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屯的老虔婆張翠花死了！

不爭氣的老兒子引來一伙討債的，將她堵在院角，慌亂中她腳下一滑，后腦勺磕到凸起的石頭上，死了。

她辛辛苦苦省著，存著，緊著，好不容易才攢下一筆豐厚的養(yǎng)老錢，最終卻便宜了旁人。

失去意識前，她看見老兒子帶著那幫惡人把她那看得比命還重的錢罐子掏出來，砸了個(gè)稀巴爛，將她的家底搜刮了個(gè)一干二凈！

心，痛啊！

比后腦勺涌血的窟窿還要痛十倍，百倍。

她死不瞑目。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意識飄飄忽忽升起，將整個(gè)破敗荒涼的王家小院環(huán)顧了一周，她才腦子陡然一輕，想明白一件事。

人活一世，圖啥？

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花用，最終卻落了個(gè)家破人亡、眾叛親離的結(jié)局。虧了自己的身子骨，拖著一身病茍延殘喘。四子二女都苛待了，全都不得善終。

唯一還活在人世的老兒子，是她最偏疼的一個(gè)，偏偏又是害她身隕之人。

說到底，都是因?yàn)樗罁负Φ摹?

人沒了，錢，錢沒花著。

她本打算年滿六十就開始安享晚年，卻不想，眼瞅著還差仨天就滿六十，卻死在了自己老兒子手里。從前的萬般算計(jì)都落了空。

虧啊！

虧死了！

她捶胸頓足。

她不甘心啊！

若有來生，她一定記得，錢該掙掙，該花花，絕不便宜了旁人。

許是上天聽見了她的心聲，她的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光，意識一沉，整個(gè)視覺都不一樣了。

睜開眼，跟前一字排開站著幾個(gè)眼熟的小輩，皆是年少時(shí)的模樣。

個(gè)個(gè)面黃肌瘦，猶如豆芽菜。

卻個(gè)個(gè)鮮活。

她驚坐而起，猶疑未定的打量著他們，眼下她是死了還是活了？

“娘，您沒摔著吧？”

小閨女王姍姍湊上前，眼底還殘留著淚意和驚惶，“您莫怪二哥。二哥也是不小心撞到了您，他絕非有意的……”

“您若心里有氣，就打我?guī)紫拢静慌绿邸！?

“娘，您莫?dú)鈮牧松碜庸恰?

……

張翠花回神，審視著幾人，又看了看周圍。

低矮的屋子四面的墻角根下，都是新刨出來的痕跡，就連地面，也殘留著黃泥夯土的新印跡。

她記得，家中房屋向來緊張。在二兒媳進(jìn)門前，她便指使幾個(gè)兒子把旁側(cè)的柴房拾掇了，用黃泥混合稻草把墻壁和地面都抹平夯實(shí)后，等二兒子成親后搬了進(jìn)去。而她自己，則撿了些孩子淘剩下的舊棉絮，舊家具，搬進(jìn)了依著院墻一角臨時(shí)新搭建出來的窩棚里。

看看緊張的眾人，再看看窩棚里寒摻的擺設(shè)，還有那張用門板拼湊的小床上散發(fā)著濃烈霉味的舊棉絮，張翠花終于醒悟過來。

“我活過來了？重回當(dāng)年……”

她的嘀咕讓幾人聽了去，眾人面面相覷。

“娘在說什么？莫非剛才那一跤給摔傻了，磕壞了腦子？”

“要不，請福伯來給娘瞧瞧吧？”

“福伯看診不收銀子，可抓藥還能少了銀錢啊？娘舍不得的，莫費(fèi)這個(gè)勁了。你忘了大哥胳膊上的傷？”

張翠花的目光落到大兒子的胳膊上。

他的胳膊用一塊破布包著，從后腦勺繞過垂掛在脖子上，破布表面尚有滲出暈開的血漬。

張翠花記起了。

如今是缺衣少食的大災(zāi)年。

先是冰雹，繼而蝗災(zāi)，再來旱災(zāi)，家家戶戶皆勒緊褲腰帶努力省口糧。

更為糟糕的是，食不果腹的年景，縣里竟下達(dá)了征發(fā)徭役的通告，家中男子三丁抽一五丁抽二。有不愿服役者，見她家兒子多，使了5兩銀子買走一個(gè)名額。

大兒子王大山本于春日才服完徭役，又去員外家的田地里打散工，自家地里秋收又是主勞力，連軸轉(zhuǎn)地忙碌了一整個(gè)秋天。在她的強(qiáng)橫逼迫下，尚未歇息，冬季又和王二牛一起爬上了上凍的河堤。

由于身子骨虧空得厲害，王大山上河堤干活時(shí)精神恍惚，不慎被鐵鉤將胳膊刺了個(gè)對穿。管事見他傷勢嚴(yán)重，給了50文錢，將他打發(fā)回了家。

大兒媳哭鬧著要去找郎中，被她給攔下了。

她大罵大兒媳一通，說二人是敗家子，掙了幾個(gè)錢恨不能都花光，還把王大山拿回來的50個(gè)銅板都搜刮一空。

說到底，她就是舍不得花錢。

花錢無異于要了她的命！

兩口子沒法子，只能依從了她，去山上尋了些草藥搗碎敷在傷口上。

因?yàn)闆]得到有效治療，大兒子的胳膊腫脹化膿，還起了高熱，苦苦硬拖了半年都不見好轉(zhuǎn)，還留下了永久殘疾。不僅無法勞作，隨著時(shí)間推移手臂肌肉逐漸萎縮。

王大山喪失了勞動力，越發(fā)沉默寡言。后來兵荒馬亂中逃荒時(shí)，為了給家人省口糧，他竟冒雨進(jìn)山找吃食，被活活凍死在山里。

大\饑\荒奪去了老大的命，也帶走了老大媳婦的心。等埋好老大，半夜里老大媳婦一根繩索了結(jié)了自己。

沒了任勞任怨的老黃牛老大一家，從此，就好似受了魔咒，她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艱難。

想到這，張翠花的臉色變了。

“娘，您還起得來嗎？”

見她許久未動，二兒子王二牛心虛得很，“娘，您莫要嚇我。是兒的錯(cuò)，娘您打我吧。”說著，還給了自己一耳光。

不難看出，這一巴掌落得輕，虛張聲勢的多。

看二兒子心虛躲閃的視線，張翠花這才憶起自己昏厥的緣由。

自老大傷了臂膀后，老大媳婦越發(fā)悶頭干活兒。老二媳婦卻橫挑鼻子豎挑眼，巧言令色哄著老二鬧著要分家。老三正愁無由頭從她口袋里掏銀子，老二此舉正合他意，遂有意無意慫恿著。而害她命喪黃泉的老兒子，還流著哈喇子一心盼著吃口香乎的。

張翠花豈容一大家子壯勞力脫離她掌控？

當(dāng)即吵鬧不休，撒潑打滾，過于激動下一口氣沒上來便暈厥過去摔倒在地。

張翠花咬碎一口老牙！

這一次，她只為自己而活，錢財(cái)都是身外物，先護(hù)住自己的身子骨才最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