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龍蟠虎踞

永和十年的春雨來得格外蹊蹺。建康城外三十里的京口要塞，青灰色的城墻在暮色中泛著鐵器般的冷光。陸明夷蹲在演武場的榆木樁上，嘴里嚼著半截甘草根，看父親陸沉在校場中央舞動那桿蟠龍鐵槍。

雨絲斜斜地掠過槍纓，在精鐵打造的槍刃上撞得粉碎。陸沉騰挪時戰袍下擺翻卷如云，隱約露出腰間那柄從不離身的青銅古劍。劍格處的饕餮紋已有些模糊，卻仍透著股攝人心魄的兇戾之氣。

“看槍！“

隨著一聲暴喝，鐵槍驟然化作銀蟒。槍尖點破雨簾竟凝出三尺寒芒，十八路破陣槍法使到第七式“雷動九天“時，校場四周的松柏無風自動。陸明夷看得真切，那些碗口粗的樹干表皮突然迸裂，露出內里淡金色的木紋——竟是槍氣隔著三丈距離震碎了樹皮！

少年喉結滾動，甘草根的甜味在舌尖化作苦澀。他想起三日前那個燠熱的午后，父親接過龍驤將軍虎符時，虎賁營三百精甲齊聲高呼的聲浪。那個總愛捧著《孫子兵法》在廊下煮茶的儒將，在銅符觸及掌心的剎那，眼中突然閃過鷹隼般的厲色。

“明夷，接槍！“

陸沉突然旋身擲出鐵槍。蟠龍槍破空而來，槍桿上纏繞的熟銅鏈嘩啦作響，驚得檐下信鴿撲棱棱亂飛。陸明夷足尖輕點木樁，凌空翻越時右手精準握住槍柄，落地瞬間順勢使出一招“青龍探?！?。

槍尖插入青磚縫隙的剎那，少年突然悶哼一聲。虎口傳來的劇痛讓他險些脫手——這桿看著不過四十斤的鐵槍，入手竟重逾百斤！槍身上那些看似裝飾的蟠龍紋，此刻在雨中泛起幽藍光澤，分明是摻了玄鐵的痕跡。

“好個陸龍驤！竟把隕星鐵鍛進槍身！“校場外突然傳來擊掌聲。陸明夷抬頭望去，只見個白衣公子斜倚朱漆廊柱，手中描金折扇輕叩掌心。那人腰間玉牌上“瑯琊王氏“四個篆字刺得少年瞳孔驟縮。

陸沉面色微沉，左手在身后比了個暗號。侍立角落的老管家悄然退入陰影，片刻后，校場四周響起機括轉動的輕響。陸明夷知道，這是父親去年請墨家工匠打造的“千機弩“正在上弦。

“玄之公子遠道而來，陸某有失遠迎。“陸沉接過親兵遞來的汗巾，狀似隨意地擦拭劍柄，“只是這京口大營不比烏衣巷，刀槍無眼...“

“好說好說?！巴跣χ驍嘣掝^，折扇“唰“地展開。十二根扇骨上竟嵌著細如牛毛的銀針，針尖在雨中泛著幽藍光澤。“家父聽聞陸將軍新得《孫臏兵法》殘卷，特命在下攜《墨子城守篇》前來切磋?！?

陸明夷握槍的手猛然收緊。他想起月前父親深夜造訪顧愷之府邸，歸來時衣襟染血的場景。那卷用三條人命換來的竹簡，此刻正鎖在將軍府密室的三重銅匣之中。

第二節密詔驚變

更漏指向戌時三刻，驟雨初歇。

陸明夷蹲在將軍府屋脊上，看著中庭那株老梅發呆。王玄之的馬車早已消失在官道盡頭，但父親書房里的燭火卻亮如白晝。兩個時辰前，他親眼看見六名背插赤旗的傳令兵沖進府門——那是唯有八百里加急軍情才會動用的赤鷹衛。

瓦片突然傳來細微震動。少年本能地翻身滾落，短刀出鞘的瞬間，卻見個灰袍人蹲在飛檐斗拱之間。那人臉上戴著張青銅儺面，眼角紋著道赤色閃電，正是三日前在長江邊救過他的神秘劍客。

“速離此地。“沙啞的嗓音像是生銹的鐵器摩擦，“子時三刻，血洗京口。“

話音未落，書房方向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陸明夷再回頭時，灰袍人已消失不見，唯余檐角銅鈴兀自搖晃。他躡足貼墻而行，隔著雕花木欞聽見父親壓抑的低吼：“...金匱之盟豈能作偽？會稽王這是要...“

“將軍慎言！“幕僚的聲音發顫，“密詔所示'傳位于秦'四字，分明是永嘉年間偽趙石勒所用印璽！此事若泄露半分，陸氏九族...“

陸明夷的掌心滲出冷汗。他忽然想起半月前隨父親巡視江防，在焦山渡口撞見的那隊鮮卑商旅。那些人身著晉人服飾，馬鞍下卻露出半截狼頭彎刀。當時父親盯著商隊首領的玉扳指看了許久，那扳指上雕的正是慕容部的海東青圖騰。

“報——！“

凄厲的喊聲撕破夜空。渾身浴血的斥候撞開院門，手中帛書浸透猩紅：“會稽王反了！廣陵...廣陵城頭已掛起燕字旗！“

陸沉展開帛書的剎那，陸明夷看見父親的手劇烈顫抖。帛角暗繡的金龍紋在燭火下泛著詭異光澤——那是唯有皇室才能使用的緙絲密詔。少年突然注意到，斥候戰靴上沾著的根本不是江南紅土，而是北地特有的黑黏土！

“帶公子去地窖。“陸沉突然轉頭低喝，青銅劍鏗然出鞘，“無論發生何事，絕不許他出來！“

第三節修羅之夜

陸明夷后頸挨了記手刀。昏迷前最后的畫面，是父親解下那柄從不離身的青銅古劍，劍身映出檐角殘月，竟泛起血色波紋。

子時三刻，驚雷炸響。

少年在彌漫著霉味的地窖醒來，頭頂傳來利器破空的銳響。他摸索著撬開暗格，取出父親去年生辰送他的精鐵短刀時，溫熱的液體正順著地板縫隙滴落，在青磚上綻開朵朵紅梅。

地面突然劇烈震動。陸明夷聽見戰馬嘶鳴混著胡語呼喝，其間夾雜著熟悉的吳儂軟語——那是廚娘阿沅的聲音！昨日清晨，這個總是偷塞糖糕給他的揚州婦人，還笑著說要教他燉蟹粉獅子頭。

地窖門被踹開的剎那，少年旋身揮刀。寒芒卻在觸及來人咽喉前生生頓住——月光映出來人腰間玉牌，上刻“瑯琊王氏“四個篆字。

“可惜了這手破陣槍法?！巴跣畵嵴戚p笑，折扇堪堪抵住刀刃。他身后玄甲武士手持勁弩，箭頭泛著的幽藍冷光，與白日里扇骨銀針如出一轍。

陸明夷突然嗅到絲腥甜氣息。那些玄甲武士的靴底，分明沾著與斥候相同的黑黏土！

“慕容部的狼毒，滋味如何？“王玄之突然壓低聲音，折扇掠過少年耳際，“你以為陸沉真是寒門清流？二十年前洛陽城頭那場大火...“

話音未落，地窖外傳來清越劍鳴。劍氣破空如鶴唳九天，玄甲武士的慘叫聲此起彼伏。王玄之折扇急轉，十二根扇骨暴雨般射向聲源，卻在觸及灰袍人劍鋒時盡數彈回。

“劍閣楚狂歌？“王玄之暴退三步，錦衣裂開三道血痕，“你們這些前朝余孽，也配插手瑯琊王氏的家事？“

灰袍人并不答話，劍鋒垂地竟在青磚上刻出三寸深痕。陸明夷趁亂撞破后窗，撲面而來的血腥氣嗆得他幾欲作嘔——陸府七十二口仆役橫尸廊下，馬廄里那匹他親手喂養的玉花驄，此刻正瞪著渾濁的眼珠望向夜空。

第四節金匱疑云

少年縱馬狂奔時，懷中突然掉出個錦囊。素絹上的血字在月光下猙獰可怖：“金匱玉燭，天命在秦?！斑@八字如重錘擊在胸口——他想起三日前父親徹夜摹寫的那幅字帖，當時還以為是在練習鐘繇新體！

身后追兵漸近。陸明夷猛夾馬腹沖向江岸，卻見斷崖下黑濤翻涌。王玄之的白衣在火把映照下宛如鬼魅，鮮卑武士的狼頭箭已搭上弓弦。

“跳！“

灰袍人突然現身馬背，一掌拍在馬臀。駿馬悲嘶著躍入虛空的剎那，陸明夷看見江面升起數盞孔明燈。燈罩上墨色“非攻“二字在夜風中明滅不定，江濤深處傳來巨龍蘇醒般的轟鳴。

冰冷江水灌入鼻腔時，少年握緊了懷中錦囊。素絹背面的螭龍紋在浸水后漸漸顯現——那竟是傳國玉璽獨有的五爪金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