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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午后和煦舒緩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落進來,大團大團的暖意,在客廳里舞動著。即便是冬日,只要有日頭,便不覺得蕭瑟。玻璃窗會反光,會湊趣,把許多東西排列組合、放大了擺到你面前,是凸透鏡,上揚的態勢。站在45層窗前徑直望下去,維多利亞港成了安靜的一幅畫,一動不動的,嵌在窗格上。只是顏色分明。最遠那塊,是滾著金邊的,紋理清晰,遮住了海本來的樣子,愈近便愈淡下去,也是很有層次的。距人最近處,是一片深青色。要定晴看上一會,才發現那里到底還是動的,人、車,還有海,緩緩地,一點點地蠕動。像老式諾基亞手機里的“貪吃蛇”。

剛過完年,郭妮便收到羅妍的微信:“我下周來香港置辦嫁妝。”

事先沒有一點征詢,甚至連她要結婚也是首次聽說,開口便是令人無法拒絕的聲氣。這就是羅妍。本來到香港辦嫁妝也沒什么,自由行開通后,港澳通行證當天可辦,從上海到香港只需一個多小時,比去趟蘇州也遠不了多少。問題是,郭妮人在香港,羅妍這么突然一來,自然是要在她家住下。情況就要復雜得多。丁維安那里不算,還要跟他母親打聲招呼,即便是他妹妹丁維純,多少也要提一聲。還是新抱(廣東話,新嫁娘)呢,去年才結的婚,不用說地域也是個原因,上海姑娘香港媳婦,廣東話也才學得結結巴巴,平常見面你好我好大家好,多余的話一句不說,做人做事都是夾牢臂膀,順拐似的,跟演戲一樣累。羅妍倒是一點不見外——真要是親姐姐也就算了,偏偏又不是。郭妮不好說“不”,但心里別扭是肯定的,硬梆梆地回過去:

“哦,曉得了。”

一周后,羅妍如期而至。郭妮初時還有些擔心,想不會兩個人一起來的吧——總算沒有。羅妍推著行李車走出閘口,身著絳紅色毛領大衣,黑色皮裙,踩著十公分的尖頭高跟鞋,染成紫紅色的長波浪盤在頭頂,墨鏡遮住了半張臉。她看見郭妮,幅度很大地揮舞了一下雙臂,差點將旁邊人的眼鏡打飛。隨即加快步伐沖出來,拋開行李車,與郭妮緊緊擁抱。郭妮嚇了一跳,還不及反應,整張臉已完全埋在她領口的假狐貍毛里。

“很想你喲。”羅妍捏著鼻音。

郭妮嗯了一聲。她吃不消感情這么直接這么充沛的人。禮節上她也應該表示一下親切,但她實在沒法子把“我也很想你”這句話說出口。事實上,她覺得羅妍也不至于會多么想念她。二十來歲才做的姐妹,不同父也不同母,一男一女帶著各自的拖油瓶,組成了新的家庭,陌生人突然間成了親人,尷尬到極點的關系,要說有感情那就是騙人了。郭妮不想騙人,也不想失禮,只好在羅妍背上輕輕拍了兩拍,“——歡迎來香港。”

出租車上,羅妍一件件地脫衣服,從大衣到毛衣,再到連褲襪,搞得動靜很大。最后脫剩一件短袖,光著臂膀拿手當扇子。她說,沒想到香港這么熱。郭妮從反光鏡里瞥見司機有些異樣的眼神,“嗯,你應該事先查一下香港的天氣——不過,穿短袖會不會有點太那個了?”羅妍把連褲襪卷成球,塞進挎包,問郭妮,“為什么不開車?”郭妮怔了怔,“駕照還沒考出來。”羅妍嘿的一聲,噔噔兩下,甩掉高跟鞋,整個人往后一躺,“本來還以為你老公也會來機場接我呢——有點小失望哦。”

晚飯訂在樓下的“潮江春”,丁維安和她母親、妹妹都出席。點菜時,丁維安問羅妍,喜歡吃什么。羅妍拿過菜單看了一遍,說隨便。丁維安又問郭妮,你肯定知道的啦。郭妮記得羅妍喜歡吃烤魚,便說“魚”。丁維安點了一條清蒸老鼠斑。又點了例湯、白灼蝦、糖醋鎮江骨、鮑魚雞煲。服務員為每人舀了湯,分到各人面前。羅妍問:“這是什么湯?”郭妮回答:“南北杏無花果煲鷓鴣。”羅妍喝了一口:“廣東人煲湯是講究啊——我們上海的湯就簡單多了,雙檔,薺菜豆腐羹,冬瓜小排湯。”郭妮道:“上海也有復雜的,你不曉得而已。我小時候過年家里吃的暖鍋,里面放肉圓、魚圓、蛋餃、蹄筋、火腿、香菇、冬筍、爆魚……十七八樣東西,滿滿一鍋子,吃得渾身冒汗,肚皮滾圓。”魚上桌時,丁維安拿勺子剔了一大塊魚肚肉,挾到羅妍碟子里,“上海一般都吃什么魚?”羅妍道:“上海吃的比較多的是帶魚、黃魚、鯧魚,或者到川菜店,吃水煮鯰魚,要么是清江魚,黑魚也有。”丁維安點頭:“上海好吃的東西很多。”羅妍道:“那倒是的,我們上海人這點真是比較幸福。不過你們香港也不差啊。”丁維安笑了笑:“馬馬虎虎啦。”

郭妮剝著蝦,聽羅妍一口一個“我們上海”,不禁有些滑稽。她記得初次見到羅妍時,這個山西女孩還完全不會說上海話,與她父親坐在一起,問他“有沒有醋和辣椒醬”。對面便是郭妮和她母親,小聲用上海話聊著天。那樣年紀的女孩,又是這樣的場合,都是矜持得過了頭,彼此不言語,連看人都是趁對方不注意,飛快瞟一眼,便立即移開。最后是雙方家長讓她們握個手,“以后一家人了——”兩人手搭著,也不用力,任它自然滑落。郭妮瞥見羅妍臉上的粉,沒涂勻,浮在面上像蛻皮。想,原來她還化了妝。羅妍應該是察覺了,立刻低下頭,拿叉子去挑盤里的意大利面。那年羅妍十八歲,郭妮十七歲。即便到現在,羅妍的上海話依然說不好,發音有些古怪,偏偏對于那些時髦的新興詞又很敏感,比如“拽”、“屌絲”、“腹黑”……沒頭沒腦地摻雜進去,“儂這人老拽的”、“屌絲一只,還要學人家腹黑。”——上海話本就夾生,再添上這些舶來的澆頭,實在奇怪。還有羅妍的打扮,郭妮覺得她也是狠下了一番功夫,從小練的不是童子功,便額外的用心。其實郭妮很想告訴她,馬路上那些花枝招展過了頭的,十有八九都不是上海女孩。土生土長的上海姑娘,行事做人都是往里收的,低調、慎言。就像化妝的最高境界是“裸妝”,化了像沒化。力氣用是用的,卻不露在面上。郭妮覺得,這些道理一兩句話說不清,況且以她和羅妍的關系,似乎也沒必要說。本就是不搭界的人,自從母親去世后,便更是如此。從戀愛到結婚,郭妮只花了三個月時間,便把自己完全抽離了那個“家”。

丁維純笑起來。是笑哥哥的普通話。“好爛哦——”她用廣東話問郭妮:“我的普通話好,還是你老公的好?”丁維安立刻反擊:“至少我還敢說,你呢,怎么連說都不敢?”丁維純只好說普通話:“我怕我說的太好,你會墨(沒)面子。”幾人都笑。丁母招呼羅妍吃菜,“你七、七啊——”拿公筷給她挾了筷鮑魚。羅妍說聲“謝謝”,又問:“香港課堂上,是不是老師都用廣東話教課?”丁維純道:“是的啦。”郭妮道:“其實上海以前也是這樣,老師講課都說上海話。現在反過來了,小孩只會說普通話,上海話都不會說了。”丁維安道:“香港也差不多啦,你去銅鑼灣時代廣場那邊,說普通話的比說廣東話的還多。”

結束后,丁維純回宿舍。她第二天飛早航班,通常這種情況,前一晚她都會睡在機場附近的員工宿舍。她很客氣地跟羅妍打招呼:“這幾天我要飛巴西,不陪你了。你玩得開心點。”臨走時郭妮遞給她一個袋子,里面是新織的圍巾,“按你上次說的花樣,不過織得不好,隨便戴戴啦。”丁維純接過,連聲道謝,“唔咳哂阿嫂(謝謝嫂子)”。

羅妍問郭妮:“會織絨線了?”郭妮點頭:“剛學會。拿她練手。”羅妍嘖嘖道:“不得了,賢妻良母。”郭妮嘿的一聲:“閑著也是閑著,打發時間。”

丁母要早睡,丁維安與她先回去了。羅妍想在附近逛逛,郭妮便陪她。

這是尖沙咀地區近年新造的高級商場,香港人的習慣是,把小區建在商場上面。商場有小門徑直通到住宅樓,坐兩層電梯走出去,偌大的小區平臺,大樹、花壇、會所、網球場、泳池,別有洞天。寸土寸金的地盤,樓也建得高。郭妮住的那幢樓,位置最好,直朝著海。一千三百多尺,差不多是140平米。四室兩廳,一間主人房,兩間客房分別是丁母和丁維純住。還有一間工人房,給印尼籍的女傭住,也是單獨衛生間。

羅妍問郭妮,這套房子多少錢?郭妮報了個大概的數字。說謊沒意思,商場里到處是“中原地產”。羅妍怔了怔:“豪宅啊。”郭妮搖頭:“我們上海的房子不是更大?”羅妍停頓一下,“——還是你福氣好。”郭妮順著話頭:“你呢,怎么突然要結婚了?”羅妍道:“怎么是突然,我都28歲了。”郭妮道:“都沒聽你提過。”羅妍嘿的一聲:“你還不是一樣?人都沒見呢,結婚證倒先領了。我爸常說,郭妮結婚像打仗一樣。”

走了一段,羅妍又說到丁維純。

“她多大了?”

“跟維安是雙胞胎,今年33歲。”

“這個歲數還不結婚?”

“人家有自己的想法。”郭妮停頓一下,還是告訴她,“——她男朋友是飛行員,澳洲人。交往了七、八年了。”

“空姐和飛行員,倒是挺配。”

“配是配,不過都在天上飛,腳不著地。男女這回事,不接地氣也不行。”

迎面走來一個卷發的中年女人,見了郭妮便叫“丁太——”,郭妮笑應“張師奶——”,兩人用廣東話聊了幾句才離開。羅妍問是誰。郭妍說是一起學煲湯的同學,“就在商場二樓,每周兩天。”羅妍問:“你還學這個?”郭妮道:“學著玩。”

當晚,羅妍睡在丁維純房間。郭妮直等她洗完澡上了床,一切收拾停當才回房,“有事就叫我。”羅妍點頭:“麻煩你了。”郭妮瞥過床邊那個大拉桿箱,“明天去哪里shopping?銅鑼灣,還是就在尖沙咀?”

“不急。再看。”

臨睡前,郭妮倚在床上刷微信,見羅妍在朋友圈上發了條訊息“香港,我來啦”,附了一組照片,有飛機上、出租車上,還有晚餐時拍的,最后一張維多利亞港的夜景,看角度應該是站在陽臺上往下拍的。丁維安湊過來,問“看什么?”郭妮把手機遞過去。他看了一眼,還給她。“我后天去南非出差。這樣等維純回來,她可以和你睡。”

“不用替我們騰地方。”郭妮道。

他問她,“在那邊替你買什么?紅寶石好不好?”

她搖頭,“什么都不用,平安回來就好——治安那么差的地方,非去不可嗎?”

“早就定下了。”他在她額頭輕輕一吻,“放心,沒事的。”

第二天大清早,郭妮被門鈴吵醒,是樓下保安,“丁太早晨!不好意思,有位姓羅的小姐說是住在這里的,可沒帶門卡,也說不清門牌號,我猜想應該是你們家——”郭妮忙道:“是的是的,麻煩你讓她上來。唔該(謝謝)!”

羅妍進門時渾身濕透。她說沒想到香港的天氣這么奇怪,“前一秒還是晴空萬里,說下雨就下雨,結果一分鐘后又出太陽了——”郭妮道:“你應該找個地方避雨。平臺上到處是遮雨棚。”羅妍道:“海邊哪來的遮雨棚?”郭妮一怔:“你去海邊了?”

羅妍說她天沒亮就去散步,沿著星光大道走了一圈,然后坐在文化中心前的臺階上看日出。吹著海風,看旭日的金光一點點爬上岸邊船只的桅桿。“真不錯,跟外灘的感覺不同——”郭妮想說“你這么早看過外灘嗎”,嘴上道,“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睡不著。是不是因為樓層太高,有高原反應?”羅妍開了個玩笑。

早餐后,丁維安上班,丁母與印傭去超市買東西。郭妮問羅妍:

“出去逛逛?”

“好。”

剛過完年,是淡季。銅鑼灣的時代廣場里,人并不很多。GUCCI和LV的門口,也沒有排隊。兩人一個個店鋪逛,進去,出來,再進去,再出來——郭妮冷眼旁觀,覺得羅妍應該并不打算買東西。神情漫不經心,這件拿起來看一眼,放下,再看那件,又放下。腳步也是很有節奏,勻速而篤定。每個柜臺都不錯過,逗留的時間也差不多,卻什么都不買,也不問價格。女人買東西不會這樣。郭妮不吭聲,只是跟著,與她隔開兩步距離。從二樓逛到九樓,再坐直達電梯下來。

“吃個茶,休息一會兒?”郭妮看表。中午十一點。

羅妍答應了。

兩人又坐電梯到十樓“食通天”。挑了家餐廳。這個時段,早市還未完全結束,午飯的餐牌也擺了出來。客人不多,是個空檔。服務員上來問“飲咩茶?(喝什么茶)”。郭妮回答“普洱滾水”。稍頃,兩個茶壺便送上,一壺是茶,一壺是開水。郭妮先不倒茶,而是將兩人的餐具放到跟前,拿開水將筷子、碗、湯勺、碟子逐一燙過,再把水倒進旁邊的大碗里。羅妍看著:“這么講究?”

“香港人的習慣,怕洗潔精殘留。”郭妮道。

一會兒,菜上來。大多是早茶的點心,再添了個燒鵝。“吃菜。”郭妮讓了讓。羅妍點頭,說“好”。吃了幾口,羅妍忽道:“你早飯是不是沒吃飽?”郭妮一怔:“喝粥,是容易餓。”羅妍道:“我記得你以前不愛喝粥。”郭妮又是一怔:“老太太喜歡喝粥,陪陪他。”羅妍道:“你胃不好,喝粥容易胃酸分泌過多。”郭妮嗯的一聲:“問題不大。”

接下去的兩天,羅妍提出要去海洋公園和南丫島。都是耗時的地方。海洋公園一整天。南丫島吃海鮮、騎腳踏車環島,坐上返程船已是晚上七點多。船上,羅妍翻看一路拍攝的照片,又是笑又是說。郭妮一旁看著,終是忍不住:

“嫁妝不買么?”

“嗯,怎么了?”

“想買什么,先列個單子,一樣一樣買。有計劃比較好。”

羅妍停了停,還是那句,“——不急。”

郭妮心里咯噔一下,臉上依然是若無其事的神情,“打算在香港待多久?”

“后天下午的飛機。”

郭妮松了口氣,嘴上道,“——明天去哪里逛?”

“隨便。你替我定。”

第二天,郭妮提議去超市一趟,“香港進口食品比較便宜,帶點回去給叔叔。”兩人坐地鐵去北角的Jusco,到了那里,才逛了一會兒,便有人過來打招呼:

“嗨!這么巧?”

是個高瘦男人。三十多歲,黑色夾克,露出白色襯衫領口,笑容很干凈,也很親切。郭妮怔了怔,說聲“是啊,真巧”。隨即給兩人介紹:“我姐姐,羅妍——這位是胡紹斌,我在香港認識的第一位朋友。”

“別誤會,我不是香港人。”男人對羅妍笑笑。

“他住在深圳,有時會來香港。”郭妮補充,“——大老板哦。”

“哪里,郭小姐開我玩笑,”男人的普通話帶著廣東口音,但還是比香港人標準很多,“開個小飯店,羅小姐有空歡迎過來捧場,就在羅湖口岸不遠。”

男人邀請姐妹倆喝下午茶。陽光明媚的咖啡廳,靠窗位置。他給了羅妍一張名片,羅妍說聲“謝謝”,也回贈了名片。郭妮有些驚訝,想她原來也印了名片。

“羅小姐也是開店的——我們是同行啊。”男人看名片。

“我跟你不好比的,”羅妍捏著鼻音,操一口上海普通話,“我們這種小網店,買點蹩腳衣服,賺點小菜銅鈿。”

“一樣,都一樣。”男人謙虛道。

郭妮往咖啡里加了半袋糖,端起來喝了一口,看向窗外。

回去的路上,羅妍向郭妮詳細詢問胡紹斌的情況,多大歲數、結婚了沒有、飯店多大規模、怎么認識的,等等。郭妮一一回答。三十六歲,祖籍東北,單身,飯店她去過一次,還不錯,朋友的朋友一起玩認識的。羅妍顯得很興奮,全身的體溫倏的上升一到兩度,臉上都泛油光了。她告訴郭妮,她過幾天預備去深圳,試試那家飯店的菜。郭妮有些驚愕了:

“你不是明天回上海么?”

“沒事,”羅妍道,“反正我簽了一年兩次往返,從深圳回來再走,機票改簽也方便。”

郭妮不知說什么好了。停了停,忽的蹦出一句:

“你,是不是喜歡那個人?”

羅妍一怔。隨即反問:“——不行嗎?”

郭妮又停頓一下,把嘴邊的話咽下去。兩人倏忽變得十分安靜。有什么東西嘎然而止,又似是蠢蠢欲動。三、四天的時間,像在鍋里煎餅,客套話場面話是一層,煎得焦黃軟熟,差不多也該翻個面,讓底下那層也見個光。否則吃了夾生,肚里反而不舒服。

“你這次過來,應該不是為了辦嫁妝吧?”下了地鐵,郭妮徑直道。

“嗯。”羅妍不否認。

“那男朋友呢?”

“天上飛呢。”

郭妮笑了笑。“想過來玩,就明說嘛,何必兜圈子說假話?”

“怕你不答應唄。”羅妍直截了當。

郭妮又笑了笑。

沉默片刻。

“少在我面前擺出這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得真難受。”羅妍陡的變了聲氣,“——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嘴上說三句肚里藏七句的,郭妮你能不能別這么討厭啊?上海人我也見的多了,沒幾個像你這樣,現在當了香港人,還是這副腔調,真惡心。”

郭妮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識地朝周圍看去,隨即把羅妍拉到一邊。

“有話好好說。我哪里得罪你了?”

羅妍嘿的一聲。

“你來香港,就是為了和我吵架嗎?”郭妮又問。

“說對一半。”

“那另一半呢?”

“看戲。”

“什么意思?”

“看大陸妹在香港怎么生活,削尖腦袋融入新環境。又勵志又苦情。學廣東話學煲湯,老公上班送到門口,給小姑子織圍巾,陪婆婆喝粥清湯胃。郭妮我記得你以前口味很重的呀,濃油赤醬,獅子頭紅燒肉炸豬排,吃西瓜還要放糖粉。怎么現在只吃清蒸魚,喝湯連鹽都不怎么加。怪不得來香港不到一年,下巴都尖了。還有,在上海的時候,我看你也不是多有禮貌的人,我爸跟你媽結婚幾年,你才勉強叫他一聲‘叔叔’,對別人也是不理不睬的,欠你多還你少的德行。現在倒好,連人家讓個路都要說‘唔該’,坐電梯替別人按著鍵,后面人還隔開十幾米遠呢,你撐著門等著,笑咪咪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你累不累啊?討好這個討好那個,連跟傭人講話都是輕聲輕氣像在談戀愛——”羅妍說得飛快。

“不用你替我操心。”郭妮面無表情。

“我怎么能不替你操心呢?”羅妍道,“好歹也是姐妹一場。再說我也特別能理解你。我剛來上海那陣,也跟你差不多,恨不得把自己放到洗衣機里滾一滾,出來就變成正宗上海人了。上海人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上海人玩什么,我就玩什么,上海人怎么穿衣服,我就怎么穿衣服,上海人說話的切口,我像背書一樣,一字不落地記著。有一陣我看電視只看獨腳戲,就是為了跟著學上海話。所以我現在看你,就跟照鏡子一樣——你說,這是不是叫現世報?”

“別拿我跟你比。”郭妮冷冰冰的語氣。

“還記得那時候你怎么挖苦我嗎?”羅妍說下去,“你說,羅妍,幾時你吃意大利面不放醋和辣椒醬了,再來談上海人不上海人的問題——那時我剛把上海話說得有點意思,自己覺得挺像個上海女孩了,可你一句話就把我的自信心給澆滅了。你記得嗎?”

郭妮不說話。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

“起初我挺氣憤,但很快就想明白了,郭妮你這個人,心里再怎樣,嘴上還是留余地的。你根本就不屑睬我嘛,對吧?你之所以把這么刻薄的話說出口,是因為你發火了。”

“我發火了?”

“對。你發火了。因為那個時候,隔壁的歐陽喜歡我而不喜歡你,你——吃、醋、了。”羅妍把最后三個字放得很慢。一字一頓地。

“胡說八道。”郭妮不怒反笑。

“你不承認也無所謂,反正大家心知肚明。歐陽跟你是小學到初中的同學,十幾年的鄰居,可是我只來了幾個月,他就請我去看電影了。我知道你其實也不見得多喜歡他,小四眼,個子也不高,走路還有點內八字——你是氣不過,覺得他怎么會放著你這個上海小姑娘不要,而看上我這個外地妞。你覺得你是九十分,我最多能打五十分,要是他兩個都不喜歡就算了,如果喜歡一個,那肯定非你不可。我知道這事對你打擊很大,火是火的,卻還不能說出口,只能悶在肚子里——那一陣,歐陽跟你打招呼,你都不怎么睬他。”

“你喜歡自戀,我也沒辦法。”郭妮說完,徑直向前走去。

羅妍遲疑了一下,跟上去。郭妮的背影,單薄中透著幾分倔強——就像當年第一次碰頭,結束后她走在前面,羅妍跟著,踩著她的腳步。她挽著她母親的臂彎,頭微微朝著地下。或許是后腦勺感受到羅妍的目光,每一步都走得很用力,從腳跟到腳尖,都是蓄勢待發的。很干脆很漂亮,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她與她隔著半公尺。好像這些年,她一直是這樣,看著她的后腦勺。她搶上一步,而她又往前一些——終是隔著那段距離。

“其實你也喜歡那個姓胡的,對不對?”

羅妍很想把這句話說出口。要真說了,那前面的背影非停下不可。她可以輕松跨上一步,直視她的眼睛——從兩人認識的第一天起,戰爭就不是單方向的。她與父親住進那個家,除了主臥,另外兩間一南一北,她說自己關節不好,使得郭妮被迫搬離住了十幾年的的朝南間。她進去后,審視著房間里每一個細節。撕下明星海報的斑駁的墻面,角落里殘留的食物碎屑,窗簾上的不起眼的小洞,還有床墊上隱約的淡黃色污漬。土生土長的上海女孩的房間。什么東西一下子從半空中落到了實處。仿佛眼花時看出去,都有疊影。原本是離得很遠,倏的拉近了,卻又不似先前的模樣。好一陣子,羅妍都處于不知所措的狀態,迷迷糊糊的,不知下一步該怎樣。跟風與模仿,現在想來其實都是有些可笑的,甚至是示弱。真正的改變來自于隔壁歐陽。誰說男人都喜歡秀氣清瘦的女孩?十個里頭肯定會有一個,喜歡羅妍這樣張揚的個性,還有肉感的女人味。這百分之十,對于羅妍來說便是百分之百,是一比一的概率。分母是個上海男人,分子那還有什么話好說。同質的嘛。這不止是信心,更像是找到某種信仰,有著劃里程碑似的非凡意義。雖然羅妍并不喜歡這個內八字的小子,但并不妨礙那陣她每天在穿衣鏡前來回地拾掇,花蝴蝶般出現在他面前,一口重感冒似的鼻音撩得他心癢難搔。

郭妮越走越快。背影漸行漸遠。羅妍趕上幾步,與她并排。

“聽過算過。要是放在心上,那就是你輸了。”羅妍看著前面,似是自言自語。

品牌:愛閱美文
上架時間:2025-05-08 09:59:20
出版社:北京愛閱美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愛閱美文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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