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此處可是古溪村？”

老人轉身看去，便見一身著黑衣，身姿挺峻的年輕人，背弓挎刀，風塵仆仆，一副江湖人打扮。

“后生打哪來？”

“從河間府走到此處，要去古溪村中尋親。”

老人點了點頭，指著前方道：“過了此處，還需再行五里地，見一河，名曰青淮，河邊有十里長林，過了林便是古溪。”

李青遲得了答復，道了聲謝便欲離開，卻被老漢連忙叫住，聽他囑咐說是：“白日時分，林中有大蛇出入，專食你這等精壯男人，恐已成妖，切記夜里再行。”

李青遲聞言，復又抱拳致謝：“多虧老丈提醒，否則今日恐被大蛇所食，累我雙親泣淚。”

“后生可以在我家中小歇，夜中時分，取了火把趕路不遲。”

李青遲道謝一聲后，便跟著老漢回了家。

一路來，見到這村中，人煙稀少，屋舍寥寥，他疑道：“為何村中鮮有人煙？”

老漢拄著拐杖，走在前面，聽了李青遲所問，緩聲答道：“后生有所不知，我們這村，離著青淮河遠，不能傍水而生，村中都是老人，也不好依山獵物而活，前些年又有人染了時疫，逃的逃，跑的跑，只留下老漢我在這里等死。”

“你瞧，那處就是我家。”

老漢家中，陳設簡單，剛進門正對處，立著一座神龕，用紅紗掩著，看不真切，三柱清香燒著，煙氣裊裊。

李青遲走進之后，下意識抽了抽鼻子，咦了一聲道：“老丈家中還供奉著一尊神靈？只是如何不見貢品？”

“唉，當今這個世道，哪里還有甚么神靈，不過是在廟中請了菩薩，三月一小供，七月一大供，只圖個心安罷了。”

他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道：“神道絕跡已久，只剩披著殼的妖邪，佛陀菩薩也許久不曾降臨俗世，有個念想也是好的。”

老人聽到李青遲的話，神色變了變，詢問道：“少俠可是修行中人？”

李青遲搖了搖頭，一邊取下自己身后長弓，一邊解釋道：“似我這等凡人，哪里能得修行？只是曾遇到過個假道士，同行一路，聽他嘮叨了幾句而已。”

老漢聽到這話，松了口氣。

為李青遲煮了碗粥，又弄了些青菜，吃完之后，便叫他在床上歇息，承諾到了夜中會將他叫醒。

李青遲自無不允，謝了聲后，便褪衣而睡。

三更夜半，月掛枝頭，鴉聲哀哀。

一道矮小陰影，摸著黑出現在床邊。

手中握著寒芒，卯足了勁就刺了下去。

鐵器入體的觸感并沒有如想象般傳來，反而巨大的落空感襲來，使他倒在了床上，那里空空如也，并沒有人。

“老丈是在找我？”

聲音從身后響起。

老人轉頭，卻看到李青遲持弓站在門外，身形高大，將月光都隱隱遮住。

“少俠醒的好早，火把已經備好，我特意來叫你趕路的。”

李青遲疑道：“那為何提刀而來，刺向床榻？”

“卻是試試少俠身手，唐突了，唐突了。”

“就沒有想以我骨血皮囊，祭這龕中蛇妖之念？”

老漢聽了這話，知道瞞不下去，咧著嘴笑道：“你這后生不知好歹，我這刀上涂了麻沸散，只教你死于夜半夢中，毫不痛苦，如今你卻將我叫破，只好讓你被生吞活剝了去。”

月掛天中。

凄冷月色終于照進逼仄屋舍中，冷硬粗糲，令李青遲看清了老人與白日大相徑庭的面容。

目赤經黑眉稀齒疏。

真是好個吃人之相。

“老丈家中血氣不散，看來葬身你口腹者已不知凡幾，只是不知，你能如何殺我？”

老人獰笑一聲道：“蛇仙予我壽二百一十，巨力三百斤余，如何殺你不得。”

話落就持刀沖向門口處立著的陳青遲。

李青遲見此，不急不緩，張弓搭箭，相距五余步，一箭射出，強勁的力道瞬間沒過老人胸口，將其生生釘在朽木柱子之上。

一箭穿心，老人卻依舊生龍活虎，張牙舞爪的想要抓向李青遲，身子幾乎要穿過箭矢。

李青遲見此，再次張弓，一箭沒入老人眉心。

看見老人依舊大睜著血紅雙目，見到李青遲震驚的眼神，得意獰笑道：

“呵呵，后生，我得蛇仙庇佑，不老不死，以你凡俗手段，難殺我，速速將我放了，再留精血一碗，我可以放你過河。”

沒有理睬老人言語，李青遲已經察覺出了不對。

伸手將老人眉心間的箭矢抽出，黑漆漆的箭傷洞口中，沒有一滴鮮血流出，反而有一條條拇指粗細的白蛇從其中爬出，猙獰可怖，叫人看去惡心。

李青遲見過一些小蟲，被寄生蟲控制，不知所行，常常溺死水中，當下笑道：

“哪里來的不老不死，百斤巨力，只不過是被這些東西占了軀殼，只可笑你以為這是那蛇妖賜下的法力，我卻有法殺你。”

李青遲沒有理睬眼前已經淪為邪物老人的謾罵詛咒，只從腰間取下酒葫蘆，不見心疼的對著老人澆了個透。

意識到他要做什么的老人聲嘶力竭道：“后生，你萬不可殺我，叫蛇仙知道了，定生吞活剝了你去。”

李青遲手上動作不停，見老人已經被烈酒澆透，晃了晃手中葫蘆，將剩下最后一口酒飲下，看著老人道：“我特地來殺你這邪物，就是為了斷去蛇妖耳目，卻不想你太過貪心，竟想要獨吞血食，如今正好成全了你。”

說完，取出火折子，輕輕一吹就扔到了老人身上。

“啊。”

剎那火光四起。

連帶著整座茅屋都被波及。

火勢越發大了。

茅屋正中，神龕上的紅紗被一陣風吹落下來，泥土塑就的怪異神像跌在地上，裂成兩半。

一條兩指粗細的幼蛇從其中爬出，繞過火勢，爬出了屋中。

見風身輕，似乎紙片一樣，欲往別處飛去。

受過香火血食供奉，得了些神異，它才是真正的蛇妖耳目。

“咻。”

一支箭矢破空而來，箭羽顫動，可見力道之大，直將幼蛇釘死在地上。

不遠處，李青遲一身黑衣黑袍，右手持弓，左手觸耳，仍作張弓拉箭式，見幼蛇死得不能再死，也被火光波及，哈哈大笑。

提弓轉身驚鳥雀。

聽他朗聲道：“殺妖去。”

古溪村外有十里林，出了十里林，就是青淮河。

隨著靠近青淮河，他的身上逐漸有了股潮濕感覺。

想他習武數年，已經六輪顯現，絕不會走了些路就大汗淋漓，只想到那本秘旨所說。

“道果所在，五行之屬水，以斬白蛇，種水德之果。”

想來正是因為如此，才會顯現異象。

仙路在前，李青遲心下激動，卻未失了方寸。看了一眼已經被厚重云層遮住的月光，將腰間長刀取下，隨意放置岸邊，箭簍也取下，只留三支符箭別于腰一側，持弓過河。

等走到那林子中時，他卻步子一頓。

鼻翼聳動，一股濃重的血氣伴隨林中淡淡木香被送進鼻中。

“不是死人。”

李青遲又往前走了十幾步，取出一支符箭握在手中，俯下身子察看地上的痕跡。

那是一條足有他肩寬的痕跡，被拖拽而出。

“好大的蛇，不知是否是我要找的。”

喃喃兩句，李青遲忽聽身后有所異動。

后腦勺上，一股冰冷氣息噴涌，先前聞到的濃重血氣蠻不講理的撞進他的鼻中，李青遲周身汗毛豎起。

猛然轉頭，對上了一雙暴虐冰冷的豎瞳。

李青遲轉身之間，手臂肌肉牽動著手中符箭，直直刺了過去，深深沒入那物身中，也不管是否傷中，轉頭便打了個滾，繞過那物，起身便跑。

“嘶~”

他回頭間，卻已經瞧了個全貌。

那是一條雪白巨蟒，約莫八丈兩尺，蛇首之上，骨突猙獰，如覆青銅，透著森森然之感。

兩目豎瞳攝著暴虐兇光，被李青遲傷到，此刻已經陷入了暴怒之中。

曲折猙獰的身軀游走在薄薄落葉之上，發出窸窣聲響，如雪一般的鱗片層層扣合，如同金鐵交擊，不屬于常態的龐大體型壓低透雪而生的灌木，箭矢一般激射而來。

李青遲早就見它身形，分毫不怕。

那老人卻不曾說謊，夜色之下，不見月光，妖蛇短暫失了神異，只能依仗身軀橫沖直撞，無甚可怕。

李青遲借力于樹，猛然一踏，躍在空中，張弓如滿月，搭箭一息中，箭矢陡然射出，卻不曾中，被妖蛇避開。

李青遲并不戀戰，轉身繼續跑開。

大蛇在后面緊追不放，似乎一心要吃掉這個出現在它眼前，并且傷到了它的兩腳獸。

一直到一條寬闊河流邊時，大蛇才停下動作。

氣味沒有了。

猙獰蛇首四下看著，尋找著兩腳獸的蹤跡，卻只看到岸上袍子和鞋襪，以及一些濺起來的水珠。

大蛇在河道邊焦灼不安的游走。

片刻之后，水中泛起波瀾，一抹白色游曳青水之中，大蛇下水了，一雙大如燈籠，赤如紅光的眼睛在水下猛然張開，一閃而逝的暴虐兇光攝人心魄。

在水中，它看到一個黑色的輪廓，衣角在水中飄蕩，屬于兩腳獸的淡淡氣味在水中傳遞至大蛇的感官。

它游曳前至，緩緩抬起蛇尾，猛然向前抽去。

水面之上，一浪拍起，驚徹四方，無數水珠在天穹處跌落，折射一道道月光霜華，徹骨冰冷，而幾滴水珠之中，卻蘊著一點紅色，如血一般。

水面猛地激起浪花，隨之是一瀑血花綻開，大蛇狂扭著身子，感受著蛇身七寸傳來的劇痛，大蛇昂首，冰冷豎瞳中倒映出水面之上，道道波瀾，勾勒出一個年輕男人的姿容。

雙目透著一股兇狠，如同山中野獸一般冰冷森然，和著月光皎皎，漸將大蛇凍殺水中。

李青遲緊握著最后一支符箭，感受著槍下巨物動作漸漸平息安靜，卻仍舊一動不動，神色淡漠，約莫盞茶功夫，水下又激起一陣浪花，本已經死透的大蛇，再次鉆出水面，張著猙獰巨口，直向陳青遲咬來。

他卻早有防備，立馬舍了符箭不要，退后幾步，蹲下身子間，手已經握住一柄斷刃，正是先前老人手中那一把，再將身子一扭，緊握利刃，借助大蛇前沖的力道，向相反方向生生扯了過來。

不知是劃到了什么地方，李青遲整個人都被鮮血澆了個透。

大蛇也重重摔在了地上。

這一次，它徹底死絕了。

李青遲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長吐了好幾口氣，一直到胸中那一口濁氣吐了出來，這才晃晃悠悠的起身，走到了大蛇身前。

看著那雙獨屬于冷血動物的冰冷豎瞳依舊張著，和著血色，仿佛死不瞑目。

身為成妖白蛇，有種種神異，動則風沙吹石，妖氣如云，能吞食血氣修行，更豢養妖仆，以誘凡人。

卻因今夜月光不明，符箭法力，死于天時，死在凡人，如何瞑目。

李青遲取下插在它七寸處，已經失去法力，灰暗失色的符箭，開口說話道：

“先是毀你耳目，再以符箭破法，壞你法力；夜月不明，損你靈智；倉皇逃竄，誘你上鉤；河中沉衣，見你破綻。七年一日思今夜，任爾變詐幾何，焉能不死？”

身上潮意越發重了，抬頭看了一眼天上，正是撥云見月，

李青遲不敢耽擱，從懷中取出一冊書來，寫著《太乙青華丹道秘旨》，放于妖蛇身上。

觸及妖蛇血液，秘旨之上，幽光自放，無風而動。

翻至一頁，篇名【道果】，旁批曰：“道果所在，五行之屬水，以斬白蛇，種水德之果。”

李青遲盤膝而坐，伸出左手，以刀割破掌中，覆在上面。

神色肅穆，口中輕聲念道：

“弟子青遲，年二十四，武藝俱成，六輪照見，于甲子丑時，陽明盡消，太陰顯時，溪上斬白蛇，求道求果，今恭請玄明妙法，司命安神，奉道修行。”

溪上漸起云霧，繚繞李青遲周身，耳邊響流聲，秘旨大放幽光，如羽展翼。

妖蛇身軀逐漸變瘦，變小，變癟，直至變作幽光一點，【道果篇】旁批文字，也化為墨光，漸次相融，再行排列。

李青遲睜開雙眼，靜看眼前幽光化成的符箓懸浮。

不同于村中老人們常請的黃紙材質的護身辟邪符，眼前的符箓如玄光勾勒成就，在月光下泛著陣陣幽光。

上有篆痕箓紋，刻作：【嶂霧垂鵬】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游于重海；化而為鳥，其名為鵬，垂棲云上，一朝展翼，破嶂穿霧。

感受到體內六輪已經借助秘旨法力合煉，只等著接引道果進去，從此筑基，稱作修士。

李青遲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七載問仙道，今終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