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白的懷表指針停在九點十七分。

黃銅表蓋內側結著層薄霜，他對著路燈呵了口白氣，看著法租界巡捕房的黑色鐵門在冬夜里像口倒扣的棺材。三天前那具女尸脖頸上的淤青還在眼前晃——十指狀紫痕，卻比成年男子的手掌小兩圈。

“沈先生？“油紙傘擦過青磚墻的聲響驚散了霧氣。

穿陰丹士林旗袍的女子從雨幕里浮出來，鬢角別著朵褪色絹花。她遞來的請柬還帶著梔子香，落款處燙金小楷寫著“白公館“。

“林晚晴。《申報》記者？“沈墨白借著路燈打量請柬上暗紅火漆，那圖案像是被絞碎的蝶翼。

“他們說您是最懂亡靈語言的偵探。“女子說話時肩頭在顫，不知是冷還是怕，“白公館...那地方需要活人聽不懂的真話。“

有軌電車碾過濕漉漉的梧桐葉，車燈掃過她手腕內側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動物撕咬過的舊傷。沈墨白收起懷表時，聽見巡捕房二樓傳來留聲機的雜音，斷斷續續唱著童謠：“十個小士兵，出門打牙祭；嗆死一個沒法救，十個只剩九...“

黃包車在泥濘中顛簸了兩個鐘頭。當車夫說“到了“，沈墨白看到的是一幢嵌在夜幕里的骸骨。巴洛克式拱券爬滿枯藤，鑄鐵圍欄上懸著的銅鈴早已銹成綠色腫瘤。唯有門廊下兩盞燈籠亮得妖異，紅光照見匾額上“白公館“三個字竟是用符紙拼貼而成。

穿灰布衫的老仆佝僂著背引他們穿過前廳。沈墨白的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回聲里混著細碎的啃噬聲。他故意落后兩步，看見林晚晴的絹花落在地上，彎腰去撿時瞥見墻角閃過的裙裾——墨綠色天鵝絨，裙擺沾著泥漿。

宴會廳的門在身后轟然閉合。

水晶吊燈投下蛛網般的光影，長桌旁已坐了七人。穿貂皮大衣的胖男人正用銀叉戳弄盤中生蛆的火腿，對面戴金絲眼鏡的律師把《六法全書》攤在餐巾上。沈墨白的目光掃過歌女旗袍開衩處若隱若現的刺青，在穿軍裝的獨眼男人腰間左輪手槍上頓了頓。

“第九位。“老仆的聲音像生銹的齒輪轉動。他枯槁的手指指向主座后的桃木屏風，那上頭用血畫著十個火柴小人。

窗外炸響驚雷時，吊燈突然熄滅。黑暗中響起齒輪轉動的咔嗒聲，接著是留聲機針頭劃過年久失修唱片的刺響。童謠從四面八方涌來：

“十個小士兵，出門打牙祭；嗆死一個沒法救，十個只剩九——“

磷火般的綠光在屏風上亮起。原本十個火柴小人中，最右側那個的脖子上多了道血紅斜杠。沈墨白摸到桌布下的凹槽，指腹沾到粘稠的液體。他剛要起身，一聲悶響從主座傳來。

貂皮大衣的胖子癱在椅背上，喉結處插著根銀叉。更可怖的是他的嘴——兩頰被什么東西生生撕開，塞滿泛黃的符紙，那些朱砂畫的咒文正順著唾液慢慢融化。

“第一個。“律師的鋼筆尖在《六法全書》上洇出墨團，“童謠第一句'嗆死一個沒法救'。“

歌女突然尖叫著指向屏風。在綠光映照下，那些符紙的碎屑正順著血液流向桃木紋理，漸漸拼湊出新的字跡：

“子時三刻，吊燈碎顱。“

沈墨白抬頭望著重逾百斤的水晶吊燈，發現固定鎖鏈的銅鉤正在緩慢旋轉。他轉身想提醒穿軍裝的男人，卻發現對方獨眼里泛著異樣的紅光。

暴雨砸在彩繪玻璃窗上，把圣母像的臉沖出道道血痕。老仆提著煤油燈出現時，所有人都看見他布鞋上沾著墨綠色天鵝絨碎片。

“客房在二樓。“他咧開缺牙的嘴，“老爺說，要活到天亮的人...才配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