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三年寒露，北京城西四牌樓的晨霧里飄著股怪味。戶部主事李柏舟捏著鼻子后退半步，正撞上推著夜香車的張阿福。

“大人當心！“張阿福的破氈帽晃了晃，車轱轆在青石板上碾出濕漉漉的痕跡，“這腌臜物可比戶部的賬本干凈。“

李柏舟的眉毛跳了跳。自打上個月奉旨徹查京城物價虛報案，他案頭堆的賬冊足有三尺高。那些工整的蠅頭小楷寫著：雞蛋三十文、豬肉百二十文、白面五十文——可今早他在胡同口分明聽見小販吆喝“雞蛋五文兩個“。

“老丈且慢。“他攔住要走的倒夜香人，“您可知如今市面雞蛋作價幾何？“

張阿福渾濁的眼珠轉了轉，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東城王婆子那賣五文兩個，西市趙二麻子要六文，但若說是給戶部劉大人家采買...“他故意拖長聲調，“得按三十文記賬。“

李柏舟袖中的手指猛然攥緊。昨夜他剛核對過戶部膳單，光臘月就采買雞蛋三千枚，按三十文計就是四十五兩銀子，夠買九千個實價雞蛋。

“大人若不信，往東華門瞧瞧。“張阿福往車把上磕了磕煙袋，“每日未時三刻，御膳房采買的馬車都繞道貓兒胡同，那兒的'白羽烏雞'可金貴得很。“

貓兒胡同第三戶院墻內，二十籠母雞正啄著粟米。李柏舟扒在墻頭，看車夫往雞籠貼黃簽，朱筆寫著“滇南貢品白羽烏雞，每只價銀二兩“。

“扯淡！“身后突然炸響張阿福的嗤笑，“這分明是通州農戶養的蘆花雞，市價四十文一只。“

車夫嚇得跌坐在地。李柏舟這才發現，每只雞腳上都套著銅環，刻著細如蚊足的“順天農莊“字樣。他想起賬冊里每月上百只“貢雞“的采買記錄，喉頭泛起鐵腥味。

“老丈怎知這些門道？“

“大人可聽過'夜香輿圖'？“張阿福掏出發黑的布帛，上面用炭灰畫滿歪扭標記，“倒夜香十七年，哪家茅房幾更倒、倒多少，小的門兒清。劉大人家茅房三日一倒，排量卻抵得上尋常十口之家——您猜那些油水進了誰的肚子？“

次日五更，李柏舟帶著順天府的衙役撞開戶部檔庫。賬房先生抱著“嘉靖二十三年膳食用度“的冊子發抖，卻見主事大人徑直走向角落蒙塵的木箱。

“洪武年間物價實錄“的泛黃紙頁上赫然寫著：雞蛋兩文，豬肉二十文，白面八文。

“好個'白羽烏雞'！“李柏舟抓起新賬冊摔在案上，“三百年前兩文錢的雞蛋，如今要三十文；四十文的蘆花雞，掛個貢品名頭就值二兩銀子！“

窗外飄起細雪，張阿福的夜香車吱呀呀碾過官道。老頭哼著蓮花落，詞兒新填的：“清官難斷伙食賬，夜香車里藏文章。誰說倒恭桶的不懂治天下？糞土當年萬戶侯哇——“

順天府衙的梆子敲過三更，李柏舟盯著案頭《請復洪武物價疏》的奏章，硯臺里的墨結了層薄冰。窗外忽然傳來瓦片輕響，他下意識把奏章塞進灶膛，卻聽得房梁上飄下一聲嗤笑。

“大人這番動作，倒比貓兒胡同的孫二娘藏私房錢還利索。“張阿福像片枯葉似的從梁上翻下來，破棉襖抖落滿室餿味，“錦衣衛的探子這會兒在甜水井胡同吃鹵煮呢。“

李柏舟望著這個總在腌臜處現身的老頭，忽然想起《世說新語》里的魏晉狂士。只是眼前這位狂士袖口粘著菜葉，鞋底還沾著夜香結的冰碴子。

“您說的順天農莊...“李柏舟話未說完，張阿福突然抓起他官袍前襟擦了擦鼻涕。

“哎喲喂，這蘇繡補子擦鼻涕忒軟和。“老頭咂摸著嘴，“莊主錢守財今夜在胭脂巷擺壽宴，大人要不要隨小的去討杯殘酒？“

胭脂巷的暖香融了半條街的雪。醉月樓三層雅間里，錢守財正捏著歌妓的玉手比劃：“這纖纖玉指要是戴上雞血石戒指，豈不比順天農莊的銅環雅致？“

“錢莊主好興致。“李柏舟推門而入，官靴故意踩住滾落在地的雞骨，發出清脆的裂響，“本官特來請教，滇南白羽烏雞怎的腳環上刻著貴莊名號？“

歌妓們像受驚的雀兒四散逃開。錢守財的胖臉僵了僵，忽然拍案大笑：“李大人有所不知，這雞崽子打云南來水土不服，需在順天農莊將養月余。“他豎起三根胡蘿卜似的手指，“光每日喂的遼東人參就值這個數！“

屏風后轉出個戴眼紗的賬房，算盤珠子劈啪作響：“每雞每日飼銀三錢，百雞月耗九百兩，折合每雞成本...“

“放你娘的羅圈屁！“張阿福突然從窗外探進腦袋，手里晃著個油紙包，“遼東人參喂雞？你當是給王母娘娘養鳳凰呢？這雞糞里摻的明明是麩皮拌砒霜——砒霜殺蟲，三文錢能買一斗！“

滿室寂靜。錢守財的額頭沁出油汗，突然抄起滾燙的火鍋朝李柏舟潑去。說時遲那時快，張阿福甩出夜香勺凌空一兜，潑天的紅油竟半點沒濺到官服。

“糟踐好東西！“老頭痛心疾首地舔著勺沿，“這川椒底料夠我們胡同吃三天暖鍋子！“

五更天的詔獄火把搖曳，李柏舟翻閱著從錢宅搜出的密賬。泛黃的宣紙上畫滿古怪符號：○代表雞蛋，△是豬肉，□則是白面，每個符號后跟著數串天文數字。

“這是江湖黑話，叫'乾坤賬'。“張阿福用夜香勺蘸著牢房污水，在墻上畫了只烏龜，“您瞧，龜殼紋路分九宮，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