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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揉眼睛的女人
連按三次門鈴都無人回應,操子正打算放棄,門緩緩地開了。
有個女人站在門內,穿著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衣服,也不知是睡衣還是居家服,抑或兩者皆是。她的頭發很長,年紀應該在三十上下,沒有化妝,死灰色的肌膚在走廊的燈光下泛著冷光。
“……”女人蚊子哼哼似的嘟囔著什么。
操子不由得“嗯?”了一聲,正欲追問,又覺得作為初次見面的第一句話,這樣未免太過失禮,于是只在腦中反復回味女人的話。
“有何貴干?”女人無疑是這么說的。
“我是剛搬到隔壁的波瀨,一點見面禮,不成敬意。”像是要讓那女人振作精神似的,操子特意說得很大聲,同時從手臂上挎著的百貨店紙袋里取出包裝好的香皂遞了過去。
女人伸出手,像是要接過香皂,結果只是徑自將手抬至嘴邊,豎起食指:“對不起,能麻煩您小點兒聲嗎?”
“啊,真抱歉。”操子急忙壓低聲音,“吵到您了?”
“不,那倒不至于。”女人低著頭,用愈發微弱的聲音回答,“我只是擔心會被您大聲說話叫醒。”
雖說外面天色已暗,但也還不到七點,這時間就睡未免……
“哦哦,是說小寶寶吧!”操子微笑道。
“不不,寶寶不在。不過,按說其實是在的,因為是在睡覺。”
操子納悶地眨著眼睛:“呃,小寶寶正在睡覺嗎?”
“誰知道呢?我不太清楚。因為還在睡。”
一時間,沉默蔓延開來。操子仔細打量女人的臉。女人瞇起眼,用指根揉了揉眼睛。
“那個,還請您先收下。”操子像是要擺脫麻煩似的,徑直將香皂舉到了女人眼前。
“哎呀,好香。”女人喃喃自語般說道,“不過,味道可能稍微濃郁了些,用了不知會不會醒?”
給小寶寶洗澡是哄睡了再洗的嗎?操子回想起親戚家的孩子們。的確也有寶寶睡在澡盆里,不過那未必是真的在睡覺,想來也不必非趁他們睡著了再洗不可。
“如果不合您的意,不如我改日再送別的來?”操子說著,想將香皂放回紙袋。
手背上滑過一陣冰涼的觸感。
女人的手掌裹住了操子的手,那手就像一塊濕抹布,濕漉漉、冷冰冰。
操子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半張著嘴,盯著那女人。
女人的臉驟然扭曲起來,不,她似乎是打算擠出笑容。因為在她的眼角和嘴角處形成了與面露笑容時相同的褶皺。然而,操子無法感受到笑意。如果硬要形容,那就像是用手扯著橡膠面具造就的表情。
“不用,這個我收下了。”女人又用另一只手覆住自己和操子的手。
操子感覺女人的掌心汗涔涔的,卻又如血液不流通般冰冷。
“難得收到您這樣出眾的人贈送的禮物,我怎會無故拒絕。況且,愜意地泡進浴缸后,我相信哪怕是在睡夢中,這香味也會令人心曠神怡。”女人晃晃悠悠地向操子傾靠過來,半瞇著眼,“您也好香啊。”
操子慌忙從女人掌間抽回自己的手。涼颼颼的濕氣依然殘留在手上。
女人的神色遽然一變,再度沒了表情:“多謝。日后也請多關照。不過,僅限于醒來之前。”
本該就此告辭的。但這女人畢竟是鄰居,無論是怎樣的人,都得處好關系。
“那個……我沒看見府上的名牌,敢問貴姓?”操子露出和藹的笑容。
“哎呀,這事兒我忘得一干二凈了。我家也是前天剛搬來的,所以還沒有名牌。”女人眨了眨眼,“鄙姓秋山,秋山八美。往后請多關照。”
“哪里,我才要請您多關照,秋山夫人。”操子頓了頓,索性試著一探究竟,“不好意思,如有冒犯實在抱歉。有件事我可以請教一下嗎?”
“可以,請隨意。”
“打從剛才起,您口中一直在睡覺的是誰呀?您還說不知道孩子是否睡著了……難不成,您家有人臥病在床?”
八美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又用指根揉了揉眼睛。她每揉一下,充著血的通紅結膜便翻卷上去,黑眼珠斜向一旁,眼看就要自眼瞼脫落似的。
“這個嘛,”八美將臉湊近,用氣聲說道,“在睡覺的就是我呀。”
一瞬間,操子只覺得有什么腥臭無比的東西被擺在了眼前,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她猶豫了兩三秒,但看來也唯有硬著頭皮問下去了:“什么?”
八美露出灰色的牙齒,無力地笑了:“是波瀨夫人,對嗎?”
“是,我叫波瀨操子。”之所以連名字也告訴對方,是因為八美已經這么做了,操子覺得禮尚往來才公平。
“波瀨夫人,您很困惑吧?因為我說了莫名其妙的話。”
什么啊,她果然是在說笑嗎?
“不過,我確實是在睡覺,既沒說謊也沒開玩笑。”八美又露出那個扭曲的笑容。
“可是,這很奇怪吧。您如果在睡覺,又怎么能走來門口,和我說話呢?”
“是啊,的確不可思議。”八美再次捉住操子的手,“不介意的話,不妨來我家坐坐?我詳細說給您聽。”
為了避免被對方認為自己是厭惡,操子盡量緩慢地掙開手:“不了,我丈夫就快回來了……”
“哎呀,這樣啊。那沒辦法了,”八美揉揉眼睛,“就在這兒說好了。波瀨夫人您是不是覺得,睡著的人走路、說話匪夷所思?”
“是啊,”操子點點頭,“當然了。”
“可是,大部分人在睡著的時候,也會說話和走路哦,想必您也不會例外。”
“哎?您在說什么……啊,莫非是指……”
“沒錯,是夢。若是在夢中,無論說話還是走路都不足為奇。不僅如此,還能做到現實中做不到的事。不僅能締造超凡的奇跡,也能做出清醒時羞于如此的不道德行為。”八美像是突然煥發了生機,兩眼放光,舔舐著嘴唇。
“那、那是什么意思?”不知為何,操子突然一陣忐忑不安,心臟怦怦作響,她甚至感到自己臉頰發燙、滿面通紅,“您難道在說夢游癥?看起來醒著,但其實是在睡眠狀態下走路說話?”
“不是的。”八美依舊垂著頭,只抬眼打量操子,仿佛要用視線舔遍她的臉,“我在睡著時是不會走動的。我正一動不動地縮在巢里,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醒來。”
“可是,那根本說不通啊!”操子煩躁不安,聲音不知不覺大了起來,“如果秋山夫人的話沒錯,如今您正在睡覺,那豈不是該待在巢里,可實際上并非如此……”
“是嗎?”八美露出羞澀的、酷似爬蟲類的表情。
“咦?”
“眼下,我正在巢里獨自沉睡,”八美攤開雙手,“并做著如此愉悅的美夢。所以請您不要大聲說話,我似乎快醒了。”
“你有沒有在聽?!”操子皺起眉頭。
“嗯嗯,在聽。”石彌敷衍地回答,用筷子夾起一塊腌蘿卜,咯吱咯吱地嚼著。
“你覺得我在瞎說吧!”操子隔著餐桌,瞪著石彌。
“哪有。”
“你要是相信,倒是多給點反應呀。”
“反應?什么樣的?”
“就是,顯得更吃驚些。”
“我吃驚呀。”石彌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著茶泡飯。
“那你倒是表現出來嘛!”操子噘起嘴。
“哇!真叫人吃驚!”石彌攤開雙手,扔掉筷子。
“太夸張了!”
“喂,你到底要我怎樣?”
“總之,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人明明醒著,卻堅信自己在做夢。按說,你不覺得我們必須做點什么嗎?”
石彌抱著胳膊:“必須嗎?”
“那還用說!隔壁住著那么一號人,你難道就無所謂?”
“你很介意?”
“也是,你當然無所謂,反正白天在公司,不用在家。我可是整天都待在家里,啊呀,真叫人毛骨悚然。”
“隔壁的人……她叫什么來著?”
“秋山夫人,秋山八美。”
“秋山夫人白天也待在家?”
“是呀,她是這么說的,說是外面各種刺激很多,所以盡可能不出門。吃的基本靠外賣解決,必需品則每個月去一兩次附近的超市囤貨。”
“家人呢?”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雖然她說有老公和孩子……”
“那不就是有嘛。”
“我哪知道她說的是夢里的還是現實里的。”
“什么叫現實里的?”
“照她所說,好像是指真實的世界。當然,只是她自己這么認為。”
“她家像有人同住嗎?”
操子搖搖頭:“我不知道她家里什么樣,雖然她邀請我進去來著。”
“你該進去看看的。”
“你說真的?”
“說起來,為什么秋山夫人會認為自己正在做夢?”
“據說是因為我們這個世界和她所知的現實世界截然不同,不同到她只能認為這是一場夢。”
“哦?那她所謂的現實世界是怎樣的世界?”
“聽起來殘酷極了。”
“殘酷?”石彌用力撓撓頭。
“搞什么,頭皮屑到處亂飛。”
石彌像沒聽見似的,繼續撓著頭:“怎么個殘酷法?”
“簡直是慘不忍聞。她說那里是無人可以安然生活的世界。社會崩壞,每日擄掠不絕,無論孩童還是女人都慘遭屠戮,無一幸免。”
“哎呀,那可真是殘酷。”
“她藏匿在廢屋中,那里原本是核燃料處理設施之類所在的地方,誰也不會靠近。其實她也不想在那里藏身,奈何沒有別處可去。每到夜里,她便如胎兒般蜷縮在燃料槽的陰影里入睡。她說她現在就是在那兒做著和平世界的夢。”
“這么說,她白天在現實世界里醒來,到了晚上入睡后便夢見我們的世界?”
“好像不是。她并非每天都夢見這個世界,只是現在而已。”
“這就怪了,我們的世界又不是只有今晚,昨天和前天也都存在啊。”
“所以你明白這事有多詭異了吧!”操子煩躁地說,“昨天也好、前天也罷,全都包含在內的這個世界正是秋山夫人如今正做著的夢。”
“那還真叫人吃驚。”
“倒也不必,明擺著是胡扯。”
“什么啊,原來是胡扯。”
“不,她自己可是信以為真了。所以才嚇人!”
“不過,她也沒給我們添什么麻煩,對吧?”
操子向上翻著眼珠,像是要窺探進自己腦海中似的想了一會兒,說:“嗯,要照這么說,倒是沒添什么麻煩……”
“那就別管她了。就算她再異想天開,只要沒有實際的危害,就意味著她能夠很好地適應社會。實際上,我們根本不可能知道別人都在想些什么。搭電車時,坐在身旁的陌生人說不定就在想入非非。如果總是擔心這、擔心那的,還怎么過社會生活?我認為,只要秋山夫人沒給別人添麻煩,就可以說她是正常的。”
“是這樣的嗎?”
“是呀。”石彌吸溜著茶水,“不如你去那家坐坐,或者邀請她到家里來,怎么樣?畢竟做了鄰居,沒必要搞壞關系。”
“也是,她看著確實挺成熟的。”操子稍加考慮,“那行,我明天就邀請她來做客。”
第二天送走石彌,操子便去邀請八美。八美在門口聽她說明來意后,二話不說便穿上鞋子來了操子家。操子本以為她會先化個妝、換身衣服,稍做準備再登門,因此不免有些慌亂,不過操子沒有表現出來,端出咖啡和蛋糕招待八美。
“記得秋山夫人您說過,您也是剛搬來不久,”操子說,“是由于您丈夫工作的緣故嗎?”
“眼下我們不住在一起,”八美依舊低著頭,用叉子在蛋糕上戳來戳去,“當然,現實中他一直在我身邊。”
“看來你們很恩愛。”
“是的,非常恩愛。他現在也在這里,我能感受到他的體溫。”說著,八美做出擁抱的動作,撫摸著身側的虛空,“但是,若不這樣安撫他,他就會醒過來。他要是醒了,一定會對我說話,然后我也會醒來。”
操子聽得心里直發毛,但還是不露聲色地繼續往下聊:“不過,或許是時候醒過來了。”
“的確,”八美稍稍揚起臉,“但也不用勉強。在現實中,值得我珍惜的唯有丈夫和孩子。”
“這個世界里,您的丈夫在哪兒?”
“這個嘛……”八美皺著眉,手指按壓著太陽穴附近,“抱歉,我不清楚……這種情況在夢里很常見吧。”
“嗯,是呀。”操子腹誹,假如真是在夢里的話……
“能和波瀨夫人結識真好。”看八美的表情,她似乎強忍著痛楚,偏又親切地笑著,“很少有人像你這樣一點就通。大多數人都不愿承認這個世界是我做的夢。”
“不過,可能那才是正常反應。”
聞言,八美怒目瞪向操子:“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不,不是那么回事。”見八美眼神改變了,操子趕忙補充道,“只是,我覺得如果沒有恰當的解釋,想讓大家信服是很難的。”
“我不是好好解釋了嗎!這就是我的夢。還有什么會比當事人的說法更可靠呢?”
“可是,如果是在做夢,其他人不也應該有相應的自覺嗎?”
八美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咖啡沫飛濺在桌上。“哎呀,抱歉。”她在自己的衣服里東掏西摸,似乎是在找手帕之類的東西。
操子起身去廚房拿了抹布過來:“請拿這個擦吧。是不是咖啡太燙了?”
“謝謝。”八美接過抹布,擦凈濺到桌上和衣服上的咖啡,“不,不燙。只是因為你的話很有趣。”
“有趣?”
“是呀,你居然說如果是夢,那么其他人也該有所自覺。”
“咦?難道別人都沒有嗎?的確,偶爾是會有正在做夢卻意識不到是夢的情況,可一旦有所懷疑,多半都能反應過來。怎么說呢,因為夢境有不同于現實的朦朧感。”
“沒錯,正是如此。所以我才會清楚地認識到這是一場夢。”
“既然如此,那其他人也……”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我的夢。在做夢的只有我一個人,而你和其他人沒有。”
“那您倒是說說,除您之外的人——我們如今都在做什么?”
“我怎么會知道,我在睡覺呢。”
一時間,操子甚至產生了這番話合情合理的錯覺。她覺得在某種意義上,這妄想精妙絕倫,堪稱藝術。
“那,假如您醒來,也會知道我現實中的模樣?”
“當然。”
“那么您醒一次,看看我真實的樣子,再詳細地告訴我如何?”
“哎呀,那是做不到的。一旦醒了,我可無法保證還能延續同一個夢。何況,在現實世界里,你是知道自己模樣的,又何必多此一舉。”
操子越聽越混亂:“這么說,夢中的我和現實中的我各不——”
操子止住話頭。眼前的八美不太對勁。只見她保持著指根碰觸眼角的姿勢,身體僵直,紋絲不動。
“秋山夫人!秋山夫人!您怎么了?!”
操子心急如焚。說不定八美是急癥發作。她看上去簡直就像凍住了一般,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她要是就這么死掉可太晦氣了。
要不要叫救護車?不過在那之前,得先確認清楚才行。
操子起身繞過桌子,靠近八美。她想,如果扶住八美的肩膀邊搖邊喚,或許能令其恢復意識。
就在她快要碰到八美的肩膀時,八美原本放在眼旁的手冷不丁動了起來,像是要阻止操子似的。“不要。”
操子猝不及防,險些尖叫出聲。她倒吸一口涼氣,緊接著便覺得有什么潮濕冰冷、散發著腥臭的東西,覆住了自己的口鼻。原來是八美的手掌。
“別叫,我會醒的。”八美眼神尖銳,命令操子。
操子瞪大眼睛,一個勁兒點頭。
八美緩緩挪開手,但手掌形狀的絲絲涼意還殘留在操子臉上。操子半張開嘴,唾液如絲線般溢出,粘連在八美的掌心周圍。八美用另一只手擦了兩三下,將唾液擦凈。
“究竟……”操子癱坐在地板上,“怎么了?”
“剛才啊,我揉了揉眼睛,差點就醒過來了。嗯嗯嗯。也許說醒了一剎那更準確。”八美俯視著操子,陰惻惻地笑著,“我看到現實世界中的你了。”
操子維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往后退去:“我是什么樣子的?”
八美大大地張開嘴。她嘴上涂滿了口紅,甚至一直延伸至口中,泛著紅黑色的光澤。赤紅色的黏稠唾液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地板上。她伸出與口紅同色的指甲,指著操子。食指之外的手指半張著,并未合攏。
“你就要死了,而且飽受折磨。你兩個眼珠都腐爛了,頭發一根不剩。而且,你身無寸縷,酷似蚯蚓的紫色寄生蟲在你的每寸肌膚里鉆來鉆去,即便隔著皮膚,也能清楚看到它們在蠕動。你的鼻子沒了,只剩三角形的豁口,呆頭呆腦的寄生蟲不時從中探出頭來。你的嘴唇也沒有了,牙齒裸露在外,但只剩下一半。膿液從牙齒脫落的牙床上滲出,又溢出嘴來。不知為何,你的兩只耳朵倒還在,但耳孔中流著血,似乎聽不見我的聲音。你幾乎所有的手指都缺少兩個指節,甚至有好幾根齊根斷掉。你缺了一側的乳房,內里的肌肉暴露在外。一道極大的傷口從心窩縱貫至胯間,其深可見內臟。但不知為何,幾乎沒怎么出血。內臟上都長著黝黑的瘤子,細看那上面竟附著一張張臉。此外,你似乎還懷有身孕,胯下有只酷似爬蟲類的大型生物,正奮力與你交尾。那一定是你孩子的父親。你失去了膝蓋以下的部位,想必就是被它啃食凈盡的。”
“騙人!”操子搖著頭,“你對我究竟有什么怨恨,要這樣胡說八道?”
“這可不是胡說八道,全都是真的。你在腐尸形成的泥坑里茍延殘喘,周遭惡臭無比,令人難以呼吸。我只覺得喘不上氣來……然后……我便又睡著了。或許是因為沒有完全清醒,我得以延續同一個夢。”
“求你了,別再說了!不要再編造這么惡毒的話!!”操子撲倒在地,哭了起來。
“不,我說的可不是假話。”八美跪到地上,溫柔地撫摸著操子的后背,“這是真實發生在現實世界里的事。不過,在我入睡期間你盡可安心。在我的夢中,你非常幸福。”
操子緩緩地抬起頭,淚痕在她臉上反著光,像蚰蜒爬過的痕跡:“真的?在你做夢期間,我都是幸福的?”
“是的。所以你千萬要當心,絕不能弄醒我。不要發出大的響動,不要隨便搖晃我的身體,更不要刺激我,你要在隔壁靜悄悄地生活。”
操子啜泣著點點頭。
八美憐愛地看著操子,然后將操子的臉攬在懷中,抱緊了她。
湛藍的天空。夢里的天空。只要揉揉眼睛,便會看到現實的天空重疊其上。
昏黃的天空,密布著褐色的毒云。
天空下,生銹的建筑林立,宛如骸骨,遍體鱗傷的人們棲身其中。
一切都發生在那個夏天。
人造衛星穿透大氣,播撒下不被人們察知的毒素。
火山噴發,熔盡萬物。
電腦失控,反噬人類。
狂熱的信徒虐殺世人。
災厄盡數降臨,席卷世界。
誰都知曉預言,卻無人相信。
是的,這是天罰。
傲慢者們自私自利,有己無人。
唯有此時,才終于眾生平等,皆獲自由。
若問何故,只因災難與痛苦對所有人一視同仁、慷慨相與。
一切歸零,從頭再來。
不。
沒有歸零。
對我而言,還沒有歸零。
我所愛的人還在。
我深愛的,并深愛著我的丈夫。
我疼愛的,也依戀著我的寶寶。
所以我不在乎。
哪怕世界毀滅。
哪怕眾生受苦。
我心中閃過不安。
這樣真的好嗎?
難道不該有人力挽狂瀾,將世界復原嗎?
那一夜,我做了個夢。
夢見了那個失落的世界。
在夢里,一切都不曾發生。
夏日安然終結。
人造衛星掠過地球,飄向遙遠的世界。
火山靜默,巋然不動。
電腦一如既往,甘做人類忠仆。
狂熱的信徒與世人和平共處。
世界無災無難,風平浪靜。
誰都知曉預言,卻無人相信。
是的,這是虛假的世界。
是我心血來潮編織出的幻夢,宛如泡沫。
我揉了揉眼睛。
雙重世界還原為一重。
我再次陷入淺眠。
長空萬里,白云悠悠。
天空下林立著高樓大廈,整齊潔凈。
人們在其中謳歌繁榮。
這是洋溢著幸福的世界。
但既不自由,也不平等。
幸福厚此薄彼。
我愛的人不見了。(因為是在夢里。)
那個人的確深愛著我。
然而,他從我的眼前消失了。(因為是在夢里。)
他丟下了我和我的寶寶。
我執著地尋找著丈夫。
日復一日。
我過于悲傷,什么都顧不上。
顧不上家。
顧不上寶寶。(因為是在夢里。)
陌生的人們遠遠地圍觀著我。
有人問起了寶寶。
于是我終于想起寶寶,回到家里。
寶寶在家。
可是,寶寶一動也不動。
寶寶成了小小的干尸。(因為是在夢里。)
多么悲傷的夢。
可我沒讓自己醒來。
醒來便會回到滿是災難的世界。
那兒雖然有我深愛的丈夫和我疼愛的寶寶,其他人卻都會淪于不幸。
為了大家,我決定延續我的夢。
大家在現實的世界中是多么悲慘啊。
在夢里,反而是我看起來更為凄涼。
不過,我知道事實并非如此。
我在夢中繼續尋找丈夫。
丈夫愛上了別的女人。(因為是在夢里。)
我知道,只要我醒來,這令人不快的夢就會消失。
可是,為了大家,我沒有那么做。
我要奪回夢里的丈夫。
反正是夢,什么都無所謂。
反正是夢,所以沒關系。
可即便我明白這只是一場夢,我還是想要我的丈夫和寶寶。
我想,既然是夢,那我決意要做幸福的夢也無可厚非。
因為我是為了大家做的夢。
那就不該我受苦。(因為是在夢里。)
操子受八美邀請,踏進了她的家門。
雖然是白天,房中卻很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不,那不是窗簾。所有窗戶都被堵上了,層層疊疊地釘著不同形狀、不同大小的膠合板。釘子也長短不一,幾乎都露出半截在外面。白光從膠合板之間的縫隙漏進來,宛若星座。
“抱歉,屋里太暗了。不過,要是白天的光線弄醒了我,可就出大事了。”八美笑著說。
“釘這么多釘子,不會被房東罵嗎?”操子也露出淺笑。
“哎呀,沒事的,因為……”八美湊到操子耳邊,話語伴隨著她的呼吸飄出,“反正這是夢。”
“也對,這是秋山夫人的夢。”操子點點頭。
八美揉了揉眼睛。幽暗的客廳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廢墟。廢墟里,孩子們衣不遮體,皮肉在破衣爛衫下若隱若現,已經開始腐爛,蛆蟲在其上蠢蠢而動。八美又揉揉眼睛,廢墟消失,客廳再現。
“來,請喝紅茶。”八美指著桌上備著的日式茶杯。杯體開裂,滲出烏黑的液體。
“這是紅茶?”操子不安地說。
“不用擔心。看著不像紅茶是因為在夢里。在現實世界,這可是英國進口的高級紅茶。”八美揉了揉眼睛,雅致的西式茶杯重疊在日式茶杯上。
操子端起茶杯,靠近嘴邊。臭味刺激著鼻黏膜。
“唔!”操子皺起眉頭,放下茶杯。
“不行哦,操子,不可囿于表象。”八美揉揉眼睛,操子頓時變得詭形怪狀。八美滿意地點點頭。
操子閉上眼,嘴巴碰觸杯口,啜了一口液體。甜膩的腐臭自口中擴散至喉嚨深處,灼燒感蔓延開來。她下意識地扔掉茶杯。茶杯落地,摔得粉碎。黑色的液體飛濺,弄臟了八美與操子的裙子。
“哎呀呀,你怎么沒喝完?喝那么點可完全不夠呀。”
“對不起……”光是這幾個字,操子都說得極為艱難。強烈的頭疼和眩暈襲來,操子癱伏在地,感覺黏稠的液體滲入了衣服。她呼吸急促,每喘息一次,積在地板上的灰塵便隨之飛揚。
因為是在夢里,所以不用打掃,操子怔怔地想。
“好像還是起了點效果。”八美環住操子的后背,扶她半坐起來,“不用道歉。反正這樣也能成。”
“我好像很困,困得撐不住了。”
“那就好,和我一起睡吧。”八美手里不知拿著什么,細細長長,閃著寒光,“只不過,或許會有點疼,好在是在夢里,所以沒事的,別擔心。”
“我會怎么樣?”
“你看,我也是沒有辦法。既然這夢無論如何都要做下去,那自然會希望做個美夢。光要我一個人為大家做出犧牲,未免太不合理了。”
“住手,八美!”房門開了,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入眼簾。
八美回應道:“啊,親愛的,你回到我身邊來了。”
人影走入房中,在蒙眬的意識中,操子看到了石彌。
啊,原來是這么回事。秋山石彌——那是你的全名。我怎么一直沒有意識到呢,八美是你的妻子啊。
我抱著不了解你的家庭也無妨的心態,認為只要能生活在一起,哪怕不能結婚也心甘情愿。
“親愛的,你終究還是來了。想來也對,因為這是夢,所以什么巧合都會發生。”八美大張著鮮紅的嘴唇笑著,“我拼了命地調查你的行蹤,終于成功搶先一步住進你租住的公寓樓。”
“當我聽操子說住在隔壁的是你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本來想不通,既然你如此執拗地追蹤到了我,卻為何不直接與我照面?不過,詳細聽了操子的話后,我意識到你的神志已經失常。聽話,八美,離開操子,錯的是我,和操子無關。”
“不,我要讓這個女人徹底消失,因為我的夢里不需要她。然后我們再生一個寶寶,之前的寶寶已經干癟掉了。”
“八美,你好好聽我說。我們的孩子從未出生過。自打流產后,你就漸漸變得不對勁了。我對那樣的你感到厭煩,便逃到了操子身邊。可是,操子是無罪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為什么不告訴她?有時候不知道也會成為罪過!”八美怒目圓睜,幾乎讓人擔心她的眼珠會掉出來,“不過,我知道其實你并沒有錯。因為這世界是我的一場夢。在現實世界里,你正溫柔地擁抱著我,寶寶也在我們身邊熟睡著。而這女人則患了恐怖的惡疾,孕育著怪物的崽子。”
“我會怎么樣呢?”操子氣若游絲地問。
“只要我還繼續做著夢,你便不用在現實世界里受苦。但是,若想讓我安眠,就要麻煩你從我的夢里消失。”
“八美,住手!!”石彌大喊。
“別過來!”淚水滑過八美的面頰,“就讓我靜靜地做這場夢吧,求你了。我為世界犧牲了我自己,就不能成全我的這點任性嗎?”
“……”操子喃喃。
“嗯?波瀨夫人,你剛剛說什么?”八美大張著眼睛與嘴巴,一邊流著淚與唾液,一邊低頭看著懷中的操子。
“我——不——要!”
“你說什……”八美的話戛然而止,她神色茫然,來回打量操子和石彌的臉,然后視線緩緩落在深深扎進自己心窩的刀子上,“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我還不想死。”血順著握住刀柄的手臂,滴在操子的臉上和胸前。
“為什么,要做這種蠢事……”八美直直向后仰去,后腦勺磕在地板上,發出巨響。
“對不起。不過,這不挺好的嗎,你可以一直睡下去。正好如你所愿,夢境永續。”
“不對,不對。”八美握緊刀子,嘴巴翕動著,“延續夢境非我所愿。我是為了你們才……”八美伸出沾滿鮮血的手,也不知是指著操子,還是指著石彌,“更何況,死了就無法做夢了。你是不是蠢啊?”
“你說什么?!”操子騎在八美身上,“蠢的是你!!你說的一切都是妄想!盡是胡說八道!這個世界才不是夢,是現實。啊!我明白了,你自稱石彌的妻子,肯定也是謊話!沒錯,一定是這樣。”
“多么可悲的夢啊,”八美將手繞到操子腦后,將她拉近自己,“我再也做不了夢了,所以……”
操子的嘴被八美的嘴死死壓住,難以呼吸。
“就由你來繼承我的夢吧。”在操子唇下,八美的嘴唇滑膩地嚅動著,然后猝然而止。
石彌抓住操子的肩膀,好不容易才將她拉離已然僵硬的八美。死去的八美臉上斑斑點點,也不知是口紅還是血跡。操子用手擦拭自己的臉,果然沾上了鮮紅的東西。
“不用擔心,”石彌在她耳邊溫柔地低語,“這是正當防衛,我自始至終都看著,你沒有犯罪。”
操子瞪著石彌:“你早知道會變成這樣。”
“胡說什么?!”
操子迅速起身,邁向窗邊。
“你好像誤會什么了。”石彌追在后面,“你是不是覺得,我聽說八美的事時,沒有當即坦白實情的行為很可疑?這點我能解釋清楚。是那什么,對了,是因為我想先確認來著,搞清楚隔壁住的是否真是八美再……”
“別再說了。”操子將手搭在釘滿窗戶的膠合板上。
“哎?”
“從今往后,我不得不承繼此夢。這是報應。”
“操子,你到底在說什么?!”石彌抱緊操子,將她拉離窗邊。嘎吱嘎吱,膠合板支離破碎,紛紛剝落在地。
操子揉了揉眼睛:“我看見你真正的模樣了。”
窗外,褐色的毒云正在那一望無際的昏黃天空里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