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蘭第N次被婆婆指著鼻子罵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指桑罵槐慫恿丈夫高山和她離婚，去找個能生兒子的女人回來。

張翠蘭有苦說不出，只能一個人默默掉淚。

張翠蘭當然能生兒子。而且，十幾年前，也生過一個兒子。

可是，生好了，沒養好。

她和丈夫顧著賺錢打工，兒子交給婆婆帶著。

婆婆那叫一個寵溺，要啥給啥。幾年之后，當初軟萌的小家伙，變成了問題少年。

玩游戲，買吃喝，打架斗毆，拉幫結派。

沒錢就問家里拿。不給就偷。偷不著就搶。

十年之后，他終于把自己作死了。

一場聚眾斗毆，不知道是誰的一刀，把他給捅死了。

時年四十的張翠蘭，從此沒了兒子。

婆婆丈夫逼著她生。

可是，她這個年紀，哪有那么容易生的出呢？

于是，婆婆就急了，開始罵，想把她掃地出門，好找個能生養的來。

張翠蘭有時想，還好家里沒錢。要是有錢，說不定外面的兒子早就養出來了，也用不著著急上火，罵罵咧咧了。

可想歸想，事實就是，她還是必須生個孩子，而且必須是男孩。

這成了張翠蘭的一塊心病。

這天終于還是來了。

婆婆在吃飯的時候，當著張翠蘭的面，對高山說，鄉下有個親戚，長得挺好，就是有點傻，生娃是沒問題的。那邊已經答應了，只要肯養她一輩子，生幾個都可以。

張翠蘭一根筷子掉在桌面上。

她抬眼看看高山，只見高山不置可否，回了三個字，再說吧。

這三個字，就像三根釘子，扎在了張翠蘭的心尖上。

他估計是因為當著她的面，不好說的太明顯，也可能是嫌棄那個傻子會再生個傻子出來。

但唯一肯定的是，他并沒有拒絕。

這該如何是好？

張翠蘭徹夜未眠。

她眼淚掉了又干，干了又掉。伸手死命捶打自己不爭氣的肚子，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就懷不上孩子。

如果不能生兒子，她在這個家還有什么用呢？

她活得還有啥意思呢？

一夜沒睡，讓她昏昏沉沉的，早上起來就天旋地轉。

她勉強撐住身子，騎著三輪車去擺攤。

快走到市場門口時，耳邊聽見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包治不孕不育，生不出兒子不要錢。

張翠蘭心里暗暗罵了聲，騙子！

但眼睛還是忍不住瞟了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小商品市場門口居然開了一家店鋪，只是這店鋪的門頭有些奇怪。

古色古香的朱紅門頭，門頭掛著倆大紅燈籠，上面寫了兩個碩大的繁體字，她認不得。

不過看那樣子，大概是個中醫館。

張翠蘭心中一動。

門口招攬生意的中年女人一眼看到張翠蘭，大聲喊，妹子，放心，包你生個男娃！

張翠蘭心虛地扭頭就跑。

她苦澀地想，果然是個人都看得出她生不出了。

擺了半天攤，張翠蘭一直都心不在焉。她腦子昏昏沉沉的，想睡覺。

想打電話給高山，讓他來幫忙，結果高山告訴她，現在去汽車站接個人。

張翠蘭心里一咯噔，接人？接誰？那個能生娃的女人？

她心慌了，卻又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這時，耳邊又傳來女人的聲音：生娃！包你生個大胖小子！

張翠蘭仰頭望去，中年女人正笑吟吟望著她，似乎對她的心事了如指掌。

張翠蘭憤憤地瞪回去。

她剛想罵那女人幾句，只聽那女人又說，你能生的。只要來我這兒，明天就見喜。不見喜不要錢。

張翠蘭進了女人的店鋪，局促地坐在女人面前，伸出手等她把脈。

女人并不看診，而是盯著張翠蘭的眼睛問，你有多想生兒子？

張翠蘭眼圈一紅說，少活二十年都愿意。

女人眼睛一亮：真的？

張翠蘭眼淚掉下來，抽噎道，當然是真的。如果再生不出，我都想跳河了。活著沒啥意思了。

女人滿意地點點頭，拿出一杯水給張翠蘭：喝吧。喝了就能生娃。

張翠蘭狐疑地看著那一杯泛著隱隱綠光的水，覺得她是在開玩笑：這是啥東西？

女人說，這是能滿足你愿望的水。免費的。

張翠蘭說，你說清楚了，不清楚我不喝。這世道哪有這么便宜的好事。

女人這才笑笑說，這是無憂水。代價是你愿意付的東西。你剛剛說，為了生娃，你少活二十年都值。那么，喝了這杯水，你會馬上懷孕，生個男孩，但你的陽壽會少二十年。

張翠蘭被嚇到了。

她猛地起身，驚恐地看著這個陌生的地方，仿佛見了鬼。

女人好心解釋：我這里是1號當鋪。你情我愿，童叟無欺。我滿足你，你也拿我想要的東西交換，很公平。要不要交換，你自己想好了再說。

張翠蘭明明可以走，可她偏偏挪不動腳。

她開始想，到底是多活二十年值得，還是揚眉吐氣地把剩下的日子過好值得。

很快，她做了決定。

如果生不出娃，被逐出家門，只怕她今年都熬不過去。

既然這樣，干嘛不喝？

張翠蘭懷孕了。從奴隸變成了女王。

婆婆找人把了脈，確定是個男孩，高興地朝祖宗拜了又拜，感謝神靈保佑。

高山把傻子送走了，再也不讓張翠蘭干一點點活兒，就讓她在床上躺著，保胎。

張翠蘭心寬體胖，幾個月的時間，胖了幾十斤。

去醫院檢查時，醫生告訴她，她本來就是高齡產婦，一定要注意體重增長，適當運動。

你才五個月現在就血糖血壓偏高了，到了后面怕是很危險。

張翠蘭才不管那個。當誰沒生過娃呢？十幾年前生老大時，啥產檢沒做過，就在家里生了，不也挺好？

再說，誰懷孕不胖？胖點孩子不是壯嗎？

現在的醫院果然都是騙錢的。

張翠蘭再也懶得去醫院，在家里等著肚子一點點大起來。

到了九個多月的一天，張翠蘭突然一陣頭暈目眩，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婆婆嚇了一跳，看張翠蘭渾身抽搐，擔心孫子有事，連忙叫120把人送到了醫院。

醫院一檢查，重癥子癇。得馬上終止妊娠。

婆婆一聽，忙說，趕緊剖，趕緊剖，我孫子可千萬不能有事！

高山也表示同意。

醫生冷冷地看了這家人一眼說，產婦娘家人呢？

婆婆說，別問那么多，誰來了都一樣！我孫子要是有事，當心我砸了你們醫院。

醫生懶得再多說什么，就去搶救張翠蘭了。

張翠蘭有如神助，到了手術臺上，短暫清醒。

她發現自己的處境后，果斷對醫生說，別管我，要小孩。

醫生懶得理她，手術繼續。

張翠蘭再度陷入昏迷。

孩子取了出來，雖然因為張翠蘭血壓超高而有些小，但評分10分，是個健康的男寶寶。

全家人歡天喜地，沒人去管張翠蘭還躺在重癥監護病房，生死未卜。

幾個小時后，張翠蘭去世了。

接到張翠蘭死訊的時候，婆婆和高山正在產科病房開心地抱著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怎么看都看不夠。

他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婆婆便若無其事地低下頭逗著懷里的寶寶說，沒事，你媽走了，還有你爸爸，還有奶奶呢。

說完，她抬頭對高山說，去找點人，鬧一鬧。人都死了，總得留下點奶粉錢不是？

張翠蘭死因并無爭議，就是不按時產檢導致的重度子癇，能平安取出孩子已經是萬幸，醫療上并無過錯。

但架不住婆婆帶著人天天來鬧，舉著黑白橫幅，院門口靜坐，哭喊，醫院只好給了五萬塊的人道賠償。

婆婆表示很滿意。

有了這錢，從鄉下再討一房媳婦，也夠了。

張翠蘭靈魂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一言不發。

女人站在她身邊，問她說，值嗎？

張翠蘭面無表情。

半晌，她才問女人，你既然知道我陽壽本來就只有六十年，剩下的總共也就二十年，你怎么能忍心全部都收走呢？

女人撲哧一聲笑出來：我可是開當鋪的，你來當，我來收，你情我愿，都是生意，我管那么多干嘛？只要你情我愿，那就是筆好交易，不是嗎？

張翠蘭怔住了。

她木然望著高山一家的新生活，仿佛她從來沒來過一樣，又仿佛，她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一般。

他們要的就是她的子宮。

而她，卻為了他們，付出了生命。

值還不值？

如果再選一次，她肯定不會這么做了。

本來她還算健康，本來她還能靠自己的雙手一個人生活下去，本來她還會有二十年可以活。

可是現在，都沒了。

傷心的是自己年邁的老母親，痛快的是得了賠償又得了孫子的婆婆，還有馬上就要娶新人的高山。

圖啥呢？

不過是執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