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季新春，正值槐花綻放，一村口人聚成堆，著淺戴白，亂中自有碑刻樣的齊整，仿佛被同一道哀傷熨燙。

為首的男子泣不成聲，嗚咽已然揉碎于厚實的手掌中，滿臉的褶皺盡顯滄桑。身后兩位披麻的少年淚洗滿面，哭聲浸在槐樹枝椏間；前路人流進進出出，眾人看到他們，自覺地讓出一條道路，前方吵鬧的庭院這一刻失去了聲音。

中央置位棺木，冷冽的烏木香如萬千細針，正扎進旁邊拄杖老人瞳孔深處，挑開血肉模糊的劇痛。

“于先生，節哀。”這句話讓門欄外的西裝革履有了駐腳，他挺直腰板，半框眼鏡隨著頭部下垂。這是男子的私人律師，為此人們傳言男子有些來頭；少年于蒼不斷在哀聲中轉醒，緊緊拉住姐姐于芯，怕自己暈睡過去。這兩后輩穿著孝衣，蕭音凄慘，嗩吶裂帛，一件件西服掀起黑色的人浪，恍若壓彎姐弟這一抹渺茫的白。

“媽…”這一聲的呼喚埋沒在悼樂中，她膝間一軟，孝裙鋪做凋零的白蓮。于蒼踉蹌上前，觸到姐姐手背一刻，喉間的字句愈發僵冷：“姐…進屋吧……”

熟悉的房間，熟悉的陳設，座鐘的銅擺停滯在母親離開的一瞬，邊角的鳶尾仍固執地散著淡香，此刻在窗欞投下的倒影里，凍成一截僵硬的嘆息。

“你媽媽生前有心臟病，昨天突然心臟麻痹去世了…”男子于春光用盡無力的聲音解釋，原本年輕的歲數，臉上卻有無數條皺紋，頭發也許又白了幾根，眼睛深陷，不知道匿藏著多少悲楚。

“不是要出去玩嗎…”于芯今早新縫的裙角仍殘留清晨的露珠，“都說了要注意身體，媽你咋不聽呢……”

那些“少熬夜”的絮語，還是成為槐風吹散的半闕殘詞。

暮色降臨，浸染木棺上的十字架，與焚燒的紙錢格格不入。逡巡片刻，人群已散，時間等待著第二天的下葬。屋里的家屬夜不成寐，于春光攥著妻子生前的稿件，指甲因用力而泛白。留下的幾個賓客與親屬低聲交談，追溯逝者往昔的回憶，串聯起她短暫的一生。

細語整夜，朝陽泛起微光，陽氣漸盛，吉時將至，門口抬棺和其他工作人員陸續到來。人員依次到齊，卻不見于春光的身影。

此時某一角落，幾名戴著墨鏡的不速之客在秘密交談。

“你那兩孩子撫養權…得去轉移。”

“我們都知道這很冒險……但是這局勢，你必須這樣做。”其中兩人十分謹慎地商討，害怕冒出幾個字眼會再次創傷于春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索；于春光靠在樹前，有節律地深呼吸，面對著眾人一語不發，氣氛緊張無比。

“律師，材料。”

隨著律師從公文包拿出一堆文件，眾人微微松了口氣，一人接過印有指紋和簽字的文件，小心地收了過來。

“就這樣吧。”于春光忽然邁開步伐，頭也不回地離開。

風起，吹落幾瓣槐花。

“這理應是初春…”律師扶著鏡框，緊緊跟住于春光的步伐。

“春光，該起棺了。”有人在他耳邊提醒。于春光如夢初醒，仿佛從幻想中脫離，強制接受這樣的現實。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棺木，指尖滑過那冰冷的紋理，如同觸摸著他們曾經共度的歲月。“等等……”他的聲音沙啞而干澀，像是許久未曾開口。他俯下身，將臉貼在棺木上，低低地呢喃著：“再讓我陪陪你，就一會兒……”

片刻后，于春光深吸一口氣，緩緩直起身來，眼中滿是決絕與不舍。他微微點頭，示意可以起棺。幾個壯漢走上前，穩穩地抬起棺木。于春光緊緊跟在棺木旁，一步一步，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與妻子的距離又遠了一分。

墓地到了。棺木緩緩放入墓穴，于春光跪在墓前，凝視著那黑洞洞的坑，淚水再次決堤。他伸出手，抓起一把泥土，緩緩撒入墓穴，“一路走好……”泥土落下，砸在棺木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聲都仿佛砸在于春光的心上。

下葬當晚，春光與子女三人共室會談。

“于蒼…你快上高中了，現在我們打算送你去外地，和你爺爺奶奶一起。于芯，你就好好上大學。”

“那你…”

“想回家就去于蒼那里吧…”

于春光打斷了詢問，緊皺眉頭，汗滴落下，不再說任何一個字。

于蒼和于芯從小和父親沒多少交集，成天只有母親無微不至地陪伴，這突發的情況，沉重地打擊著二人，原來美滿的家庭一下便消逝不見。

傍晚于蒼寫著自己的日記，

“這件事之后，我馬上前往外地，這里的朋友們，我都不會忘記你們的…再見了。”

于蒼記，紀848年4.12

所以接下來的故事，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