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悶，頭疼，嗜睡，體軟，這些癥狀都沒有？那你來醫院干什么？”

“王大夫，我身體挺正常的，但就是餓，餓的發虛。”

“餓？很好解決吧。門外左轉，夜市一條街……”

“不是，王大夫，我是覺得肚子里空空的，但吃不下東西，聞到飯味就惡心想吐，根本吃不下一點。”

“嗯？”

“還有，可能是最近連續加夜班沒怎么睡覺的原因，我總覺得耳邊有莫名其妙的低語，腦子亂哄哄的。”

“低語？具體指什么？”

“我聽不清，那個聲音特別……黏，一說話，字都沾一塊了，還夾雜著‘滴滴滴’的機器聲，我根本聽不清說的是什么，反正就是特別難受……”

“嗯，耳鳴和幻聽？”

“啊對對對，就是幻聽！還有幻覺……”

“什么樣的幻覺？”

“我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太陽特別刺眼，身邊一群白色的人影晃來晃去，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想和他們說話，沒人理我。我也動不了，跟鬼壓床了似的……當然，鬼怪什么的我是不信的。我相信科學，所以我覺得應該是我生病了，就來你這了，王大夫……”

“嘖，幻聽、幻覺、厭食癥，確實病情不輕……而且，我很確定你還有個幻視的毛病。”

“為什么？”

李子維穿著皺巴巴的保安服，嘬了嘬牙花子，站在醫院正門保安室里，與外面穿著格子襯衫頭發略顯稀薄的中年男人隔窗相望：“因為我不是王大夫，這里也不是診室。我就是個值夜班的小保安啊……”

……

午夜12點，兩桶悶了三分半的康帥傅桶裝方便面被打開蓋子，一桶是紅燒牛肉味的，另一桶，也是。

洶涌而出的蒸汽仿佛兩條勾人的長蛇，纏綿著深夜通宵值班保安的食欲。

嗅著濃郁面香，李子維挺知足，年僅17歲，就少走了30多年彎路，直達醫院保安這種人生巔峰的工作。

三班倒，上一休二，月薪一千五，還有福利——免費的桶裝方便面，以前，他可是只舍得吃5毛錢一包的雜牌袋裝版。

而工作內容就是安逸的坐在保安亭里，給過往車輛抬抬桿，為迷路病人指點迷津，和認識的護士小姐姐撩撩騷，簡直不要太滋潤。

可惜，這樣的神仙日子太長不了，他是高三畢業暑假工，等假期結束就該上大學了。

他“通途進階大考”的成績不錯，選擇的又是本市大學的“民用建筑設計與建造”，屬當下最熱門的專業，據說畢業就能掙大錢，而且優惠政策很不錯，第一年學費減免。

只是生活費還是得自己提前掙出來。

掙錢嘛，能有多難。

輕松就獲得了正規大醫院的臨時保安工作，日進斗金，還包泡面。

忽地，一陣夜風吹進窗子，微寒。李子維搓了搓手，起身走到窗前，伸手合窗，順便抬眼看了下窗外深重的夜空。

一條橫跨東西方漆黑天幕的巨大裂痕，將整個夜空分成兩半，裂縫內則有一輪散發著血紅光澤的猶如獸類瞳孔般的發光球體，映襯的整個世界都是陰森詭譎的紅色……

李子維看著那個血紅色天體和天之裂痕……紅月、天痕，略帶遺憾的抿了抿嘴。

歷史書上說，舊歷的時候，人們把夜空中最大最亮的星體叫月亮，反射的是太陽的光輝，大多呈現銀白色，還會隨日期發生圓缺變化，十分奇妙。

天空中更是沒有這樣丑陋的傷疤。

可惜，李子維沒見過。

他是新歷后出生的，從記事起看到的就是這樣奇詭的天空，寬大的天之裂痕內，紅月每晚都像個渾圓眼珠子似的盯著每個敢抬頭與之對視的人。

乍一看有點恐怖，但看久了也就那樣。

今天天氣不錯，夜空清晰明朗，紅月依舊熟悉親切。

莫名的，李子維又想到了剛才的格子衫大叔……

世道不太平，醫院又是充斥著各種復雜群體的特殊性單位，在這當保安，李子維沒少碰到各種奇人，但那個男人還是太奇怪了。

他，不會是個程序員吧？！

長期通宵加班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可病的再重，也不應該把保安當成醫生，制服顏色都不一樣好吧。

想到這，李子維輕輕搖了搖頭，畢竟事不關己，多思無益，轉頭看向保安亭中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小姑娘：“哎，我想起個事，你幫我分析分析。”

小女孩10歲左右年紀，梳著馬尾辮，臉肥嘟嘟的，非常可愛，但身形偏瘦，穿著件明顯不得體、洗的發白的公主裙，正癟嘴拿眼睛斜楞屬于自己的那桶方便面，滿臉都是“又得吃那破玩意”的幽怨。

生活維艱，支撐李子維努力學習、生活、打工的支柱，就是她，唯一的妹妹，也是他唯一的家人。

只是，李子維不知道自己還能陪著她走多久。

他有病。

沸血病，新歷后的一種新型基因突變類先天性疾病，每1000個新生兒就有1個患兒。

隨著長大逐漸顯露病征。

不發病時好人一個。一旦發病，渾身血液就仿佛燃燒了一樣，讓人痛不欲生，且一次比一次嚴重。

最關鍵的是，這種病，不致死，就純疼。

疼到撕心裂肺、形容枯槁那種。

意志力稍弱些的甚至能活活疼死，當然，更多的死亡案例是犯病后實在承受不住，自殺而亡。

李子維就是那天選的千分之一。

可能也是這個原因，讓他沒見過自己的爸爸媽媽……沸血病患兒的棄養率，特別高。

不過，“盤古生物”集團前些天開了發布會，推出了針對沸血病的全新特效藥，見效快，無副作用，系統治療后有完全治愈的可能，鬧的整個醫療圈沸反盈天，號稱“讓沸血病變成人人都治得起的病”。

很明顯，李子維不是人，他被盤古生物開除人籍了……

以他現在臨時保安的工資水平，需要不吃不喝連續工作22.46年才能付得起第一期治療費用……

嗯，治愈什么的，李子維也不想了。

再努力多活些日子，多掙些錢留給妹妹，就夠了。

小姑娘被突然回身搭話的李子維嚇了一跳，沒好氣回到：“維子，你別一驚一乍的行嗎？”

李子維端著泡好的面，遞過去，說道：“你說，我寒窗苦讀十幾年，就是為了上大學，可也只是為了以后工作掙錢。我現在就已經在掙錢了，過的還挺好，那我還有必要上大學嗎？”

“挺好？”小姑娘聽到這，瞬間怒眉倒豎，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滿臉憤恨的指著李子維。

“你管這叫挺好？天天吃免費的方便面？還永遠是紅燒牛肉味的！？你看我頭發，像不像彎彎曲曲的面條？再說你，讀書學知識，是讓你開眼界，見世面，有更多選擇工作的機會，不用把每天所有時間都花在掙飯錢上，不用做你不喜歡的事情也能生活。至少，不會把天天吃方便面叫挺好的！”

李子維一愣：“小孩姐，你穿越來的吧，怎么懂這么多？”

小姑娘余氣未消，咽了口唾沫，指著李子維怒其不爭，看樣子是想再教訓幾句，但實在敵不過餓意，憤憤的不再搭理李子維，拿過泡面，滋滋溜溜的吃起面條。

李子維撓了撓頭，驚嘆于妹妹的三觀真正，沒在多說，同樣端起自己的那碗面，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胡思亂想……

新舊歷交替后，內、外城區都空出大批無主的房子，隨著時間流逝，最后都歸了隸屬聯邦的各大正式機構。

現在，只要有聯邦編制的正式單位正式職工，就有機會以遠低于市場價的價格購得一套房子，尤其是醫院這種正規的社會性大型機構，大部分員工都沒有一點購房壓力……十分人性化的政策。

唯一的問題是怎么獲得正式單位的正式編制……

據說，舊歷時，哪怕出身再低，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人，都能通過自身的努力獲得官方編制。

但新歷后，那就成了虛無縹緲的夢幻。

李子維這種出身寒微的三無小城做題家，無資產，無推薦，無人保，獲得聯邦編制幾乎不可能。

可話又說回來，只要去想，辦法總比困難多。

聯姻，往往是跨越階層的一種有力手段……

骨科的那位開著豪車上下班，身高156體重165的護士長小姐姐，已經對李子維表示出明確的好感。

她爸爸還是醫院的什么什么領導。

這是一條路子。

平步青云，省去辛苦奮斗20年……

額，我這病好像也奮斗不了20年，而且，我實在下不去嘴啊……

算了，pass！

李子維悶悶的在心底劃掉了這個選項……

半響，妹妹突然道：“我要吃炸雞！”

李子維頭也不抬：“我看你像炸雞！”

“我要吃烤腸！”

“我看你像烤腸！”

“我要吃茶葉蛋！”

“我看你像……”

“李子維，扣死你算了！”

“別廢話，我不得攢錢治病嗎……”李子維咽下一口面，余光瞥見窗外站個人影，嚇了一跳，趕緊正眼看去：“哎我去，這人怎么又回來了。”

窗外站著的正是剛才的格子衫男人，與之前的彬彬有禮不同，此刻的他像個木偶一樣，貼著保安亭的窗戶靜靜站著，面無血色，眼睛發紅，連眨都不眨一下的盯著李子維。

“嗯？大叔，我不說了嗎，讓你明天早上去樓里掛號……急診號貴，咱犯不上啊。”李子維放下只剩湯的面碗，無奈的站起來，走到窗邊，伸手就要拉開窗戶。

“維子，別開窗！”妹妹的身形和聲音同時抵達，攔住了李子維的動作。

“保安室規定，有患者咨詢就必須熱情應對，不開窗不合規……”李子維規勸不懂事的妹妹。

“你是不是傻啊，他那個樣子，像正常患者嗎？”妹妹臉色焦急，使勁拉住李子維。

“哪里不正常了？現在人不都這樣嗎？”李子維一臉問號。

外面的格子衫男人忽然開口，語氣幽幽：“王大夫，你在和誰說話……”

“砰……”

男人的話后半句語調突然高昂，渾身一震，異變突起。

隔在李子維兄妹與格子衫男人之間的玻璃，在沒有接觸任何實物下，宛如被男人的聲音憑空碎裂，密密麻麻的碎片向著保安亭內濺射飛散。

“我擦……”奇怪的事打破了李子維長期以來的認知，趕緊俯身護住自己的頭和妹妹，猛退幾步。

然后才注意到，不止是窗戶玻璃，整個保安亭，幾乎所有的玻璃制品都碎了，包括墻角內外的監控器……

“王大夫，我好羨慕你，能一口氣吃兩桶泡面……”格子衫男人語氣幽幽，表情扭曲仿佛便秘，紅月的血色光芒灑在他身上，格外陰森。

“又不是我自己吃的……”李子維下意識回答后，忽覺自己有點傻，這個時候該怎么做？

通知隊長！

監控壞了，一旦男人跑了，隊長讓自己賠玻璃可毀了。

“王大夫，你看我……”

“看個屁，你別跑啊，損壞物品得賠啊……”李子維絮絮叨叨，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打算到桌子上拿報警器。

卻見窗外男人突然幽怨且痛苦的裂開嘴，雙手則伸向自己的肚子，抓住了不知道是肚皮還是衣服的邊沿，向外一拉。

就像一臺雙開門冰箱一樣，男人生生的把自己的肚皮打開了。

血肉模糊下，竟然是空空如也的腹腔和胸腔。

“王大夫，我知道我為什么吃不下東西了，因為我的胃，沒了……”

李子維菊花一緊虎軀一震，差點嚇尿：“那……特么是胃的事嗎。”

哪怕他沒學過醫，但多少也有點醫學常識，最起碼，知道人的肚子里應該有內臟……可是格子衫男人的肚子里，什么都沒有，就連那顆本該怦怦跳的心臟，也根本不在那幾排胸肋里面。

男人臉色越來越痛苦，有點像做手術麻藥過了的勁，看著李子維的眼神卻越發不善：“王大夫，是你拿走了我的胃嗎？能還給我嗎？”

“我特么說多少遍了，我不是王大夫……再說，誰會拿你的胃啊。”

強烈的求生欲，讓李子維猛地從驚嚇中跳脫，拉著妹妹轉身就跑。

幸運的是，保安亭就那么大，男人在窗戶一側，門在相反一側，幾步就能跑出去。

報告隊長什么的先算了，奪門而出才是正解。

“不，你是！我那么信任你，請你給我治療，你卻拿走了我的胃。把它還給我……”

猛然間，男人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苦呼喊，雙手抬起，也不管隨風而動的兩片肚皮，動作僵硬的一跳，直接從窗戶跳進亭內。

轉眼間，一只血淋淋的大手就抓住了李子維的肩膀。

那哪是手？

傳來的力道宛如液壓機，只那么一抓，李子維就聽到了自己肩胛骨裂開的聲音。

李子維心一涼，強忍劇痛，猛地把身側的妹妹一推：“別看，快跑。特么的，撞鬼了！！！我拖住它，你趕緊跑……”

可是一推之下，卻推了個空。

妹妹呢？

下一瞬，他就覺肩膀一松，抓著自己肩膀的那只血淋淋手臂，自他的余光中飄然落下。

“砰……”

接著，后背就被推了一下，幾乎是平移了數米，撞到保安亭靠門一側的墻上。

李子維也顧不上撞的生疼的身體，齜牙咧嘴轉頭，一看之下，徹底愣了。

妹妹在發光。

她不知何時跳在半空，渾身閃耀著異常絢爛的金色光芒，呲著小虎牙，滿臉的興奮取代了剛才的焦躁不安，一只小腳電閃般順勢側劈而下，竟然如同利刃劃過頭發絲，直接將格子衫男人的另一只手臂，自關節處斬斷……

顯然，剛才抓著李子維肩膀的那只手臂，就是這么掉下來的。

至此，格子衫男人兩只手臂全無，猙獰的表情中夾雜了點疑惑，愣在那里。

妹妹卻依然停留在半空，甚至還抽空舔了舔嘴唇，有點瘦弱的手臂探出，以李子維看不清的速度抓住了格子衫男人的頭發，用力一拽。

“砰……”

妹妹終于結束了堪比籃球巨星的滯空時間，落地，格子衫男人也就被折成了個大蝦。

那能捏碎李子維肩膀骨頭的力氣，在妹妹面前仿佛根本不存在。

她簡直就是個超人！

妹妹抓著男人的頭發，像個抓著溜溜球且不會正常玩的小孩，胡亂的甩著手上的玩具，四處亂砸。

砰砰聲不絕于耳，保安亭里肉眼可見的一切，幾乎都在這種巨力的舞動下，徹底碎裂。

李子維瑟瑟發抖的窩在墻角，目瞪狗呆，呼呼的烈風和碎裂迸濺的雜物呼了他一身。

直至整個保安亭連墻帶棚頂全部垮塌，將里面的一切掩埋殆盡，格子衫男人也終于碎成了一塊一塊的，散落一地，再無聲息。

妹妹沖出破土，站在廢墟上，松開了捏在手里的那塊頭發和頭皮，神情怪異的笑了笑。

但很快，她臉上的興奮和躁動就緩緩消散，趨于平靜，身上金光忽咻而逝。

略帶無奈的轉頭環顧一圈，找準位置，三兩下扒開上面的殘垣斷磚，把處于懵逼狀態的李子維拉了出來。

妹妹胖嘟嘟的小臉上，夾雜著一絲對不成器哥哥的不屑：“維子，瞅你那個慫樣！”

李子維愣了好一會回過了神，看著妹妹，使勁揉了揉眼睛，語無倫次道：“你……真是老太太穿坎肩，給我漏了一手啊……”

……

……

醫院對面小吃街樓上的一戶房間內，一扇正好能看見保安亭的窗戶后，幾名身著藍色制服的男女，默默的觀察著孤零零站在廢墟中的李子維。

忽聽身后房門咔噠作響，一名戴著大黑墨鏡的紅發女子走進來：“觀察記錄拿給我看看。”

“是！”

很快，記錄員走到電腦前，打印出一份文稿，遞給紅發女子。

[絕密級·危險目標·15號：疑似S級禁忌物攜帶者——李子維，17歲，準穆城工業大學學生。幼年被父母拋棄，孤兒院長大，無親人。對人熱情，實則孤僻。

身體狀況：沸血病患者，最近一個月病發2次，目前未發現自殺傾向。

性格：穩定；未發現明顯惡念。

神途：未覺醒。

特殊狀態：記憶紊亂（遭遇虛孽9次，遭遇實孽7次，但每次遭遇詭孽的記憶無法留存）。

觀察起始時間：新歷56年9月21日。“E級詭孽——代號：雨夜屠夫”屠戮15人后遇到李子維，被李子維清除，清除方式未知。

本次觀察情況：新歷57年，7月14日，夜22時18分，李子維遭遇新生E級虛孽（因活體解刨取出全身器官而死，尸體受紅月照耀，吸收部分元炁，殘留怨魂變異，化作虛孽。變異時間7小時，威脅：中），李子維使用語言勸離E級詭孽。

7月15日凌晨0點19分，李子維快速吞食兩桶康帥傅桶裝方便面后，該E級虛孽再次靠近李子維并發起攻擊，被李子維清除。李子維受到一定程度外傷。

清除方式：未知，疑似念動力。

影響：未知。

結論：再次證明，李子維在遭到詭孽襲擊后會反擊，但不會主動攻擊詭孽；無法驗證李子維攜帶禁忌物等階、種類、名稱，疑似S級；根據過往經驗，該禁忌物很可能有吸引詭孽的效果，且會抹除、篡改李子維部分記憶。

是否可剝離禁忌物：無法確定；不建議強行剝離，或出現不可控局面。

目標危險等級：A+/S。]

紅發女子只幾眼就掃完了這份簡單的報告，思尋許久，嘆了口氣：“兩個麻煩事碰一塊了……先把他救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