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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歡樂頌

這世界太安靜了,沒有一點(diǎn)聲音。我坐在屋子前面,感到世界因?yàn)闆]有聲音而變得輕飄飄的,就好像這世界正在遠(yuǎn)去,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宇宙之中。我就像這世界一樣,因?yàn)槭チ寺曇?,而變得分外之輕,我經(jīng)常覺得自己快要消失了。我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蒸發(fā)。這令我心慌。

我知道不是世界太安靜,是聲音不能傳到我的耳朵里。我的耳朵曾經(jīng)是我的驕傲。那是一雙絕頂靈敏的耳朵。我相信我的耳朵,我的耳朵比那些探雷器更敏感和強(qiáng)大,地底下任何聲音,哪怕是一只蟲子的爬行聲都不能逃過我的耳朵。

那時我是一個掃雷員。戰(zhàn)爭早就結(jié)束了,都過去十五年了,地雷依舊埋在地下。整個紅河地區(qū),據(jù)說埋有一百多萬顆地雷,經(jīng)常有農(nóng)民在耕田或走路時因踩到地雷而命喪黃泉。我是一個掃雷員,也叫工兵,我在那地區(qū)待了五年,在這五年中,我挖了無數(shù)顆地雷。挖雷是有工具的,你只要小心地移動那個探測器,地雷就會被發(fā)現(xiàn)。并不是每顆地雷都會被發(fā)現(xiàn),有些地雷,比如蝶形的,可以避過超聲波探測器。如果碰到這種地雷,工兵只好自認(rèn)倒霉。我見過工兵被炸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楚。地雷在腳下被踩響,工兵被送上了天,然后在空中分離成一條腿,一只手,和一顆頭顱,血會像雨點(diǎn)那樣從空中飄下來。最初我都不敢看,后來見怪不怪了,習(xí)慣了工兵被炸開了花的情形。

我有一雙比探測器靈敏的耳朵。我開始不知道我的耳朵天賦異稟,是在挖雷時發(fā)現(xiàn)的。我發(fā)現(xiàn)我的耳朵比探測器更先知道地下的情況。我的耳朵“看”到了地下的一切。當(dāng)然那是一種聲音,那聲音有顏色。地下很美,像海中的熱帶魚那樣妖嬈。然后在這些美景中,我會碰到一塊礁石,黑乎乎的,我知道那就是地雷。它在喘氣,像一只張開口的烏賊,等待著獵物的到來。

他們說我是個天才,是掃雷天才。我自己也相信了。每次掃雷我都走在最前頭。我把探測器也扔掉了。我的耳朵是最好的探測器。也許當(dāng)?shù)厝撕苋菀滋ど系乩祝愀闪藪呃走@活兒后,你會發(fā)現(xiàn)真要找到一顆地雷也不那么容易。雖然這地區(qū)埋了這么多顆地雷,有時候可是一天都找不到一顆。所以當(dāng)我的耳朵探測到一顆地雷后,我全身血液就會快樂地流淌,那情形仿佛獵人等到了獵物,垂釣者釣到了一條大魚。一種激動人心的快樂令我渾身顫抖。

接下來我要把這地雷挖出來。這同樣是令人心跳加快的活兒。我要讓自己從剛才的快感中平靜下來,讓心跳回到正常。我開始動土,如此小心,就像我在制作一件工藝品,不仔細(xì)的話會破壞整個造型。這是危險的工作,一不小心地下的雷就會爆炸。我卻感受到賭命般的快感。開土的過程是極其壓抑的,整個身心都被調(diào)動起來,目光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明亮,這是和地雷之間的一場無聲較量。當(dāng)點(diǎn)火裝置終于被我拆除,快感會不可遏止地降臨,就像足球運(yùn)動員踢進(jìn)了球,我感到世界盡在我的掌握之中,或像剛在雌鵝身上交配完下來的雄鵝,總是抬頭要吼叫幾聲,一副驕傲的樣子。我也會向天空猛吼一聲。

我的膽子越來越大,相信自己是不會被地雷炸死的。所有的地雷都將被我消滅。這種信念很荒謬,但我深信不疑,就好像上天把我放到人間就是來干這活兒的。事實(shí)當(dāng)然不是這樣,在我變得日益自負(fù)和放松的時候,我受到了懲罰,一顆地雷在我的身邊炸響了。從此我的耳朵再也聽不見了。

世界變得無比安靜,我從一個天才變成了一個聾子。

一切都改變了。部隊(duì)不再讓我干掃雷的活兒,我也干不了啦。我被安排到地方。我是個聾子,什么聲音都聽不到。我看到他們在張嘴閉嘴,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寂靜從天而降,籠罩著我,吸附著我,要把我從這世界分離出去。我感到寂靜就像一道墻,把我和一切隔開了。我還感到了墳?zāi)沟臍庀ⅲ蚁耄覍硭劳隽?,大概就是現(xiàn)在的景象,成了鬼魂,也許能看到人們的喧嘩,看到鳥在山林里鳴叫,但已與我無關(guān)。這個想象嚇了我一跳,因?yàn)檫@意味著我死了。

我強(qiáng)烈地渴望聲音。我在記憶里尋找。我聽過有人唱歌,有人罵街,有人在床上高叫,聽過槍聲、炮聲、地雷的爆炸聲。這些聲音如今到哪里去了?如果我掐一把自己的大腿,我是會痛的;我喊一聲,或唱歌,卻是什么也感覺不到。記憶里的聲音已變得越來越不真實(shí),它們像一鍋粥,攪成一團(tuán)。我已經(jīng)搞不清世界在發(fā)出什么聲音。一切歸于沉寂。

我心慌的時候,會尋找一種自己存在的方法。我有時候會在鬧市區(qū)大叫一聲,但我好像連聲音器官也不存在了一樣,什么也發(fā)不出來。也許發(fā)出來了,因?yàn)楹芏嗳梭@恐地回頭朝我看。為了抵抗死亡的感覺,我也會去找女人?,F(xiàn)在找女人太容易了。我再也聽不到女人的叫聲了,在寂靜中,女人張著嘴巴,顯得非?;?,就像一個饑餓的人恨不得把這個世界吞噬。于是我也張開了嘴巴,用盡所有的力氣,在高潮到來時叫喊。我見到女人臉上的驚恐。她們的驚恐就是我存在的鏡子,我從她們的驚恐中感到了樂趣。至少我還可以把她們搞得驚恐不安,說明我還存在著??墒侨绻沂枪砘?,也一樣可以把人搞得驚恐不安。

生活中沒了奇跡。我開始在紙上畫地雷。我喜歡地雷的形狀,它像外星人的頭盔,有著超現(xiàn)實(shí)的氣息。我畫各種各樣的地雷:有像靜物一樣安靜的,有像昆蟲一樣色彩斑斕的,有點(diǎn)火的,有爆炸的。畫這種圖畫的時候,我嗅到了炸藥安靜的氣息。我太熟悉這種氣息了,每次當(dāng)我拆除地雷的引信時,這種氣息就會撲面而來,刺激我,令我身心充滿快感。后來我找女人,到達(dá)高潮時,感到周圍充滿了火藥的氣味。

畫地雷時,我想起在邊陲挖地雷的事情。那地方現(xiàn)在旅游者很多。他們有的會越過邊境去對面那個國家走一走,買一些東西回來。他們買回來的都是同戰(zhàn)爭有關(guān)的東西,比如子彈殼、槍托把、瞄準(zhǔn)器。他們說,對面的小攤上滿是這種東西。這些帶著戰(zhàn)爭氣息的物品,令他們滿心喜歡。在和平時期,它們看上去就像是精致的器具。后來當(dāng)?shù)厝藖硐蛭覀兪召彽乩?,說旅游者喜歡這種東西。我們把里面的火藥取走,把空殼地雷賣給當(dāng)?shù)厝?。旅游者見到地雷,眼睛都會放光?

前幾天,我在一條小巷無聊地轉(zhuǎn)悠,看到一戶人家的客廳里放著一顆地雷。我猜測他去那地方旅游過。見到地雷,我再也邁不開腳步。我好像突然聽到了聲音,地雷在地底下發(fā)出的聲音。我多么熟悉那種聲音啊。那是在我的光輝歲月中聽到的聲音。由著那聲音的召喚,我向那地雷走去。我伸出手,把它抱在懷里,然后就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顆空殼地雷就在我的屋子里。只要閉上眼睛,我就能聽到它發(fā)出輕吟之聲,像蟲子在地下鳴叫。這聲音令我感到溫暖。我嗅到屋子里充滿了火藥氣味。后來我意識到,那是空殼地雷發(fā)出的愿望,它希望我去充實(shí)它,把它填滿,成為一顆真正的地雷。我想,如果它成為一顆真正的地雷,一定會發(fā)出這世上最美妙的聲音。

我開始找炸藥。我是一個拆雷專家,要安裝一顆地雷對我來說是件容易的事。炸藥并不好搞,要買到炸藥得辦一些手續(xù)。我才他娘的不想辦什么手續(xù)。我去采石場,在采石場弄了不少炸藥和雷管。偷那些炸藥時,我體會到聽不見聲音的好處,就好像世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如入無人之境。

現(xiàn)在它已成了一顆真正的地雷。地雷在地底下發(fā)出的聲音和地面上不同。在地底下,它的聲音猶如女高音發(fā)出的,既華麗又幽暗。告訴你們,我可不是個大老粗,我喜歡聽歌劇,尤其喜歡聽那種有著圣靈般氣息的唱段,歌聲通向天堂,既讓人感到超凡脫俗,又讓人感到十分腐朽??墒俏衣牪坏竭@種聲音了。我希望從地雷上尋找到這種聲音。只要把它埋在地里,它就會發(fā)出那種超凡而又腐朽的聲音。我想伴著這聲音睡覺。

我把地雷埋在屋子后,我如一個孩子般睡去。我是如此安詳。有聲音的世界是充實(shí)的,令人心情松弛的。我感到那個失去的世界又回到了我的身邊。

一顆地雷,就像是獨(dú)唱,我希望聽到更為燦爛,更為輝煌的聲音。我打算做更多的地雷,把它們埋在屋子里面。這個想法令我無比激動。和無數(shù)地雷相伴的日子,就是我的光輝歲月。我想要回到從前,我灼灼天才綻放的歲月。

我的屋子里埋滿了地雷,大約有十二顆。我進(jìn)進(jìn)出出,都是在地雷陣中穿行。我已忘了這些地雷埋在什么地方,不過我不會踩上它們。我相信我不會死在地雷上面。我雖然什么也聽不見,但屋子里地雷發(fā)出的聲音我聽得見。它們在地底下合唱,聲音充滿了歡樂,就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我經(jīng)常聽得熱血沸騰。

在歡樂的大合唱中,我在地雷中穿行,我時而跳躍,時而旋轉(zhuǎn),時而側(cè)移,活像一個芭蕾舞演員。

沒幾天,地下不再發(fā)出任何聲音。不,它們也許一直在那兒歌唱,只是我聽不到。我聾了,我聽到的只不過是我的想象。我一下子感到無比沮喪。死亡的感覺又降臨了。我變本加厲,在街頭發(fā)出各種我聽不到的古怪的聲音。

一般沒人理我。有一天,一個目光炯炯有神的小個子跟上了我。這令我興奮。我能猜出來他是什么人。我感到這個家伙就像我埋著的地雷,他的跟蹤令我覺得自己和世界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聯(lián)系。

如果他是地雷,那會是一顆什么樣的地雷呢?他會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呢?他是一個男高音,還是花腔女高音,或者是深沉的男低音?我得聽見這顆地雷發(fā)出的聲音。我渴望聲音。

現(xiàn)在我來告訴你們我是干什么的。我從部隊(duì)下來,地方安排我管倉庫。他們說,我已聽不見了,不能安排我當(dāng)領(lǐng)導(dǎo),只能管管倉庫。我管的倉庫歸屬于造船廠,造船廠原屬半軍工企業(yè),不過幾年前轉(zhuǎn)成民用。這幾年造船廠很不景氣,我管的倉庫里沒啥東西,空蕩蕩的,也沒人來查崗。這個倉庫像是被廢棄了的,就像我,是被這個世界廢棄了的。

我有一個念頭。我希望找一個女人來,在那些地雷上做愛。我知道自己在做愛時,那小個子會在外面偷看。好吧,讓我盡情演奏吧,雖然只有一個觀眾。有觀眾就好,有觀眾說明世界依然存在。我的動作無比夸張。

我又聽到了“貝九”。關(guān)于貝多芬我是知道一些的,他同我一樣,不幸成了一個聾子,失去了世界。他那張憤怒的臉就是失去世界的臉,所以他發(fā)出的聲音就會如此歇斯底里。他一定像我一樣,為了掩蓋內(nèi)心的恐慌,他必須大喊大叫,什么命運(yùn)啊,什么英雄啊,叫得讓全世界都聽到。

我的所有感官注意著門外那個小個子?,F(xiàn)在他對我而言是一枚真正的地雷。我好像又成了一個工兵,我要聽到他發(fā)出的聲音。

我送那女人出去時,看到那家伙一臉的冷漠。他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都閉上了,好像我剛才的活兒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這令我不快。

好吧,那就讓他見識一下我的絕活兒吧。

人生的所有樂趣就在把玩過程中。我很早就懂得了這一點(diǎn)。現(xiàn)在我把地雷埋在我睡覺的房間里,是為了挑戰(zhàn)我的身體。我很久以前就這么做了,我是一個工兵的時候,我就在我們兵營外養(yǎng)著一顆地雷。我沒告訴任何人,我的同伴隨時有可能踩上它,這令人激動。我當(dāng)然不能讓任何人踩上,時刻看管著它,我的耳朵一直傾聽著它發(fā)出的美妙音響。在這種挑戰(zhàn)中,我的身體無比飽滿,無比充實(shí)。

現(xiàn)在門外的那個家伙就是我養(yǎng)著的地雷。我要讓危險和他擦身而過。那個家伙喜歡狗,那些寵物在他面前經(jīng)過,他會忍不住去撫摸它們。有一天,一只小狗路過,他想要去撫摸時,一枚雷管在小狗的肚子里爆炸了。小狗當(dāng)場斃命。我看到那個家伙東張西望,驚恐異常。那家伙看著小狗血肉模糊的肚子,失聲痛哭起來。一會兒他就匆匆跑走了。

他現(xiàn)在也許更了解我一點(diǎn)了,我想。

我又把女人帶到我的房間。在火藥的氣味中,女人肉體的香艷更加令人激蕩。但這次我和女人被他們帶走了。我沒感到驚奇。我其實(shí)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我是同他們玩定了這個游戲了。人生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把玩。如我所料,他們很快把女人放了。他們感興趣的是我。他們擺開架勢,開始審問我。

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我什么也聽不見。我充滿敵意地看著他們。他們大概從來沒見過像我這樣不知好歹的人,他們憤怒了。

我想他們應(yīng)該早已想收拾我了。他們認(rèn)為我是個危險分子,必須好好教訓(xùn)一下我。他們開始折磨我。

我得說說那小個子是怎么折磨我的。我得承認(rèn),他在折磨人這件事上有天賦。我不是個雜技演員,他似乎想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雜技演員。他用一條繩子綁在我的兩只腳踝上,把我的腿拉成一個反“C”。我的雙腿軟得像青蛙的腿。小個子在這么干的時候,眼睛亮得不行,臉上充滿了幸福。

我有一些隱秘的感受。折磨讓我的身體蘇醒過來。我感到身體里面的聲音。在他們每一次動刑的時候,我都聽到自己又回到了人群中,回到了這個世上。有一剎那我竟然流出幸福的淚水。

幸福過去后,跟著涌上心頭的就是屈辱。

現(xiàn)在不止那小個子是地雷了,他們一大群人都是地雷。我喜歡這樣。穿梭在地雷群中是一種幸福。他們令我活著。我是個拆雷專家,這些地雷必須在我的控制之中。

游戲是越來越有意思了。我甚至看到了游戲的盡頭。

那天我從倉庫回家,一直守在電視機(jī)前。我在等待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我在離開倉庫時,看到了那個爆炸的場面。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倉庫塌陷下去,它塌陷得如此沉著、緩慢、不驚不乍,好像對這世界充滿不屑。

電視播放了那個場面。我看守的倉庫已成了廢墟。一些人正在清理。他們清理出了兩條警犬。我不知電視里播音員在講什么,我看字幕。字幕說,在兩只警犬的肚子里,發(fā)現(xiàn)了兩顆微型地雷,當(dāng)量大得驚人。歹徒是通過遙控裝置引爆這兩顆地雷的。

我看到這樣的字幕就笑起來。

我看到一具尸體,是那個小個子。我想我殺了人。關(guān)于殺人這件事,我不是沒有想過。我在邊陲做工兵時,有一個家伙參加過戰(zhàn)斗,經(jīng)常向我們吹噓殺人的事情。他說,殺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當(dāng)你殺了第一個人后,就會變得很容易。后來有人開玩笑說,這就好比玩女人,第一次最難,玩得多了,連女人長什么樣都不會記得。

我想起小個子這段日子來的模樣。有一天我跟蹤著他,他去了一家幼兒園,把孩子接了出來,是個女孩。女孩撲到他的懷里,他的臉上布滿滿足和慈愛的微笑。他的女兒很漂亮,像一個洋娃娃。想起這些,我有點(diǎn)難受。也許我毀掉了一個女孩的人生。

四周非常安靜。此刻我腳下的地雷都睡著了,它們沒發(fā)出任何聲音,它們?nèi)绱税苍?,就好像在神的懷抱里?

我在等待更加激動人心的時刻的到來。

爆炸過去很長時間,門外一直沒有動靜,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但我知道遲早會有動靜。一會兒,我仿佛“聽”到了遙遠(yuǎn)的警笛聲。

警察們的到來真令我愉快。他們把我包圍了起來。附近的居民都被撤離。警車在外面閃爍個不停。他們小心地匍匐在警車邊,端著槍。我站在窗邊張望,看到他們小心的樣子就想笑。我就高叫了一聲。

有人用高音喇叭向我喊話。我聽不到他在叫什么,不過我可以猜出來:“我們已查清你私藏炸藥,你的行為已觸犯了法律,你不要輕舉妄動,你是個軍人,應(yīng)該知道我們的政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警察們的到來讓我活了過來,那是一種激情勃發(fā)的生命感覺。我又聽到了地雷那歡快的合唱。我喜歡貝多芬,地雷們都很聽話,它們就為我唱貝多芬。貝多芬的聲音是那種力比多過剩的聲音,雄健的聲音,激動不安的聲音,也是《東方紅》的聲音。我為自己又一次聽到這些聲音而歡欣鼓舞。

這些地雷將歌唱著獻(xiàn)身,而我像一個指揮官那樣有一根無形的線牽系著它們。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讓它們發(fā)出世上最為洪亮的聲音。

告訴你們,我是個工兵,但我沒有參加過戰(zhàn)爭。我參軍的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那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F(xiàn)在我感覺像處在戰(zhàn)爭之中。不知誰說過這樣的話:活著就是戰(zhàn)斗,同自己的身體戰(zhàn)斗,同人群戰(zhàn)斗,同這個世界戰(zhàn)斗。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他們一直沒有動手。這令人不耐煩。我盼望他們早點(diǎn)行動。

夜晚降溫了,看熱鬧的人陸續(xù)散去,警察們也安靜下來,守在外面。我一點(diǎn)睡意也沒有,我知道這安靜的時刻是最危險的時刻。我手中攥著地雷的引爆器。

警察們終于按捺不住了,開始在黑暗中蠕動。他們在慢慢向我的小屋靠近。我全身打戰(zhàn),緊張的感覺中伴隨著無比的快感。我又一次聽到了地雷特有的合唱聲。

我終于聽清楚了這世界的聲音?!稗Z——”當(dāng)?shù)乩渍憰r,我真的聽到了它熱烈而歡快的聲音。這聲音令我體驗(yàn)到世界的重量。我感到自己的體重在增加,感到一種充實(shí)而溫暖的肉體的圓滿。我以為我在不停地下墜,墜向世界的深處,實(shí)際上這聲音把我送到了天上。我在死之前聽清楚了世界的聲音,我是死而無憾了。

2003年11月8日 上午

上架時間:2025-05-14 17:14:22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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