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淅淅，海棠落落

雨把天青釉的檐角洇成黛色，姜棠正蹲在戲樓后院數螞蟻。當手機屏幕亮起第七次，經紀人林姐的咆哮震得海棠花簌簌地落：“姜棠！你敢放陳導鴿子去聽戲，明天就等著被雪藏吧！“

“這叫體驗生活。“她掐斷電話，指尖戳著青苔斑駁的磚縫。外公非說今日壓軸的《白蛇傳》不同尋常，可臺上咿咿呀呀的水磨腔早把她的耐性磨盡。正要開溜，可是天空不作美，一場雨劃過天際

鬼使神差地，她循著聲響摸到后臺。

檀木雕花木窗漏進一絲光亮，照在那人旋身的瞬間。褪了半身的花旦反手挽個劍花，雉尾翎掃過布滿劃痕的舊鏡臺。汗珠順著下頜滾進鎖子甲，在喉結處碎成細鉆。

姜棠呼吸一滯。

那截修長脖頸上懸著枚翡翠平安扣，水頭極好的龍石種，卻偏偏系著褪色的紅繩。她腕間的青金石手鏈突然發燙，仿佛有火星順著血管往心臟里鉆。

“姜小姐對偷窺情有獨鐘？“

劍鋒掠過她耳際，斬斷幾縷蜷曲的劉海。賀清宴摘下紫金冠，眼尾朱砂痣在汗濕的皮膚上紅得妖異。這個角度讓她莫名想起多倫多老宅閣樓里，那張被燒掉半邊的舊照片。

“你...“她向前半步，枇杷膏的苦香混著鐵銹味撲面而來，“我們是不是...“

“上周您口水浸濕三張戲票時，確實算見過。“他抖開素綢長衫，腕骨上的老繭擦過銅鏡邊緣，“勞駕讓讓，您擋著我的劍穗了。“

姜棠被那抹譏誚的笑激得火起。正要發作，外公蒼老的聲音穿透雨簾：“棠棠，來見見你賀師兄。“

雷聲碾過屋脊的瞬間，她看見賀清宴指尖猛顫，翡翠扳指在妝臺磕出裂冰般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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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賀家老宅，姜棠盯著影壁上的《麻姑獻壽》磚雕，總覺得那些蟠桃的紋路似曾相識。腕間突然一緊，賀清宴拽著她躲開墜落的瓦當，掌心溫度燙得驚人。

“當心。“

他很快松開手，月白長衫的下擺卻洇開深色水痕。姜棠這才發現他左肩早已濕透——方才過垂花門時，那把二十四骨油紙傘分明全傾向了她這邊。

“宴哥哥！“

稚嫩的呼喚毫無征兆地炸響在耳畔。姜棠踉蹌著扶住葡萄架，紫藤花雨中忽然浮現零碎畫面：戴虎頭帽的女童追著少年跑過回廊，腕上銀鐲撞得叮當響......

“姜小姐對著一架枯藤發什么癡？“賀清宴站在月洞門下，金絲眼鏡鏈垂在鎖骨處，“明日五點若遲到...“

“就罰抄《牡丹亭》嘛。“她脫口而出，自己都嚇了一跳。

賀清宴猛地轉身，袖口掃翻案頭龍泉青瓷瓶。碎瓷飛濺的剎那，姜棠看見他頸間平安扣蕩出瑩綠弧光，與她包里那枚焦黑的竟是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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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更漏聲催到第三遍，姜棠終于從故紙堆里扒出八歲時的日記本。加拿大帶回來的鐵皮盒銹跡斑斑，內里卻妥帖收著褪色的戲票，還有張燒焦的拍立得。

泛黃照片上，穿月白練功服的少年正給扎雙鬟的小丫頭畫眉。背景里隱約可見“梨園春“的燙金牌匾，與今日戲樓門前的匾額分毫不差。

“在看什么？“

低沉的嗓音驚得她摔了相框。賀清宴不知何時站在飄窗前，指間夾著支未點燃的雪松香。月光淌過他微敞的領口，露出心口若隱若現的海棠紋身。

姜棠突然記起火災那晚，消防車的紅光里，有個聲音穿透越洋電話的雜音：“棠嬌嬌，你敢出事...“

“你叫我什么？“她攥緊平安扣逼近，卻被檀香氣息困在博古架前。

賀清宴突然取下眼鏡，丹鳳眼里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情緒。沾著胭脂的拇指按上她唇珠：“明日吊嗓改到三點。“轉身時輕飄飄落下一句，“畢竟某人八歲時說過，要做最早喚醒戲樓的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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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五更梆子敲響時，姜棠摸黑撞翻了描金妝奩。螺鈿匣里滾出二十四個瓷罐，月光照見底部燒制的“棠“字，與她兒時把玩的胭脂盒一模一樣。

戲樓方向忽然傳來縹緲的吟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她赤腳沖進雨幕，看見賀清宴正在檐下焚香。素綢水袖掠過她腳踝，他眼尾朱砂痣比昨夜更艷三分：“今日學《游園驚夢》第一折。“

“為什么是這出？“

賀清宴將點翠頭面按在她發間，指尖的溫度比翡翠更灼人：“有個小無賴八歲時在這折戲里，搶了杜麗娘的詞說要嫁我。“

驚雷劈開天幕的剎那，姜棠腕間的青金石手鏈突然斷裂。珠子滾進青磚縫時，她終于看清每顆寶石內里都刻著細小的“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