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實驗室的掛鐘停在三點十七分。

陳婉婷抱著實驗器材穿過走廊時，雨水正順著玻璃幕墻蜿蜒爬行。新校服的醋酸纖維面料摩擦著鎖骨下方尚未結痂的傷口。

她疼的直皺眉。

轉過樓梯拐角，鐵質門牌上“光學實驗室“的燙金字正在褪色，像被雨水泡發的金箔。

門軸發出銹蝕的呻吟。

上百個燒杯在實驗架上折射出菱形光斑，塵埃在光束中跳著布朗運動。

當她的視線掠過第三排實驗臺時，忽然撞見一截冷白色的手腕。

沈知亦正在拆卸分光計。

他左手握著六角扳手，金屬工具與骨節相映成霜。額發垂落的角度剛好截斷窗外的雨簾。

“2007屆的器材清單？“他的聲音帶著示波器的電流質感，鋼筆在登記簿上劃出沙沙聲。

消毒水的氣息突然濃烈起來。

她的指尖觸到試管架邊緣的裂痕，玻璃碴劃破她手背的瞬間，血珠濺在時鋮的實驗報告上，暈染開的數據像盛放的西府海棠。

“小心。“

她的手腕被握住時，汞蒸氣燈突然閃爍，室內一片寂靜。

走廊傳來催繳器材的廣播聲，帶著電流雜音。沈知亦松開手，鋼筆滾落到登記簿邊緣。

耳朵似乎紅了？

雷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她的心也是。

離開時，雨已經停了。

陳婉婷的帆布鞋帶勾住了儲物柜銹蝕的鉸鏈。彎腰瞬間，瞥見最底層抽屜里露出深藍色日記本的一角，封面黏著片褪色的銀杏葉。

風從破碎的氣窗鉆進來，紙頁嘩嘩翻動，她看見滿頁的“時鋮”，字被雨水洇過，像無數只藍蝴蝶停幀。

沈知亦離開后不久，陳婉婷又重返實驗室，對那本深藍色日記本充滿了好奇。

她拿走了日記本。

她躲在大槐樹下，展開了日記第一頁。

“陳懿。”

兩個大字赫然顯在眼前，字體清秀，又不失風骨。

距離上課，還有五分鐘。

縱使她一目十行，也無法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讀完這本日記。

第二頁，是一張已經有些褪色泛黃的相紙照片。

一張合照，男生顯得尤為出眾吸睛，生的確實好看，令人不忍移開眼去。

她呆愣許久，最終將目光移到槐樹不遠處的學校表彰墻上。

男生手捧冠軍獎杯的照片顯在正中間，照片旁兩個大字。

“時鋮。”

她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翻開日記本的第三頁。

滿頁的名字，筆墨已經有些被歲月重刷，卻隱隱能見到女生寫日記時的羞澀。

陳婉婷的第一反應：這又是一個學神的追求者。

時鋮，連續兩年蟬聯高考理科狀元的超級學神，當年也是在湖城掀起不小風波的少年。

相比起他的成就，還是他的那段轟轟烈烈的戀愛更有說頭。

平日看著冷淡的他，竟也會愛情做到那等地步。

上課鈴響起，將陳婉婷從思緒中拉回，她匆匆忙忙回了教室，卻無心聽課，注意力只留在那本日記本上。

她無意中瞥見了坐在不遠處的沈知亦，沈知亦垂著頭，她本以為是在發呆，目光下移，看清了他手中正捧著手機，手機上還停留在聊天界面。

她并不敢目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卻仍看清了他的聊天界面備注，許霧。

她知道這個女孩，生的極其漂亮，是能夠讓人在她身上瞬間明白閃光點的女孩。

她叫許霧，與沈知亦，陳婉婷是同一個初中的，只是家里條件簡陋，下面還有一個小兩歲的弟弟，家里的條件只夠一個孩子讀書。

那年是2007年，她的父母都是重男輕女的思想，縱使許霧能夠上重點高中，他們也不愿意給許霧這個機會，所以許霧初中畢業后便去了京市工作。

原來她們已經在一起了。

她望著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心中只是涌上一絲苦澀，像未熟的青果，縱使強行進了嘴，也是無比澀嘴的。

四十五分鐘并不長，她偷偷望了他許久，直到下課鈴聲響起。

“課代表把作業收一下，送到我辦公室。”

老師擰開保溫杯的蓋子，悶重的金屬聲此刻尤為清晰，抬頭望了一眼時間，很快離開了教室。

陳婉婷將大部分人作業本都收了上來，剩余的小部分人便包含了沈知亦。

她清楚沈知亦沒做，只是仍不肯死心，有些不自然地走到他旁邊。

他察覺到身旁有人，皺著眉將手機收了起來，抬頭，發現是陳婉婷，又看到她手中捧著的作業，輕嘖一聲，又將頭垂了下去。

“交作業。”

“沒寫，以后都別問我要作業了。”

“哦……那你今晚回家嗎？”

沈知亦聞言，又將頭抬了起來，正視著她，輕笑一聲，反問道：“我哪天晚上不回家？”

“我說的是另一個家。”

“什么另一個家，我聽不懂。我就一個家。”

“好。”

她面上掛了彩，仍撐著面上的笑容，快步朝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內，原本活躍的氣氛在陳婉婷踏入的那一瞬開始變得寂靜。

周圍透著尷尬。

她走到物理老師辦公桌旁，將作業放在桌上便準備離開，卻被他叫住。

“陳婉婷，等一下。”

她不解，剛準備踏出的左腳收回，站在辦公桌旁，顯得有些局促不安。

“老師，怎么了？”

“沈知亦交作業了嗎？”

“沒有。”

老師輕嘆了口氣，望向六班班主任張輝，苦笑道：“你們班沈知亦，原本可是拿過物理全市第一的。現在成績大不如從前了，就連最基本的作業也不交了。高考在即，我知道他成績好，但是也要穩住啊！”

“勸也勸了，還能怎么辦。他家前兩月出事了，估計孩子還沒回過神。”

說到沈知亦，張輝神色透著惋惜，又望向陳婉婷，自嘲著摩挲著桌上擺著的獎杯：“一起長大的妹妹勸了都不聽，我勸能有什么用？這獎杯的主人，可不像沈知亦了。”

陳婉婷回了教室。

她想見沈知亦仍捧著手機，停留在他們的聊天界面，應該是在期待許霧的信息。

陳婉婷從一旁掠過，他聞到那獨屬于她身上的香味，不由轉過頭去，生怕陳婉婷再纏上自己。

陳婉婷一頓，停下步子，退后兩步，到了沈知亦身邊。

“沈知亦，放學一起走吧？”

“太晚了，我要回家。”

她笑著望向窗外，五點鐘的黃昏很美。

“那我們翹課吧。”

沈知亦忽然皺眉，不解她今天是怎么回事，遲鈍許久，還是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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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鐘，電動車停在了卡丁車俱樂部前。

沈知亦摘了頭盔，一臉疑惑地望著她。

她仍笑著，從書包側邊口袋掏出了一沓鈔票，輕抬下頷：“好久沒玩了。今天我請你！”

“嗯。”

兩人裝備好一切，坐到了車內。

“你準備考去哪？”

“去京市吧，許霧在那。當然，我想考去京市不光是因為她，更重要的是……”

引擎轟鳴吞沒了沈知亦最后一句話。

陳婉婷的護目鏡被夕陽鍍成琥珀色，橡膠輪胎碾過瀝青的焦糊味讓她想起沈知亦第一次炒菜時的狼狽。

沈知亦的黑色賽車服領口翻出半截銀鏈，隨著離心力甩出的弧度像極了那天他擦拭解剖刀的軌跡。

“彎道重心偏移7度。“他的指導從對講機傳來，混著電流雜音如同某種咒語。陳婉婷猛打方向盤，后視鏡里瞥見他手套邊緣的縫合線——和生物實驗室標本編號用的是同款藍絲線。

輪胎墻擦出火星的剎那，她鎖骨下的疤痕突然抽痛。那是去年她演示鎂條燃燒時濺落的灼痕，此刻在50公里時速的風壓中綻成蝴蝶形狀。

沈知亦的車頭逼近她左側，儀表盤倒影在他護目鏡上折射出詭譎光譜，仿佛那日培養皿里暴斃的菌落圖譜。

漂移過彎時，陳婉婷聞到了太妃糖的焦香。觀眾席某處傳來玻璃器皿碰撞的脆響，與卡丁車鏈條咬合聲形成詭異和鳴。沈知亦超車的瞬間，她看清他后頸的傷痕。

冠軍旗揮動時，陳婉婷的計時器定格在3分17秒。沈知亦摘頭盔的動作像極了拆卸分光計的模樣。

霓虹燈牌突然閃爍，將“卡丁車“三個字熔解成“莫比烏斯“的筆劃。

“我記得高一那年，我們兩個約定好一起上京大。現在也快到約定的終點了。”

這件事，不光陳婉婷記得，沈知亦也記得清楚。

“我記得，祝你高考加油。”

“雖然各科老師都說你的成績一落千丈，不過終究還是穩上京大的水平。我和你不一樣，我一直都很平庸，所以約定作廢。”

“隨你。”

他穿上外套，深深看了一眼陳婉婷，問：“我把你送回家還是回學校？”

“一起回學校吧。”

“哦。”

八點鐘，月光下，電動車緩緩開著，她與他之間始終保持著距離。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眼中蓄著淚水，看著有些惹人憐惜。

“陳婉婷，我今天看到你把實驗室抽屜里的日記本拿走了。”

“你知道那日記本？”

她并未想到，今天偷日記本的舉動竟被他盡收眼底。

“嗯。你看完了嗎？”

“沒。”

“那你知道日記本的主人是誰嗎？”

“時鋮的追求者？”

“時鋮的初戀。當年時鋮就是為了她，全省狀元只上了一個普通一本大學。”

她聞言，回憶起夾在日記本的合照，女孩生的并不出眾，看著極其平庸。她以為，時鋮這樣有顏有才的學神至少也是為像許霧那樣的明艷美女而折腰。

待回神后，已經到了學校。

“我從明天開始，就不來學校了。”

“為什么？”

他咽了咽口水，視線從陳婉婷身上移開，望著遠方。

“我爸要送我出國讀書，這些日子，我會辦理出國的事宜，高考我會回來參加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