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排列的樹干影影綽綽，仿若鬼影寂寥無聲地佇立在濃密白霧中。

樹干上伸展的葉片層層堆疊，黑暗密不透風地籠罩整片森林，地面植物散發的微光是這片區域唯一的光源。

林外傳來窸窣聲響，凌亂趴伏在地面的藤蔓們卸去偽裝，以極快的速度攀爬到距離最近的樹干上，為即將歸來的存在讓出暢通無阻的道路。

下一秒，一縷深黑的細絲掠過，觸碰到來不及逃離的枝條，原本只有毛發粗細的黑絲瞬間膨脹，包裹住那截煙紅色的藤蔓，貼合，裹緊，又將藤蔓吸收，完成這套動作后，它又恢復成微小無害的樣子，前往屬于它的巢穴。

它只是負責探路的一小部分，確認前路無阻后，無數黑色的絲線不停延伸，裹挾著一個破爛的背包涌進位于最深處的洞穴。

洞穴寬闊，僅靠幾株掛在石壁上的綠植散發熒光照明。

“咳咳……”

“你回來了……”

聽到響動，女人睜開眼，向它露出溫柔的笑容。

它晃動身體，不明白女人的聲音為什么這么虛弱，明明它走的時候留下了很多食物，往女人旁邊看去，它留下的食物女人一口都沒動。

是因為不好吃嗎？

所有絲線交匯組成龐大個體，來回收縮膨脹，組成類似人體的外形，在昏暗潮濕的洞穴內，它每走一步，虛幻體型跟著晃動，像一架隨時會散架的幽靈。

它不熟練地使用雙腿走到女人面前蹲下，伸手把帶回來的包遞給女人。

這是它找了很久才從一輛廢棄的車輛里面找到的東西，里面有一管藍色的液體，在它曾經觀察到的人類里，受傷的人只要喝了這個東西就能很快恢復。

“沒用的。”女人目光落在包上，流露出哀戚的神色，“我快死了。”

話語平靜，像是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視線往下，女人深藍色的衣服被撕裂大半，裸/露的皮膚上是兩道貫穿腹部的猙獰傷口，靠外的皮肉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的腥臭氣息讓女人如同一個活體誘捕器，不停地吸引著外面的怪物。

從女人被它救回來的第一天，就有很多怪物試圖闖入這里，但它們無一例外都成為了它的飽餐糧。

一直在屠殺，一直在吞噬，一直殺到沒有怪物再敢入侵，它才安心出去為女人尋找能讓她活下去的希望。

遞到嘴邊的液體散發著苦澀的味道，女人不知道該怎么告訴它，這不是藥，只是能讓人填飽肚子的營養劑，珍貴藥劑是不會被隨意舍棄的。

但為了不讓它失望，女人還是借著它的手小小飲了一口，冰涼液體順著喉嚨留進胃里，長久沒進食的腸胃承受不住刺激，女人控制不住地反胃。

“嘔——”

吐出來的不止是營養液，還有鮮紅的血液和碎塊。

女人蒼白的容貌呈快速灰白，像它看過的花朵一樣，眨眼間喪失生機。

它蹲在女人身邊，無措地注視著女人。

它知道，女人要死了。

它救不了她。

它只能伸手，擦拭女人的眼淚。

彌留之際，女人握住它的手，干裂唇瓣張合，“我想……我想見見我的媽媽，求你……幫幫我……”

女人親眼看見它在吃掉那些怪物后，身體扭曲變態，借助捕獲的基因，不斷改變外形，變成它吃掉的每一個怪物。

她見證了它的強大，以及它那可怖的擬態能力。

在短短幾天的相處中，女人發現它已經可以少量地聽懂人類的語言，出于私心，她遺留的最后一句話是：“請你吃掉我……替我再看她一眼……”

它靜靜地感受女人的死亡。

它沒有吃過人類，也不想吃人，人類的肉/體對它沒有吸引力。

但它決定完成女人的請求，作為女人陪伴它的回報。

它摟住女人迅速失溫的殘軀，臉貼臉與女人緊密貼合，分裂的絲線一根根刺透女人的皮膚表層，穿過血肉，纏繞那顆不久前還在跳動的溫熱心臟，將本屬于女人的心臟緩慢帶出，融入到自己體內。

它只吃掉了女人的心臟，盡可能地保留了她完整的尸體。

心臟里存儲了女人最寶貴的事物，它也借此吸收了女人作為人類的基因。

黝黑的外層浮現出交織的裂紋，它毫不在乎這點，把女人的尸體安置好，它起身朝洞外走去。

隨著它的步伐，表皮脫落，人類平滑且富有彈性的皮膚暴露在空氣中。

潔白的皮膚和它體表還沒有全部脫落的黑色外殼拼接在一起，在蛻變成人類的過程中，它邁步在巖石上，第一次感受到冰涼。

踏出洞穴時，它已經完全變成了女人的樣子。

比起女人稍有不同的是，它沒有女人那副無論對誰都溫柔的神態，新生的面龐僵硬，不帶任何情感。

它吞噬了女人的一切，連帶著繼承了女人的名字和記憶。

朝意，是它現在的名字。

在短時間內接受完畢腦海里的記憶，朝意理清了女人的身份，她來自素有“伊甸園”之稱的人類第二基地，這是她第一次外出，為了完成任務換取貢獻點為病危的母親求醫。

朝意想到女人臨終時的請求，她翻閱記憶，得知順利進入第二基地需要拿回遺失對東西，改變方向朝她們相遇的地方走去。

沿途的變異植物都有意識地遠離朝意，哪怕朝意改變了外貌，變成它們公認最脆弱的人類，熟悉的氣息依然壓迫得它們不敢輕易動彈。

所有生命窺視著她，只待她離開，迎來新的狂歡。

走出森林，朝意在一處地勢平坦的地方找到了一輛改裝過的重卡，笨重車身側翻，往前拖拽摩擦出數十米長的痕跡。

車身兩邊加裝的刀片滾輪夾雜了部分破碎的殘塊，半米長的白色翅膀掛在車頭，翅膀上堅硬的尖刺穿透擋風玻璃。

五天前，朝意所在的小隊完成任務準備返程時，遭遇了蝶變種群的襲擊，領隊緊急改變路線，慌不擇路的情況下開到了危險程度最高的死亡之淵附近。

彼時，沉睡半年，被饑餓驅使正在覓食的它被槍擊打斗的聲音吸引，聞聲尋來，整個隊伍只剩下朝意還存有一線生機。

它殺了這群入侵它領地的蝶變種群，顧不得吃掉它們，匆忙帶著朝意回到它的巢穴。

路過的怪物們則得到了一頓免費大餐。

沒有鑰匙打不開車門，朝意扣住門把，手臂肌肉收縮發力，把門硬生生拽下來。

砰——

冰冷的車門被無情扔到地上。

朝意鉆進車里，憑借記憶很快找到最里面一張半米寬的床鋪，上面放一個紅色的背包，最外層是一套供換洗的衣服，床底整齊地擺放一雙表面破損的皮靴。

朝意看了看衣服，又看看自己，她短暫地陷入沉默，剛變成人類沒完全適應，差點忘記人類需要穿衣服。

衣服太輕薄，只需要一丁點力氣就能撕裂，朝意盡量減輕力道，笨拙地套上衣服褲子。

背包夾層里是一張銅色的金屬銘片，上面印刻持有者的名字“朝意”，下方是一行數字。

序列:63489643。

進入第二基地的通行證，也是朝意在第二基地的身份證明。

外出的人三個月內沒有回到基地，其信息會自動注銷。

背包里一張巴掌大小的電子屏。

朝意摁下開關激活它，屏幕亮起，彈出一副構圖細致的地圖。

以第二基地為中心向外延伸，按危險程度劃分出周圍的區域。

南方最邊緣的角落有顆小紅點不停閃爍，朝意看懂了，小紅點代表她現在所在的位置，被劃分為危險程度六顆星的死亡之淵邊緣地帶。

也是整個地圖上唯一的六星區域，危險指數高達99%。

朝意不滿于人類把她居住的地方劃分成最危險的地方，她住的地方根本沒有太多的怪物，只有黑色的、藍色的、紅色……奇異色彩混雜，散發出瑩瑩光輝的植物，它們無害且沒有任何營養，朝意只會在填飽肚子后偶爾吃兩顆草解解膩。

難怪從她誕生到現在，漫長時間里，經過這個地方的人數寥寥無幾，原來是被這個信息誤導了。

把銘牌佩戴好，朝意扭頭在車廂內翻找，看看還有沒有能用的東西，準備一起帶走。

車廂容量大，能用的物資卻少的可憐，朝意只找到一管營養劑，半包沒抽完的煙，一把開刃的熱能刀。

看著營養劑熟悉的包裝，朝意已經知道它不具備救人的功效，她有些后悔，如果沒有離開洞穴，或許就能多陪‘朝意’幾天，多聽‘朝意’說說話，讓她死前不至于那么孤獨。

搜刮不到有用的物資，朝意順著原路下車。

看著地圖標注的路線，朝意后知后覺想到她沒有點亮開車技能，按照人類前行的速度，徒步走到基地需要兩個月。

太久了。

余光瞥到扎在擋風玻璃上的翅膀，朝意心念微動，肩胛骨收縮，自中心部位彈出一對淺灰色的翅膀，豐滿的羽翼過長，保持下垂狀態時與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

朝意不記得這是她吞噬哪種生物后獲得的基因，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只要是在朝意餓肚子時路過的怪物都被她吃了個遍。

嘗試振動翅膀，連續煽動引發的風力卷起塵土，模糊了朝意飛往天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