那歹人逮出來,縣主興許就不會死。”
這般豆蔻年華的姑娘,就這么沒了,當真可惜。
“在他眼里,女兒死了事小,失了名節事大。”然后我聽見他道了句,“昏聵不堪的老東西。”
我驚悚地抬頭瞄了他一眼。
這人膽子太大了,當眾咒罵皇親國戚,身邊的人居然還恍若未聞。
這北鎮撫司當真是他的天下。
不過這句咒罵在我看來也是合理。
淵郡王作為三朝元老,一直因循守舊地守著自己那一套。
新帝本來是想廢除后妃殉葬的,但淵郡王一意孤行,聯合幾位老臣宗親,說祖制不可廢,若是廢掉,他寧可一頭撞死在大殿上。
“那縣主身上可留下了什么證據嗎?”我壯著膽子追問道。
老仵作掀起她的袖子,有些遺憾道:“目前只能得出,縣主是因割腕后失血過多離世的。”
我扒在棺材一側,端詳著她手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口。
不,準確來說,那應當是一枝花。
溫玱說的看畫,看得應該就是這幅畫。
以那道刀痕為花枝,花枝上下以朱砂繪著濃淡相宜的凌霄花。
我一邊端詳凌霄花,一邊神游太虛。
我猜,是淵郡王和陛下都不希望此事鬧大,所以溫玱才并未找仁智殿那些名揚天下的御前畫師,而是找上了我這么個無名小卒。
“虞姑娘猜錯了。”他好似一眼就能看出我心中所想,“那些畫師不來,并非是因為陛下不準。”
言外之意,是那些畫師自己不愿意來。
我雖然很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但還是忍住了沒問下去。我怕剛保住的項上人頭頃刻落地。
溫玱遞給趙千戶一個眼神,示意他回答這個問題。
“早上我們派人去尋過宮中畫師來協助辦案,但那幾個老家伙滑不留手。
“即便咱們懸賞百兩紋銀,他們也不愿意趟咱們北鎮撫司的渾水,都推脫說自己見不得血,抑或是說自己不擅花草圖,還有家中有事什么的。
“新募的一眾畫師也問了,聽說有了命案,嚇得跟什么似的,根本不愿意來。”
趙千戶對于這些人可謂是如數家珍,“就剛剛那個姓裴的年輕畫師還挺積極,但是大人直奔宮中將你接出來了,說不用請他們了,底下人就去回絕了。
確實很積極,都已經被底下人回絕一次了,居然還上門求見,可見確實是很缺銀子。
溫玱將話題扯了回來,“你能通過畫者的筆觸,看出這凌霄花是誰人所畫嗎?”
開什么玩笑,我又不是什么大羅神仙。
“看不出來。”我指著那朵花,“這是兇手臨摹前朝《僧院圖》上的花樣,并非他自己的畫風,隨便找個學畫的童子都能畫出來的。”
他抄著手站在一側,目光銳利地掃過尸體,“你也能畫?”
“我……我精通人像,不太會畫山水花鳥。”我扯謊道。
“哦,是嗎?那我怎么一眼就看出來《春光碎》里的凌霄花,和這個一般無二呢?”
好吧,我把自己帶坑里了。
我坐在一旁的蒲團上,擺爛道:“既然還是懷疑我,那大人直接指認我是兇手,結案吧。”
“不逗你了。”他忽然笑了起來,“我已派人查過,事發當夜你在家中。”
我不服輸,“那萬一是團伙作案呢?”
“第六名女子被殺前,曾有目擊者來北鎮撫司投案。”他道:“所以,兇手只有一人無疑,且是個男子。”
想到這我突然覺著不對勁,“大人為何要把這些細節都告訴我?”
“因為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
溫玱走到我身側,眼眸里是無邊寒意,“虞姑娘知道了此事,就只能和我拴在一根繩上了。”
我只當他是恐嚇我,讓我老老實實配合查案,遂敷衍奉承道:“那我肯定和大人一條心啊。”
彼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然上了這艘賊船。
話音剛落,趙千戶突然出現在門口,拱手道:“大人,淵郡王親自來了,說是要將縣主帶回去入土為安。”
淵郡王以衣袖拭淚,面皮上是一副哀戚之色:“本王知道溫大人手眼通天雷霆手段,必是不肯輕易交出我兒的,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溫玱眼里透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莫測之色,干脆利落地打斷了他的話。
“待水落石出之時,在下自會將縣主送還到郡王府。”
“若大人執意如此,那本王便將自己這條命賠給大人,只求讓我兒魂歸故里……”說著淵郡王就要往墻邊撞。
真是難纏啊。
既要北鎮撫司查案查個水落石出,又要人家把證據送回去入土為安,這難度無異于讓溫玱又會武功又會繡花,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淵郡王要殉先帝,卑職就不攔著了。”溫玱往后退了一步,“淵郡王這一走,世子國孝期間納妾的事也就沒人替他遮掩了,到時卑職一定會秉公執法,還令公子一個公道。”
我故作驚訝,同他一唱一和,“犯這么大的罪,襲爵怕是夠嗆了。”
輕則貶為庶人,重則父子作伴好上路。
我眼見著正準備以頭搶地的淵郡王絲滑地轉身,僵硬地和溫玱施了一禮,“那老夫便不耽誤大人辦正事了,告辭。”
“不送。”
淵郡王前腳剛走,后腳溫玱便交給我一件缺德的差事。
“煩請虞姑娘將縣主的頭面首飾卸下。”
“偷頭面首飾?”我連連擺手,“這不好吧,這算是冥器了,到時候縣主半夜三更找我索命……那我多冤枉啊。”
“晚些我會派人將你送到我家歇下。”他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盯著我,“溫家世代武將,鬼魂不敢隨意靠近。”
我摸了摸鼻子,想不出來什么反駁的話,認命道:“行吧。”
他們都戴了護腕,確實不如我這寬袍大袖的好放東西。
我迅速地將嘉元縣主狄髻上的鳳凰滿冠、掩鬢并兩根分心簪拔了下來,放進了袖袋。
我正專心致志地卸釵環,身后突然傳來一名探子的聲音。
“稟大人,方才淵郡王出門后,到觀茶巷吃了盞茶,席間說了些不太好聽的,還意圖針對大人。”
錦衣衛的探子,還真是無孔不入無處不在。
我抻長了脖子,從溫玱身后探出一個腦袋,“有多不中聽啊?”
溫玱一個多余的字都沒有,“說。”
“他說,他要讓全燕京都知道大人在北鎮撫司金屋藏嬌,夜夜笙歌。”
探子大著膽子模仿了一下淵郡王的口吻,然后職業素養良好地躬身行禮,“屬下僭越了。”
在停尸房金屋藏嬌?
嗬,這淵郡王聯想得還挺大膽,平時肯定沒少看志怪話本,說不準還拜讀過我的著作。
溫玱的嘴角繃著,顯然在壓抑著笑容,“隨他說去。”
目光又落在我身上,“虞姑娘,這首飾你先保管著,日后會有用得到的地方。”
停尸房外的長廊幽靜,兩側的燭火影影綽綽。
“好,我記著了,那接下來我們要去哪?”我附和道。
看這天色,也接近衙門打散堂鼓的時辰了。
“不急,我們先去留衾樓探探。”
很好,一句話讓下屬加班兩個時辰。
子時三刻,留衾樓。
我本以為“探探”是指喬裝改扮混進去,再悄悄地找人。
溫玱聽了我的想法,只含混道:“差不多吧。”
故而,當我瞧見錦衣衛從四面八方的昏暗巷子里,如鬼魅般出現,繼而整齊有序地圍住留衾樓時,我徹底傻眼了。
“您管這叫差不多?這和我設想的差了太多了。”我感慨道:“您說您要查封這兒我都信。”
“此案緊迫。”他言簡意賅。
此案緊迫,所以必要時必須用非常手段。
我擺出了一個店小二招呼食客的動作,“您打頭陣。”
他也沒含糊,朝我欠了欠身,轉身就踏上了臺階。
我和趙千戶緊隨其后,再后面就是秦仵作和兩列錦衣衛。
一樓大堂燈火通明,四周掛滿了各色燈盞,京中一兩銀子一根的上好白蠟,在這不要錢似的點著。
真是奢靡啊。
來這尋歡作樂的男人都被打發走了,樓里的姑娘們整齊劃一地站成兩排。
老鴇陳媽媽陪笑道:“大人,我們這的姑娘全在這了,您且看看有沒有您要找的人。”
我逡巡了兩圈,仔細觀察了每一個姑娘的面容,發覺這里并沒有我畫的那位簪著凌霄花的姑娘。
“或許是易容了,煩請虞姑娘再試試。”溫玱道。
我聞言,挨個揉了揉每個姑娘的臉,亦沒發覺什么異常。
但第二排一個身著長春色短襖的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戴著的瓔珞項圈,我瞧著頗為眼熟。
我盯著她的眼睛,“姑娘。”
她有些驚疑不定地捏緊了衣角,“啊?”
“你別緊張。”我拍拍她的肩膀,“我是想問,你這項圈是哪兒買的?”
“忘……忘了。”
溫玱站在我身側,“那姑娘可要去北鎮撫司好好想想?”
我腦子里浮現出了一串“為虎作倀狐假虎威沆瀣一氣”等并不適用于此情此景的詞。
“我……這項圈是陳媽媽給我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下意識地退后一步,將求助的目光落在了老鴇陳媽媽身上。
“這項圈上的紋樣是我親手所繪,是我送給妹妹的總角賀禮。”
我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老鴇身前,從袖中取出斗筆,將里面用來防身的峨眉刺拔了出來,比上了她的喉嚨。
“虞則把她藏到了你這兒?”
“虞則?我們這沒這號客人,不信您派人查查花牌。”陳媽媽舉起手退后半步,皺眉推諉道。
沒有花牌為證。
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仿佛有人在三九天用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又好似驚天霹靂當頭棒喝。
那一瞬間我的怒火直沖上了天靈蓋。
我真是低估了虞則的無恥。
他以為我這一去必死無疑,便將阿嫣遠遠賣了,如此便一石二鳥,再無人可以同他爭奪銀錢家產了。
“他不是你的客人,哪來的什么花牌!”我將峨眉刺的尖懟在了她的頸窩處,怒不可遏道:“他是賣家,你是買家,是不是?”
“這可真是冤枉死……”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清楚了再回話,否則我不介意和你玉石俱焚。”
手中的峨眉刺劃破她頸窩的肌膚,滲出了幾滴血珠。
阿嫣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她絕對不能出事。
溫玱按住了我顫抖的手,溫聲道:“買賣官眷的罪名若屬實,錦衣衛有便宜行事之權,你不必親自動手。”
老鴇打起了擺子,頭上的赤金步搖嘩啦啦地響。
“兩……兩個月前,虞大人托我聯系一下江南的買家,說是家里有個女使,不過是當成自家小姐一般養的,和官家小姐無異。”
她磕巴道:“我就豬油蒙了心,狗眼看人低,沒看出那姑娘是官家小姐,替他聯系了個南邊養瘦馬的暗門子,三日前便將那小娘子送走了,她真不在我這啊……”
虞則這個混賬東西,拿我亡母的嫁妝填補他的賭債還不夠,居然還敢將算盤打到阿嫣身上!
我這次定要他褪下一層皮。
我穩住自己的心神,轉頭看向常年審訊犯人、很有察言觀色本事的溫玱,“大人,她此話屬實嗎?”
溫玱點點頭,轉頭向趙千戶道:“聯系燕京到江南這一路的暗樁,務必將虞三娘子找到。”
“是。”
“等等。”我將阿嫣的小像拿出來交給溫玱,“拿著畫像找,或許能快些。”
溫玱將小像遞給了趙千戶,“照她說的做。”
我收起峨眉刺,行禮道謝,“多謝兩位大人。”
我不會武功,這峨眉刺只是為了走夜路防身用的。
趙千戶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看著他的背影凝神片刻,忽然聯想到一件事。
虞則不是留衾樓的客人,我畫下的那個姑娘也未必就是留衾樓的姑娘。
“溫大人,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姑娘看似是在門前攬客,但其實是男扮女裝?”
溫玱說過兇手是獨自行兇的男子,那就只有男扮女裝這一種可能了。
他的眼神一閃。
陳媽媽剛從方才的刀光劍影中醒過神來,此刻又嚇得魂不附體。
“這我真不知道啊,是,兩個月前是有個郎君給了我不少銀錢,扮成女人家在門口攬客,我只當他是有異裝癖好,其他的一概不知啊。”
“你們這可有筆墨?”我問道。
“有有有,您隨我上樓,我這就給您呈上來。”
溫玱神色不明地凝視我幾秒鐘,我在他的眼神里品出一絲欣賞之意。
我想我一定是看錯了。
美色果真誤事,溫玱這張國色天香的臉擺在這里,真是很難讓人不想歪。
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打窗欞,頗有蕉窗聽雨之感。
香爐里燃的香是雪中春信,有冷幽梅香。
就像溫大人一樣。
我晃了晃腦袋,試圖將這個離譜的比喻晃走。
虞殷啊虞殷,你一定是累出幻覺了,才會有這種愚蠢的奇怪想法。
暖閣里的地龍燒得很旺,方才那個身著長春色短襖的姑娘,取了個越窯蕉葉杯給我斟茶。
陳媽媽在一旁坐著,繪聲繪色地描述那人易容之前的樣貌。
“額頭飽滿,眉骨處有一條半寸長的疤痕,不過很淡,可以用脂粉遮住,鼻梁很高,下頜有點方,嘴唇略薄,粘了假胡子,應該是八字胡……”
我不假思索地下筆,約莫一刻鐘后,畫出了此人的樣貌,“可是這樣?”
“好像臉還要再長些。”她伸出兩根食指上下比劃了一番,“鼻頭小巧些。”
我改了幾筆,又將畫舉起來,“這樣呢?”
“對對對。”陳媽媽拍著手吹捧道:“形神兼備,虞娘子這手丹青功夫真是……”
我打斷了她的話,“溫大人,畫像有了,那這位陳媽媽也該發落了。”
陳媽媽怔住了,欲哭無淚,“老身也算是有功了……”
我這個人睚眥必報,從不喜歡以德報怨,她牽線搭橋發賣了我妹妹,就該付出相應的代價。
溫玱幽幽道:“有功,但是功不抵過。”
“那容我回去拾掇拾掇,將體己錢找出來,分給樓里的姑娘們,再換件干凈體面的衣服,可好?”陳媽媽眼里閃過了一絲猶豫。
我狐疑道:“你又想搞什么鬼?”
“姑娘冤枉,我一個老婆子,就想著體面些。”
她拿帕子擦拭著眼角,撲通一聲跪下,抽噎著,覷著我道:“造孽造多了,想著找補些,姑娘宅心仁厚,不會連這都不準罷?”
家中姨娘沒生下虞則時,曾經撒潑的時候也是如此作態,我看了就覺著頭疼,“去吧去吧,手腳麻利些。”
溫玱:“陳千戶,帶人去她屋外守著。”
半晌后,陳媽媽的房內忽然傳來碎瓷聲。
溫玱進去查看,發覺她服了毒。
但好在吃的不多,不足以致死,但是嗓子壞了,不能言語了,只瘋狂地擺著手搖頭。
想是知道自己造孽造多了,不想去詔獄受罪。
我很理解她的心情,我從棺材里被薅出來的時候也是這個心態。
然后我便看見溫玱非常熟練地給她喂了催吐藥,掰她下頜骨的動作更是速度極快,不由自主地咂舌道:“挺嫻熟啊。”
“惟手熟爾。”他也不和我謙虛,一雙水光瀲滟的丹鳳眼溫和地瞧著我。
剎那間,我心里有點蕩漾。
不行,以后不能和他有過多的目光接觸,這樣容易影響我的理性判斷。
溫玱拿著疑犯畫像回了北鎮撫司,臨走前不知道從哪叫來一輛馬車,讓我乘車回他的私宅休息。
我踩著踏凳上了馬車,剛剛撩起簾子準備收傘,忽然就想起一個被忽略的細節。
他見我腳步頓住,立即詢問道:“怎么了?”
進停尸房之前,他帶我看過那輛載著縣主尸體的無主馬車。
馬車上面什么紋飾都沒有,馬掌釘也是尋常的農家所制,且因為一夜大雨,北鎮撫司門口的車轍印也被沖刷干凈。
“那個馬車的踏凳上,有一道朱磦色印記。”
我道:“起初我以為那是縣主的血,但剛剛我看著陳媽媽脖子上的傷口才想起,若是手腕受傷,淌出來的血應是暗紅色,不該是朱磦色。”
“嗯。”他道:“所以我早讓人查了燕京城所有賣朱磦色的商戶,但燕京的尋常畫師不少,各府也會采買,故而……”
“不,我要說的是,這馬車上的朱磦并非尋常顏料。”
我靈光乍現,“因為我還聞到了一絲苦辛味,當時因為驚懼并未在意,但是現在想起來,那應當是摻了銀朱的朱磦印泥。”
“貢品?”他登時反應過來。
“對,就是貢品。”我激動得傘都拿不穩了,“只有陛下、內閣、司禮監或仁智殿才用的上這種印泥,再加上縣主腕間刻的那朵凌霄花,我覺得多半就是……”
我們心照不宣地一笑,他朝我拱了拱手,“多謝虞姑娘提點,我現在就入宮面圣。”
我撩開竹簾往他離開的方向張望,目送他遠去,漸漸消失在雨幕里。
身姿挺拔,郎艷獨絕,皮相骨相都屬上乘,三庭五眼的比例也恰到好處。
不錯,是個很好的素材。
往后要是得了空,我定要將他雨中策馬的樣子畫下來,再裱在墻上日日欣賞。
雨逐漸下得細密起來,三月的燕京到底還是太冷。
不曉得南方的氣候如何,這一路乍暖還寒,阿嫣路上若是生病了,該如何是好。
她若被那些雜碎欺負了,又該如何是好。
聽聞那些黑心人販子若是遇到體弱多病的姑娘,轉賣的路上便會將其扔到深山里喂狼。
思慮至此,我緊緊攥住了拳頭。
我不能在這里癡等著旁人替我救人,須得我自己前去才能放心。
我必須得離開燕京。
查案是北鎮撫司的分內之事,卻并非是我的分內之事。
欠他的情我還的差不多了,此時我妹妹下落不明,我必須得去找她。
溫府四周都是他的眼線,我只能敲暈給我拿寢具的小丫鬟,和她換了衣衫,悄悄潛了出去。
果不其然,我從后門出來時,一把匕首直接抵上了我的脖子,“你一個丫鬟深夜出門,意欲何為?”
“情郎病了,我白日里給主人家做工,脫不開身,只能晚上去瞧瞧他。”我將頭上的一根銀簪遞給他,“謝大人體恤。”
無論什么時候,銀錢都是最能打動人心的。
這時辰城門已經關了,我并沒帶太多盤纏,得先回家取些銀錢,明早再出城。
虞宅位置偏僻,和溫玱這宅子隔了十幾條街,這一路漆黑無光。
我鉆狗洞回了家,拿了藏在墻壁里的細軟。
可一只腳剛出門,剛剛在后門攔我的那位杜總旗,便如鬼魅一般出現在了我面前。
“溫大人說了,姑娘今夜或許會逃走,叫我們放行后暗中保護,但務必要在天亮之前將姑娘送回宅邸。”
他將銀簪還給我。
“若我不從呢?”
“大人讓卑職帶句話給姑娘。”杜總旗道:“他一定會替姑娘找到令妹。”
我懷疑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蟲,但我沒有證據。
隔天卯時,趙千戶帶著一幅畫找到了我。
“淵郡王不知道同陛下說了什么,陛下昨日便將我家大人扣在了宮中,說是要其幫著操持喪儀。”
趙千戶垂頭喪氣,“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溫玱令趙千戶帶著這幅還未畫完的《九九消寒圖》出宮尋我,除此之外,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
估計是因為皇宮大內的眼線太多,他怕走漏風聲。
“恕我直言,指揮使同您打的什么啞謎?”趙千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圖誰家沒有啊,難不成溫大人是說數九過了他就出宮了?”
一枝九朵梅花,每朵梅花上有九枚花瓣,從冬至開始過九九八十一天,每日用朱砂填上一枚花瓣,此之謂《九九消寒圖》。
今日是三月初八,三月十二是數九最后一日,而這《九九消寒圖》上最后一朵梅花卻全然是空白的。
不對,這不對勁。
旁邊的題字墨痕還未干。
“一飲一碩猶自醉,無人為爾卜深塵。”
其中“人”和“爾”用了草書,其他的字則是行楷,但他落筆倉促,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區別。
“我?”我喃喃道。
我有什么稀奇的呢?
我來回在屋里踱步,眉頭緊鎖地思考這個問題。
“虞姑娘,你昨日換下來的衣衫我已洗好晾在院子里了。”
安嬤嬤拿著一塊玉佩,站在門前笑意吟吟,“這玉牌你昨日落在了大氅的暗兜里了,我本想昨日給你,但見你熄燈了,就沒來擾你。”
我接過玉佩,“謝謝嬤嬤替我收好。”
這玉牌是殉葬妃嬪的信物。
九位,若我沒記錯,殉葬的妃嬪也是九位。
“趙大人,近些時日京中橫死的貴女有幾位?都是哪家的姑娘?”
“算上嘉元縣主,應當是八位。”
趙千戶掰著手指頭望著天回憶道:“你這么一說,這八位好像都是宗室之女,有幾位還是皇族旁支,式微許久了。
“不過這些也只能推測出此人仇恨皇家,或許是個暴民……”
我大膽推測,“仇恨皇家是真,暴民倒未必。
“溫大人定然是在宮中發現了什么端倪,這才拐彎抹角地告訴我,這八位宗室女的死,與殉葬之事有關。”
殉葬的女子是九個人,一朵花代表一個人,他如今還差一個沒殺。
趙千戶愣怔道:“那……那我們該如何處理?”
“找您老人家的直系上司啊,我又做不得主。”我將那一幅《九九消寒圖》卷起來還給他。
“眼下兩位鎮撫使和三位僉事都被外派了,不在京中。
“阮同知那老頭和頭兒不太對付,曹同知是掛職的,他是鎮國公家的六郎,平時花天酒地……”
我揉了揉額角,“趙大人,您現在去找曹同知,趁他醉酒讓他簽個手書,撥些銀款置辦個豪奢些的馬車……
“最好再來幾個敲鑼打鼓吹嗩吶的,讓他們在安貞門外候著。”
“啊?”
“若真按溫大人的推測,那他不殺夠第九個宗室女,是不會離開京城的。”
我掂了掂那個鳳凰滿冠,“之前他應該就有此推測,但是苦于沒有證據,此次入宮看似是被扣下,其實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讓我偷這套縣主規格的頭面,大約就是為了找人扮成宗室女,如此便好甕中捉鱉。
趙千戶靠著門框琢磨片刻,“那我這就去找個身量小巧的弟兄扮上……”
“還是我來吧。”我截住了他的話,“此人善于假扮女子,連我這個常年畫像的都被他唬住了,說明他很精于此道,男扮女裝很容易被他一眼識破。”
況且溫玱昨日剛派人去尋阿嫣的下落,我怎么說也得投桃報李一下。
蘇梅色祥云暗紋立領斜襟長襖,韶粉色妝緞馬面裙,外罩素綃百蝶蘇繡大氅。
這是我最好的一套衣裙了。
我四平八穩地坐在轎子里,不知走了多久,便聽見外面人聲鼎沸熙熙攘攘,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進入狀態。
“落轎,我要去逛逛。”
臉上的面紗蹭著我的皮膚,微微發癢。
早知道就買五十文的那條面紗了,這條材質太次了。
扮成管家的趙千戶佯裝勸道:“二小姐還是先回王府吧。”
透過竹簾的縫隙,能看到周邊的百姓紛紛側目,議論我是哪家的小姐。
“我是主子你是主子?”很好,嬌蠻的性格被我演繹得淋漓盡致,“聽本小姐的,落轎!”
距離先帝爺發喪沒有幾日了,近些日子風聲鶴唳,京中貴女出來大張旗鼓地游街真是少之又少。
但我喬裝打扮的這個宗室女,從千里之外的封地而來,并不知曉京城發生的命案,這才膽大妄為地下了轎,在街市上閑逛。
不出我所料,半個時辰不到,我便被人用迷煙迷暈,失去了意識。
眼前的男子瘦削高挑,面皮無須,上了淡妝,身著赭石色的短襖衣裙,光看這張臉,儼然就是我畫中之人。
我越看他這套衣裙就越覺得眼熟,迷藥的勁兒還沒過去,太陽穴一陣一陣地刺痛。
嘉元縣主手肘處的衣衫磨損嚴重,明顯有掙扎過的痕跡,但卻無繩索縛綁的傷痕。
我推斷殺人者是要仿照宮中了結高位嬪妃的路數,讓這些貴女在掙扎和不甘中萎靡死去,所以才未用繩索束縛。
正因如此,我才敢孤身涉險。
眼前仿佛有許多個人影重疊,劇烈的頭痛過后,我撫著胸口干嘔了兩聲,抬頭看向他。
“陳媽媽?”溫玱救下的那個服毒老鴇?
“眼力不錯。”
“你是怎么從詔獄逃出來的?”
“逃?”他輕笑一聲,“為何要逃?進詔獄的又不是我。”
我臉色一變。
原來如此。
原來我那日見到的陳媽媽,一直都是他假扮的,碎瓷聲過后,我們看見的那個服了毒的陳媽媽,才是本尊。
“兩個月前,我花了大價錢潛伏進了留衾樓,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讓自己熟悉環境,和那老虔婆打好交道,然后趁著那老虔婆醉酒,將她關了起來,易容成了她。”
他拿著一支紫檀狼毫,在我的左手手腕上仔仔細細地畫著凌霄花。
“閣下也是個高人了。”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你既然認識我,當知道我并非宗室……”
“虞姑娘雖然不是宗室女,但既然跟在狗官身邊,也算和皇族走得近,姑且就算做這第九個罷。”
“我是殉葬的嬪妃。”我能感受到那支筆在我的手腕上輕柔地繪著。
這個時候會作畫就并非什么好事了,因為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畫到哪個步驟了,等最后一筆花枝落下,他便要用刀割開我的手腕。
這無異于讓我掐著手指頭等著上路。
“我和溫大……和溫狗官不熟,昨日才認識的。”
“死到臨頭了還想騙我。”他果然止住了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昨日我看你們眉來眼去好幾次,分明就是一對狗男女,你當我有眼疾嗎?”
我:“……”
多說無益。
真不知道是誰給了他這種錯覺。
我指著自己腰間的香囊,“里面是我的玉佩,能表明我的身份。”
他果然放下畫筆,解下香囊,從里面拿出了玉佩,反復看了幾遍,低聲道:“確實不假,和她的一模一樣。”
能辨別玉佩的真假,說明其參與過玉佩防偽花紋的制作,果然是仁智殿的御前畫師。
“既然我和您的心上人都是殉葬的官眷,那也算是一種緣分。”如果陰間的緣分也算是緣分,“對吧?”
“嗯。”他似乎有點被我說動。
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不僅如此,我亦是被家中不要臉的兄長,當成了升官發財的青云梯,也算和您的心上人同病相憐,您說是不是?”
他沒出聲。
“介于這兩層因緣,我有個疑問想要請教一下您,您看可否行個方便?”
“講。”惜字如金,和溫玱一個毛病。
“除了嘉元縣主,其他尸體好像并未在京城里出現,說自己見到尸體的百姓也大多是以訛傳訛……”
我開始鋪墊。
“你想問我將尸體藏在哪里了?”他狂妄地笑了笑,“那你就只能死不瞑目了,真是可惜,這么偉大的事情,你是看不見了。”
偉大?
我正琢磨著,他就又開始在我毫無知覺的左胳膊上作畫了。
我:“咱打個商量,下筆輕點行嗎?”
我不想預估自己的死亡時間,這太煎熬了。
他瞄了我一眼,似乎有一種文人相輕的意味,吐槽了一句。
“人像畫的好看又能如何,還是花鳥來的有意趣。”然后他回頭去石案上換了支筆。
趁他回頭,我勉強站起來,將剛剛說話時就偷偷旋開的峨眉刺,捅到了他的后腰上。
“裴大人,這世上可不止你一個人會下迷藥。”我微微一笑。
溫玱曾從宮里托人帶回來一幅圖,那幅《九九消寒圖》上的落款印章上,刻的名字正是裴案。
他佝僂著身體蜷縮在地上,鮮血流了一小攤。
“你,你……”
他只說了這兩個字,便含恨暈了過去。
錦衣衛的迷藥果然好用。
正當我沾沾自喜,準備發信號彈叫趙千戶帶人來的時候,柴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打頭的卻不是趙千戶,而是面色鐵青的溫玱。
我辦差辦的如此干脆利落,他吊著臉給誰看呢?
“溫大人您出宮啦?”我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兇手都落網了,您不開心嗎?”
這人生氣真是生的毫無緣由。
“開心。”他沒來由地將我打橫抱了起來,咬牙切齒道。
趙千戶蔫頭耷腦地跟在后面,表情猶如一條在街上莫名其妙被踹了一腳的狗。
我從溫玱的肩膀上冒出一個頭,“趙千戶,您怎么也垂頭喪氣的啊?”
“大人說您懂他的意思,定能抓捕到兇犯。”他抱著刀嘟囔道,“但他沒說不讓您參與計劃的實施啊……”
哦,原來是擔心這個啊。
是因為我沒有和兇手對峙的經驗,他擔心我弄砸了這場追捕,到時候他不好向陛下交差嗎?
算了,溫大人的心九曲十八彎,我暫時還猜不透。
溫玱頭也不回地疾步往前走,對趙千戶的話恍若未聞。
我換了個話題,“他剛剛說自己藏尸體的地方特別偉大,我琢磨著最近京城里的大事也就是先帝爺發喪過頭七了,您說是吧?”
“我會去排查的,你先回去歇著。”
“對了,那個書坊老板……”雖然他偽造了年紀,但是好像和此案沒什么關系。
“他確實和此案無關。”溫玱很會猜度我的心思。
我眼睛一亮,“那就……”
“他是罕東派來的奸細,借開書坊之名與讀書人打交道,趁機盜竊機密。”
好吧,當我沒說,細作和殺人這兩樣罪比起來,確實也是難分伯仲。
“對了大人,你在宮中是怎么發現裴案不妥的啊?”
“兇手擔心自己落下什么重要證據,總會返回作案現場整理。”
他難得的話多,“你又說那是宮中的印泥,結合種種跡象,最有可能的就是仁智殿的畫師。
“我想到了這一層,就去他作畫的房間里探查了一番,找到了那副圖。
“我正要出宮的時候,淵郡王突然帶著陛下在仁智殿外攔下我,說我不在第一時間將縣主尸體送還,是在褻瀆皇家尊嚴。
“我便讓趙千戶將畫給你送了過去,陪他周旋了一會兒。”
淵郡王的眼里,體面大過天。
他一直不希望錦衣衛將此事鬧大,想將縣主之死粉飾成得病暴斃,所以才橫插一腳阻攔辦案。
溫玱在殉葬的石俑里找到了那些尸身。
七具冰冷的尸體擺放在大殿上,讓人不得不哀慟于這些鮮活生命的夭折。
陛下默默良久,下了密旨,讓暗衛將那些本來要和我一同進宮殉葬的姑娘,悄悄送到了太廟,說是待幾年后往事如煙散去,再放她們自由。
這時我才知道,溫玱當日并非只救了我一人。
他請的旨意是暫緩殉葬章程,待命案水落石出再做發落。
趕在賜死兇犯的旨意到來之前,我提前到了詔獄。
我瞧著牢里受了一遭刑罰,卻仍然不肯說出背后緣由的裴案。
我輕嘆口氣,拿了個蒲團坐在外面,淡淡道了句:“你要是知道她沒去殉葬,應該會很開心吧?”
他原本無神的瞳仁一下子有了光彩,戴著鐐銬爬到了欄桿邊,“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她沒死,不過暫時還不得自由。”我坐著蒲團往后蹭了半尺,以免他把爪子伸出來撓我。
“你在誆我,你怎么會知道她是誰?”
“裴案,你我同為畫師。”
我托腮看著他,“旁人或許不知,但我卻能看出來,你畫的凌霄花,是臨摹前朝李頎大師的《僧院圖》,而并非以你自己的筆觸所畫。”
畢竟運筆濃淡,和那幅《九九消寒圖》相差許多。
“那又如何?”
“那我就把話說透些。”我嘆了口氣,“‘青桐雙拂日,傍帶凌霄花’這是李頎大師為自己這幅圖題的詩,恰好殉葬的官眷里就有一位姑娘,小字就喚作雙桐。”
入宮那日,我們九個姑娘曾徹夜長談,互相交換了小字和秘密。
我們都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
“我父母兄弟都死絕了,姑母嫌我是個累贅。”
綠色衣衫的姑娘瞪著水靈靈的眼睛,將身上的棉被裹得緊些,指著自己頭上的金步搖。
“臨走的前一日,我將她攢的體己錢都偷了出來,買了這根金釵,你們沒看到她那表情,她臉都綠了……”
“我家里不是燕京的,本來是嫁過來沖喜的,我還在出嫁的路上郎君就一命嗚呼了,娘家和婆家都覺著我不吉利,巴不得我早些死。”
另一月白色衣衫的姑娘,小字茹娘,她嘆了口氣,舉著燈盞,一雙彎月眉微微蹙起。
“早知道我就和我們鎮上那個私塾先生私奔了,也好過死在這里。”
“你有心上人?”我八卦地扯住她的袖子。
“那你應該是我們這幾個人里,唯一一個有心上人的了。”折云在一旁嗑著瓜子,露出艷羨之色,“真好呀。”
“我……我也有。”角落里一個緋色衣衫的姑娘怯怯道:“他是個畫師,我們打小就認識,但是嫡母和父親不喜歡他,嫌他沒前途。
“他們想給我嫡母生的弟弟謀個差事,就把我送來了。”
茹娘過去拉住她的手,頗有些感同身受,“你叫什么名字?”
“雙桐。”
他忽然開始發狂,手指甲嵌進了木欄桿里,“你胡說!你在捕風捉影!故弄玄虛!”
“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我知道那樣會害死她。”我淡淡道:“我只是想在你臨死之前,幫你帶句話給她,但在此之前,我想知道你們之間的故事。”
他忽然冷靜了下來。
約莫一炷香過后,他才緩緩開口。
“我們總角之年便認識,那時我們都住在泰亨坊。”
他干澀的眼角流下一滴血淚,“當時我父親是個屠戶,她父親則是禮部的司書。
“雖然只是九品官,但官與民不同。
“她父親并不許我們來往,我們只能暗中傳遞書信物件。
“后來我苦練畫技,得恩師指點,入了仁智殿當差。”
他慘然一笑,“就在今年,我終于用俸祿攢夠了聘禮,想要去提親,誰知他父親得了門路,要為她那個游手好閑的弟弟謀前程,要她入宮殉葬。”
他瞪著充血的眼睛,咯咯笑著。
“殉葬?他既然這么喜歡殉葬,那我就讓他那流著皇室血脈的子孫后代為他殉!”
我聽到這里,火氣直接沖上了天靈蓋。
“你既然覺著世道不公,大可以去先帝的尸體上捅幾刀,亦可以憑著一腔孤勇去謀殺當今圣上,或是將她那沒有人性的父親剁了。
“你卻殘殺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女子,你還配做人嗎?”
“那些女子的父兄,都是在朝的高官顯貴。”裴案眼底的神色近乎于麻木,忽然瘆人地笑了起來,“他們幾位聯名上書,要皇帝遵循祖制,那我就讓他們都嘗一嘗失去親人的痛苦。
“要怪,就只能怪她們沒投個好胎,父兄都是奸邪之輩,連累了她們。”
我覺得他已經瘋了。
“那你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區別?”我殺人誅心,“裴案,我會告訴你心愛的姑娘,你犯下了多么重的罪孽。”
我當然不會這么做,我只是不想讓他這么輕易的就死了。
希望他能死的不得安寧。
我起身,夾著那個蒲團揚長而去,只聽見他在身后一遍一遍地嘶吼道:“你不許告訴她,你不許……”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南邊的錦衣衛暗樁帶來消息,說阿嫣現下正在廣陵。
但因為那里的情況不同于京城,他們不能貿然救人,只能在暗中護著她的安危。
我收拾行裝,準備自己去廣陵探一探。
臨行前,我對溫玱許諾,等我帶著阿嫣回來,便在這北鎮撫司施展一番拳腳,給那些逃犯畫像!
畢竟錦衣衛的月俸,比我之前給話本子畫插畫,掙的多了八成。到時候我便可以帶著阿嫣賃個小院過活了。
至于虞則這個蠢貨,待我在廣陵尋了證據回來,自是要與他對簿公堂,好好分說的。
到時候按照我大旻的律法,輕則挨板子下獄,重則流放,他不死也得落個殘廢。
本以為這次出行會有些寂寞,豈料出京的第三日,我在渡口瞧見了宛若哪家富貴公子出游的溫玱溫大人。
一身牙白色道袍外罩藏藍色褡護,額前網巾束得一絲不茍,上面鑲了一塊羊脂白玉,整個人透著紈绔的驕矜勁兒。
然后遠遠地,他合上了手里的折扇,朝著我莞爾一笑,“虞姑娘,別來無恙。”
后記
溫子衡日錄:
癸卯年三月初七,晴轉微雨。
京中命案頻發,故公務繁忙。
于大內救下《踏春行》、《春光碎》、《照夢影》畫者無二居士,姑且算作與其神交多年(實則仰慕其畫作多年,不敢宣之于口)。
吾心生歡喜,但其對予似有畏懼之心。
少頃,與其心有靈犀,做戲騙過淵王府管家,攜其至留衾樓尋兇,未果,令人帶其歸家,吾獨往宮禁。
癸卯年三月初八,暴雨如注。
予欲請其駐北鎮撫司領逃犯畫像之職,又恐唐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癸卯年三月初九,天大晴。
命案告破,無二居士主動請纓入北鎮撫司,吾心甚快。
晨起見其呵欠連天,遂令其晚半個時辰應卯,見其笑意萌生,與之同喜。
未時,江南暗樁來報,虞家三娘子于廣陵現身,陛下恰有差使需吾暗中前往廣陵,恰可與她同行緝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