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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植物密語(1)

入得山來,心境全不同。云在頭頂歡騰,突然一骨碌,跌入山坳,再顯形,鐵柱樣堅硬,直挺挺朝天杵去。人一時恍惚,好似變了游絲,纏了它嬉鬧,東拉一塊,西扯一塊,披掛一身也便幻化為云,倏忽東來倏忽西,倏忽高來倏忽低,被風卷著起起伏伏,深深淺淺,看到山連山,脈連脈,近在眼底,植物、動物、土壤、空氣,和留在地面的自己,努力前進卻原地踏步,一二一,二二一,轉(zhuǎn)眼一生。動靜需要對應,人看云在飄,云看人在飄,偶爾交會,人變成了云,云變成了人,自在隨心,無所謂動靜。人心念一閃,想到半生圍困,如瞎驢蒙眼,磨盤內(nèi)一點核心,頓覺束縛,鐵絲橫三匝豎三匝,掙扎不能。

早上以前,四人未曾見面。他們來自同一個網(wǎng)絡社群:空空空。主人懶散,好久拋一條信息,看一眼心淡一年,對世間沒欲念。這日男一發(fā)圖三張,征集令一份:五天。西山。費用AA。裝備自用。棄絕電子產(chǎn)品。風險自擔保證。信息掛了一月,三人響應,通過遠程核定細節(jié),議定成行。

四個人,兩男兩女,男一男二,甲女乙女,遠離塵囂,來尋幽靜。車子停在西山公園,沿山路攀行,路越來越窄,先還有兩尺寬,留幾只凌亂腳印,想象上一次經(jīng)過之人,驕陽炙熱,背包沉重,汗自額角沁出,一路朝下匯流,自腳心滲入地面。倘俯下身聞,味道復雜,有鹽有甜有酸有臭,如同人間滋味。漸路窄,僅容一腳復踏,左腳重左腳,右步疊右步,印痕固定,凝成通天的橋。終至路盡,只見一面綠色圍墻,青草三尺高,風刮過輕輕柔柔搖,不忍向前,汁液染在鞋底,留不滅印痕,犯暴殄天物的罪,遂退避三舍,來到一處平臺安營扎寨。帳篷帶釘,入地沉悶,彈起幾縷微塵,黑蟲一樣飛開,翅子被光染亮、拽薄,粉碎成更小的粒,消散于空。

男一是此行倡導人,一年里有半年露營,老到得像山頂洞人。來前他踩過點,東北腳下行不足百米有泉眼,五升空桶已流滿,拎回來。卡爐升火,壺放上去,不一會水溫升高,聲音響亮,咕嚕咕嚕,像一張嘴在壺里唱。飯都速成,加熱就行。吃完天黑盡,四頂帳篷升起四盞燈,簇出一塊空地,人圍爐盤坐,呼吸吐納,連接起天地萬物。

山中幽深,有獸有禽,俱有聲音,物語如人語,物心如人心,人一時迷瞪,盯住某處等,等了再等,活物只是不來。人便情癡,懷了虔誠之心,朝著山外高天十眼八眼望,虔誠傾注的感情多,它們便能來。奈何山又高又深又闊,一眼一眼只是不來,看久了,人就變了鳥,展開翅子十里八里飛,遠遠棲上山嶺、山峰,又棲去山坡、山頂,一座山飛過,又飛一座山,一脈山飛過,再飛一脈山,山而無涯,飛而不盡。倏忽又變獸,撒開蹄奔深奔遠,情深緣淺轉(zhuǎn)一圈,有看見,更有看不見,有想見,卻是不得見,待回魂,只恨人眼局限,也便罷了見它的心。

冥想好久好久,表盤上短針不動,穩(wěn)在八九之間。甲女率先撤回姿態(tài),說兩腿跟了我四十三年,從沒盤過這么久,血滯在膝蓋彎,撐得血管鼓起,多一秒都會爆裂。你們打過水仗嗎?小時候游戲,輸液管一端打結,另一端灌水,能撐開很大,再大就破洞,滋自己一嘴一臉。這是欲與欲的較量,也是度與度的較量。我不能貪心,十八年的結,不急在一晚上。

男二跟著散開雙腿,朝前延伸,順勢伸了個懶腰,將自己擺在墊子上。到這里了我問自己為什么。他說,七天前,我還在爭取離家一天,只是一天,什么也不干,在西山公園發(fā)呆。現(xiàn)在我有了五天。

沒人回話。

月在正空,圓圓黃黃,輪廓不清,一些模糊的白和不規(guī)則的灰使月影渾濁。人細細辨識,又看見藏藍、青灰、絳紫、深紅,凹凸起伏如浮雕,懷疑眼中色是心中想。揉揉眼,果然眾色幻變,消弭一空,仍是一輪昏黃,一輪灰白,一輪無著無相。

男一說,睡吧。

四人鉆進帳篷,四門關定,四體安穩(wěn),四腳朝天,四下寂靜。

此后秒復秒,分復分,時復時,復了兩輪,又至入夜。四人仍是圍爐靜坐。山間林高樹密,綠植繁雜,一層有一層精彩,一寸有一寸鋪排,喬木,灌木。針葉,闊葉。裸子,被子。蕨類,藻類。木本,草本。陽性,陰性。宿根,球根。復層群落,生態(tài)景觀。人心迷茫,概念不清,寧愿將一切模糊,坐在樹上,坐在樹下,坐在樹內(nèi),坐在樹外,坐在樹里,坐在樹中,聽樹說話。樹咿咿呀呀,兀自哼吟,各有各的調(diào),各有各的聲,一時如起交響,鳥、獸、蟲、風、塵齊來合奏,人漸入佳境,靜靜聆聽,身子便軟下去,化開來。

乙女說,好似被拽緊往地里扎,多一秒就往深扎一分,恐怕不要三天,我就會生根。

甲女一直發(fā)出令人不安的嘶嘶聲,聞言停下來。這誰說得準,也許每棵樹都對應一個人,每個人都由樹變成,或者本來是樹變成人,本來是人變成樹。她說,來之前我受過大震動,不相信閨蜜一直被謊言欺騙,又一直在編造謊言,她的逃離那么徹底,要從樹變成人,硬生生把根拔出來。說起來,這真是個適合講故事的時刻——

我的閨蜜毛妮,一個駕駛“蘭德酷路澤”的女人。

這種出生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第一年的巨大車型,有個更為霸道的名字:陸地巡洋艦。毛妮每次提起都用港臺腔,綠—滴—啦,舌頭纏在平時去不到的地方,像強力膠黏緊,撥不回正位。迪—奧—啦,愛—V—啦,高—定—啦,限—量—啦,兩字詞匯背后巨大的信息量,她總不說,只將尾音長長延伸,勾著想象騰挪移轉(zhuǎn),一旦我認真,放它沖破某種界限,她就面帶不悅,斥責我?guī)Я耸欠切姆謩e意,反復強調(diào),世上萬物本來相同,不過將合適之物運用于合適之時,何必較真,其時她白晳臉面必浮一層弱紅,以語言之屏障掩飾千變?nèi)f化之情緒激蕩。每到這時,我都會看見她一點一點浸入水中,江河湖海,浴盆魚缸,長發(fā)飄浮如水草,一張臉若隱若現(xiàn),充滿欲望和危險,又掙扎又順從,又美麗又詭異。

二十年轉(zhuǎn)瞬即逝,時光牽著情節(jié)一道滑向過往,細節(jié)卻總凸出來,有意無意閃現(xiàn)。初見就被她驚艷,冬日沉悶,一屋人非黑即藍沉悶,毛妮推門進來,染黃的大卷發(fā)飄在胸前,唇上閃著亮紅,白色大衣長至腳踝,衣擺被她腿腳帶動,沉沉抬起,又沉沉落下,開合像門扇,一截光腿若隱若現(xiàn),性感拿捏,勾著一屋人眼往深處探。她顯然習慣于此,將笑容調(diào)整得更加真誠親切,露八顆牙,專業(yè)禮儀培訓。那時何曾想到,下一秒就是未來,無數(shù)可能中,最熱切不過變成毛妮。心癢癢的,被物念牽緊。當時“淘寶”剛成立,信息繭房還未產(chǎn)生,不然“毛妮同款”會是熱搜,被她牽出欲望的女人會趴在上面,夜以繼日,日以繼夜,試圖通過模仿獲取同樣人生。

像一場電影開場,光影打窗戶斜射進來,好巧不巧落在她身上,半邊金黃半邊暗黑,半邊光明半邊陰冷,半邊燃燒半邊灰燼,影片開頭決定故事的走向和整體基調(diào),她一早就落進命運強大的隱寓。對此,小城人解讀立場不同,但有一點相似,“從此,他們過上幸福的生活”以前,公主和王子的所有路徑被截斷,像影片在“無數(shù)”中只展現(xiàn)“唯一”。

毛妮掀開被角,放風鉆進來被窩游走,撫摸徹底,比人大膽。當時鄉(xiāng)鎮(zhèn)初中還存在,毛妮舉紅綢列隊,嘴上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看著支教老師走近,又走遠。毛妮被“北京”勾了魂,《新聞聯(lián)播》和天安門城樓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四個人。英語、美術、音樂、體育,四種之一種,正像四人之一人,合著毛妮的心。萬輝老師舉起毛妮的畫,就要這樣勾,這樣描,這樣涂。你們要向毛妮學習。毛妮有天賦。毛妮一定能變成大畫家。毛妮被油畫棒染成大花貓,笑成一朵花,絞著手萌動春心。初戀就此發(fā)生,自我之間,他人未知之境。兩年后,萬輝和另外三個人坐在最中間,被師生圍簇成一張彩色照片,接著被縣教育局的人接走。“桑塔納”右屁股冒出的黑煙,成為毛妮夢魘,她感覺自己在燃燒,外火橘紅,內(nèi)光深藍,一竄一竄,埋沒理想。從此她懷里揣了火種,夜夜失眠,滾來滾去睡不著,只能以淚救命。頹喪中結束中考,毛妮返鄉(xiāng),“嘉陵75”摩托車顛簸,土路煙塵不分,路兩旁田地全是熟人,探問更像肯定,考不上,只能回鄉(xiāng)種地,找個婆家嫁人。毛妮就此照見余生,看見自己站在那里,青春,或滄桑;美麗,或丑陋,再無差別,被黃土地和西北風同等對待。悲哀襲來,一個念頭油然而生:坐拖拉機到鎮(zhèn),坐大卡車到縣,坐公共汽車到市,再被綠皮火車一路拉到京。萬輝老師寫信給全班學生,信封上有地址,她可以一步一步問。毛妮把用剩的油畫棒和一個摘抄本放進書包,少女心思全在上面。風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你,滴滴全都是你。我的愛如潮水,愛如潮水將我向你推,緊緊跟隨,愛如潮水它將你我包圍。踮起腳尖走出窯門,就能逃脫牢籠,天高鳥飛,海闊魚躍。

我不知道這些片段是真實發(fā)生,還是毛妮后來想當然添定。當遭遇不如意,人會不自覺回到過去,回到人生可能的分岔點,為自己臆想另一種人生,另一些可能,但人生就是這樣,有千千萬萬種“可能”,卻只有一種“已發(fā)生”。毛妮如果離開,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但更有可能,所有故事都是同一個故事,同一個人在不同的境遇,換不一樣的肉身。所以這個情節(jié)可以替換,萬輝、千輝、百輝,毛妮、棉妮、鐵妮,繪畫、唱歌、“摸魚”,北京、南京、東京,都成立。

毛妮把這些畫面隱藏很深,但隱藏屬于放大鏡,越壓制越有掙脫牢籠的功用。二十四年后她告訴我,逃脫故事沒能上演,替代腳本很快到來。老同學親上加親,王子的父親問,行嗎?訂婚、結婚、生子、上班,一套動作行云流水,毛妮變身成功。她徜徉于物質(zhì)世界,甄別、挑選,樣樣講究,高配高定,牌子一定要大,品位一定要高,力所能及,一定要追求最貴最好。當她走過,貴氣自行統(tǒng)攝,吸引小城人關注,如同衙役打了“十一棒鑼”,閑雜人等齊閃開,只余她一人高傲通行。她無意鍛造自己的目中無人,然而人眼里飄過總帶著不同,似乎她是女媧特意造成的那一個,非但容貌艷麗,連人生都好得讓人頻生竊意。

按照小城人的價值理論,毛妮浮于眾人之上,活成一把標尺,一種衡量。她理當珍惜,小心翼翼,誠惶誠恐,以維護一生的優(yōu)雅、富足。享人之未享,得人之不得,見人之不能見的前提,當然包含容人之不容,忍人之不忍,受人之不受。毛妮不肯,更不甘心泯然于眾人,變成“眾人”中的一人。

這是故事的主題之一,相當于軸心,如果換一個,毛妮就不會和今天我們正談著的主題有任何關聯(lián)。

那天毛妮勾起小指頭,走。指頭被賦予魔力,徑自穿越時間和空間,在我心弦上不停彈撥,欲望被召喚。當我被高速列車以時速二百三十公里的速度從晉南載往晉北,毛妮沿同一方向在高速路上疾馳。“蘭德酷路澤”外形硬朗,氣韻剛正,骨骼清冷,內(nèi)里卻相反,她以毛絨、蕾絲、棉麻,套、墊、盒,可樂熊、迪士尼、史努比,和各種淺淺淡淡的藍粉綠紫,讓駕駛艙溫柔多情。當她把左胳膊架在車門上,右手輕搭方向盤,右腳踩油門,左腿盤起來,左腳藏進右腿下,以慣用的姿勢駕駛時,漫不經(jīng)心,好似開車的另有其人,她不過奉命表演一個格調(diào),一股架勢,一種風范。綠—滴—啦。油門踩緊,“蘭德酷路澤”保持時速一百五十公里馳行,早于一個小時開始行駛的時間差,鐵路線和高速線時有平行,理論上,我們至少曾有一次擦身,剔除路面差,夾在兩線之間的田野、樹木、池塘,我們必然有過一次重疊,二合為一,形象模糊,只有“人”被欲望牽緊時的倉皇不停復沓。

當時,我以為這只是個關于欲望的戲碼。人總是欲望著欲望,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好勝欲、表現(xiàn)欲。欲望是決斷力,能引人走到不同方向。遁入空門和沉溺紅塵,只是界不同,其實一樣,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存在即合理。我們要尊重欲望,理解欲望,直面欲望,拆解欲望,轉(zhuǎn)化欲望,最終和欲望達成和解。毛妮管欲望叫“公貓效應”。十公里內(nèi)有母貓,公貓才會發(fā)情,如果沒有,公貓永遠都不會發(fā)情。我們互為對方的公貓,互為對方的母貓。一根小指頭,一個眼神,一字詞匯,一個圖標,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

等我抵達,太陽還在高空,大片流云如織錦,華麗之狀令人心動,我仰頭看,將下巴往高抬,再往高抬,萌生一個貪念——讓云落上臉面。照它此刻樣態(tài),當是綿軟軟、絲滑滑,洇開在臉上,恰似微醺后、羞澀時,淺淺一點紅,莫名心動。或跌進嘴里,酸甜苦辣咸,隨情隨境變動。最好不過揉在手心,隨我意愿忽大忽小造型。我看見毛妮奔跑在浪漫田野里,草地不停旋轉(zhuǎn),天藍云白是最美濾鏡,她綻開笑臉。青綠淺黃中,她一點點虛化,化身為云,為風,為氣,為光,為電,為一切神奇之物,強大之力,誘引我向往。不知從哪個節(jié)點開始,我開始旋轉(zhuǎn),以皮箱為輪轉(zhuǎn)椅,借雙腳之力。站前廣場空闊,原本清晰的場景漸次失焦,漫漶不清,我在眩暈中將它置換,好似也在鄉(xiāng)野,在林間,先還聽見機語嗡嗡,人語嗡嗡,很快混沌難以辨清,失明失聰,耳目一齊閉合,空茫茫一片干凈。

突然一陣DJ重金屬音樂將我驚醒,我慢慢穩(wěn)住。眼前排開一隊人馬,四橫五縱,五縱四橫,身體聽從唯一號令,被同一股力量牽緊,左右,上下,挺直,彎曲,齊齊漾開的笑意像誘引,更像拒絕,不允許異物加入,將其“唯一性”指代的歡喜、娛樂、健康、休閑意味破壞。我又看了一眼時間,鑒于“閨蜜毛妮”這一特殊物種,我在會面前就將心理建設做好了,沒想到會延宕這么長時間。我將雙肩包摘下,掛在皮箱扶手上,開始手舞足蹈,形態(tài)奇異如同一種抵抗。我沒能成功,十五分鐘后,當毛妮沖進人群將我揪出來,我聽見那些固定團員不約而同長吁了一口氣,像咳出一口濃痰,揪出兩只碩鼠,他們動作越發(fā)整齊,腿腳抬離地面的高度,胳膊彎曲的角度,都像拿標尺度量好。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他們不知道現(xiàn)代舞之母鄧肯,她教導人類自然即美,舞蹈要打破邊界、規(guī)則、制度、范圍,讓音符直接和骨骼肌肉發(fā)生作用。

天地一體,萬物共舞,一輪早早浮上東天的上弦月也動了性情,泛起微黃。我看見毛妮蠢蠢欲動,很像十六歲那個夜晚,偷偷背起書包,拉開窯門走出去。明月當空,夏蟬嘶鳴,草叢里聲線細微,都像誘引,一條狹窄小路在視線盡頭延伸,她小碎步狂跑幾下,被月影搖到恍惚,忽然聽見身后絲絲響,停腳回身,被黃狗纏住。一個可能的故事被改寫,過程漫長,卻也簡便,好似一夢醒來。

我才知道,毛妮下了決心,要把根拔出來,活人。

這是情節(jié)推動的原因。藝術來源于生活,但再高明的藝術也是對生活的限定。蒙娜麗莎放大的笑容背后,達·芬奇遮蔽了更多,毛妮嫁給王子后,也有截然不同的戲碼漸次發(fā)生。過程漫長,情緒作為衍生物,不宜明處宣示,只能藏在隱秘角落,不為“我們”洞悉。但眼睛作為特寫物,容易泄露秘密。

某夜王子醉酒,一個名字攜帶情欲滾滾而出,像毛衣褲精心藏起的線頭,一旦發(fā)現(xiàn)扯開,經(jīng)不起任何推敲。毛妮輕易拿到證據(jù),聊天記錄、雙人合照、開房憑證,都很陌生,若非刻意,無法辨識這是枕邊人。她推一把,捶一拳,肉身阻擋,各種軟綿綿,直到一身力氣使盡,王子仍在夢中纏綿,情話暖話甜蜜話,有她從未識見的溫軟。一百分只給過她一分,隔閡這樣深,溫室原來是寒洞。毛妮癱在床上,越來越冷。

那年大雪皚皚,初一下到十八,來不及化,一層摞起一層,路變成山。毛妮一腳深一腳淺爬進賓館,門口抖落一身雪,地墊蹭掉鞋底臟污,報出1130房號登記住下。圓床無辜清白,粉紅床單被罩枕巾不留什么痕跡,墻上掛一幅安格爾的油畫《泉》,年輕女人的胸脯讓想象豐滿,人物、造型、色彩、背景。夜如加濕器,一滴淚牽出被放大,無盡彌散。毛妮坐在離床很遠的地方,看著它水里蕩漾,漸起漣漪,滄海風生起,巫山云雨來。一動一靜,一呼一應,全是傷情。晝夜溜得飛快,一晃就是三天,毛妮沒有上床,坐在離它很遠的地方。她聽見一種遙遠呢喃,來自十三年前,一切都來得及的地方。萬輝老師站得筆挺,全身鍍金光。他在黑板上畫一些凌亂的圖形、線條、斑點、色塊,讓學生猜他會畫什么。沒人猜得對。農(nóng)村、田野。城市、高樓。美國、加拿大。世界那么大,你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一切都有可能。見證奇跡的時刻,是夢想產(chǎn)生,轉(zhuǎn)折產(chǎn)生,愛產(chǎn)生的時刻。

毛妮回家后,撥打電話,叫王子的嫡系親屬速來。那夜大雪紛飛,血緣親人心存疑慮,驚懼于想象。王子被父親一腳踹醒,什么時候了,你還在睡覺。他爭辯說這都是過去時,神情平淡,一眼一眼遞過來,隱含對她的責備。過去了就當沒存在嗎,時間不能蒙蔽的,卻要眼睛和良心一并替你遮掩嗎?毛妮問,捕捉到他眼里的嫌惡。他躲避,抗拒不提,希望忘記,她偏要他記起,時間、地點、體式、感受。不,錯誤就是錯誤,善花結不出惡果。我不愛你,拿什么恨你;我不恨你,拿什么諒解你。毛妮騙不了自己,銅墻鐵壁被白蟻蛀空,基石動搖,再也回不到往常。

王子及其家人拿出更多物質(zhì)補償,滋養(yǎng)得我們越發(fā)無知,仰望毛妮如星空,富足、優(yōu)越,名望、地位,恩愛、寵溺,團圓、美滿,目光越純粹,越令毛妮難堪,好似一出戲,眾人合力瞞著自己,而她足夠清醒,忍著疼表演無痕。她只能分裂,越想相信,越不由自己,展開翅膀想象,在一切可信中發(fā)現(xiàn)不可信,在“唯一”中洞悉“千萬種”。

毛妮說,以為能抓住的都抓不住,以為擁有的都在失去,以為永恒的早已分崩離析。我不再相信,被報復裹挾,也受不安刺激,漏洞越來越大,那么冷清,就橫在心門上。我越癡迷于維持表象,越容易被表象打敗,像滿足欲望的同時已經(jīng)摧毀了欲望。人一旦喪失欲望,就失去活下去的導向,只剩下空虛、疲累、陰暗、荒涼。荒蕪中長不出希望,要是不改變,我一定會在無解的痛苦、絕望和內(nèi)心的寂靜中走完一生。

語言是總結陳述,贅言不敘,時間地點人物一概模糊,只有焦點反復,用以營造悲傷冷凄的氛圍,穿透時空和小城人一起鑄就的堅硬外殼。我不相信她說的,又不得不信。共情力讓我憤怒,全身戰(zhàn)栗抽搐,絕望于毛妮的精神困境。而毛妮坦然。時間消解疼痛,同時腐蝕靈魂,但肉身強大,足以藏起一切印痕。

毛妮不停探索發(fā)現(xiàn)。入海九米,失去重力,像宇航員太空漫步,輕盈前行,珊瑚叢前穿梭,魚群中嬉戲,摸摸水草、礁石,被絲滑質(zhì)地驚奇。走一程看一程嬉戲一程,被魚的姿態(tài)吸引,徑自擺動下肢,以鰓呼吸,不覺嘴巴松開,送氣管掉落胸前,咕嘟嘟冒泡。幸虧教練及時發(fā)現(xiàn),一把提走,海里扯出來。那一刻陽光正烈,海上海下到處粼粼閃光,她生起人魚的體會,海下失去所有桎梏,自由到極致,站回地面反而窒息到不能呼吸,焦慮得口渴。若不是有人阻攔,她要返身跳回去,沉下海,看著雙腿愈合在一起,變成一只寬尾,游弋不停。又一次她去滑翔,和一只大鳥迎面碰上,翅膀藍黑相間,展開有炫目的光,她跟著飛了兩秒,被重力拽著偏離方向,眼睜睜看著大鳥往西飛遠。她有一種錯覺,能覺知鳥的脈動,一起一伏,極細微,極纖弱,隱隱的,穩(wěn)穩(wěn)的,仿似依著她的心臟,隔了皮、骨、肉,隙縫中傳來,耳朵里咚咚。先還聽得節(jié)律,一板一眼,一浮一沉,很快混沌下去,只余一片輕淺的白,又虛又空。

將死之際才有活著的欲念,窒息到不能呼吸,才覺察自己對塵世的不舍依戀。毛妮因此一次又一次去挑戰(zhàn),攀巖、蹦極、滑板、跑酷,肉身被各類裝備包裹,誘引至異界,只有雙目清澈,仍在人間。毛妮像被血泊包裹,掙扎無望,只有一張臉突出,放大,再放大,最終定格。雙目圓亮,黑瞳清透,半隱在兩簾翹睫之下,盯緊了是誘惑,能引出遐思無限,緊張、驚嚇、恐懼、麻木、鎮(zhèn)靜、空洞。

毛妮說,我被困著,每分每秒都窒息,像被人拿枕頭捂住口鼻。黑白、是非、真假都相對,立場不同就發(fā)生轉(zhuǎn)換,我只好分割自己,一面把自己的人格、愛和對世界的體悟一層層剝開,一面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安之若素,像演員抽離自己的靈魂,變成一具粗魯肉體被劇情主宰,像祭司眼睜睜看著自己變成羔羊供他人祭拜。現(xiàn)在我不想做逆來順受的臣民,我要做自己命運的輪盤,拯救或者毀滅。

前幾天毛妮給我發(fā)了個視頻:她黑發(fā)順直,素目低垂,棉麻衣裳布底鞋。黃狗纏在她腳底,花貓窩在墻頭看熱鬧,母雞踱著寬步,身后一群小雞仔各自歡騰,顏色微黃,輕柔如同一場幻夢。情緒走到飽滿,容不下一個字。只有一首背景音樂輕輕響起,鏡頭從畫布上一朵花搖開去,大片向日葵、郁金香、蕎麥花,大片丘陵地貌,和她十六歲時做過的夢一模一樣……

夜已深,四盞燈搖出一片光影,在甲女臉上柔柔晃,水波淺淺漾,她將頭臉仰起,嘆了一句,我很羨慕她,將自己連根拔起,活成人。

也可能在另一個地方扎下根,變成另一種樹。乙女笑說,故事在故事之外,當你在這里講述她,也許她早已轉(zhuǎn)變了形態(tài)。

甲女正欲說話,聽見沙沙響,男一說是野雞。指引大家看,黑洞洞,看不清,眼睛被吸引,盯來盯去,最后都變成蟲,狠勁往地底鉆。松針腐著厚厚一層,越往下越松軟,最終成為土的一部分,厚積,沉淀,與土一起呼吸,地皮便一拱一拱有了起伏,把那些毛茸茸的微生物顛得東倒西歪,口吐香氣,也吐穢氣,徑自發(fā)散在山中。山中便有了奇味,一絲絲一縷縷,人鼻中穿行,人腦里游弋。

人一時迷醉,斷了閑談的念,各自去睡,聽見波濤聲漸近,只當在船上,在河里,在水的腸道中,閉眼隨風,起伏任命,浮浮沉沉了一程,才醒悟是在山中,風高聲勁,一浪一浪洶涌。人漸次生出想象,創(chuàng)世初,水星和地星撞擊,粉身碎骨后,彼此混同,隨物賦形,便有了崇山峻嶺,低谷盆地,也有了江河湖海,地下暗流,水土混為一體,土中有水,水中有土,相互貫通,相互作用。地腹寬闊,也全賴水土平衡,才得以生生不息,地球是土球,更是水球,山是土山,更是水山。人一覺知,更其敏感,林地深長悠遠的呼吸也起了水音,淙淙的,潺潺的,一起一伏,一蕩一漾,人渾身通透,如獲重生,挺直身軀向四處伸展,將身子拉長拉長再拉長,植物根蔓似的擁抱整座山,又河也似的蜿蜒曲折。一時恍惚,不知在河里,還是在山間,置身水中之土,還是土中之水。人呼一口氣,如咕嚕嚕吞了一壺水,一品有花馨,二品有茶香,三再品味,竟全是天地精華,日月神采,水土滋味。

醒來才知夜半雨來,人掀開門簾探出,霧如固體擦過臉面,涼絲絲入骨,起一層雞皮,遠望,一片灰白,高高低低浮在半空,唯一尺內(nèi)一些流動,緩緩慢慢,像不情愿被推動,身子出去一尺,腳還扎在原地。萬物界限模糊,人和人對面不見,行動不便,便在帳篷內(nèi)圍爐喝茶,將前一夜話題接續(xù)上,乙女說——

照你的說法,你故事里的女人本來是樹,將根拔起來活成人。而我的主人公,是被樹吸引,把自己粉身碎骨的女人。

我不知道該叫她什么。

抵達時,落日高懸,高鐵站一角挑著明黃,如長了腳絲絲線線移動,情緒一點點氤氳,漸次濃郁,火山樣澎湃,直把一顆心焚燒,灰燼亂飄。我不知去向,東南西北中,每一處盡皆荒涼,被絕望捕獲的肉身,逃不脫中午破開的暗洞。我藏了滿心的事,他絲毫不覺,仍在絮叨午餐喝得太飽,酒嗝如伴奏連綿不絕,酸腐直撲面目。情感溫度不同頻,對話失去平衡,無法支撐,我把衣物塞進雙肩包,聽見呼嚕聲響,高高低低浮浮沉沉,比抗拒本身更令人灰心。在高鐵站我告訴售票員,隨便,只要開車時間近。鐵軌叮咚,有時轟隆,思緒漫漶不清,我不辨究竟,是在覺醒,還是繼續(xù)做夢。

人被高鐵站口水一樣吐出來,帶著世俗的歡笑、興奮、欣喜、激動,也帶著世俗的焦慮、憂郁、厭惡、恐懼,只有她不像人,是熱帶雨林走出來的一株植物,滿身濕潤潤,一團異域特性罩在身周,脫俗得讓人心疼。后來她停下來,半倚著電線桿抽煙,左腿搭過右腿,遠遠伸出去,讓人立刻想到《花樣年華》,只是她沒穿旗袍,也不像張曼玉燙卷發(fā),她頭發(fā)只有半寸長,黑衣黑褲闊綽得過分,越發(fā)顯得清雋挺拔。

我被她的氣息吸引。先于肉身,若隱若現(xiàn),執(zhí)拗頑強,它飄散在空中,被氣流沖擊著上下浮沉,卻更像凝固的一團,被她穩(wěn)穩(wěn)牽緊,一尺內(nèi)跟從。我無法以精準語言描述,將我深深吸引、令我共情的寂寥、冷傲、孤清,可能是我錯認,她沒有一個表情指向這一判定。我像拙劣小說家自說自話,割裂了人物心理和行為的統(tǒng)一性,將她代入我的情緒。我斷然判定,她在哭泣,盡管沒有眼淚。

這當然是我猜測。每個人都穿著鋼筋水泥外罩,目光只是笨拙鋼針,撬不開心門。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不遠處的她是另一個自己,我和我對峙,我和我掙扎,我向我妥協(xié),我勸我放下,我和我終其一生抗爭,卻始終無法割裂。

我就那樣滯在她附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不遠不近,沒說一句話,沒有一個舉止,像和天比耐力。天很快敗下陣去,先還有一縷一縷霞光鋪在西邊,很快變?yōu)殚偌t、寶藍、淺灰,及至一層一層泛黑起來,徹底吞沒了天。那天經(jīng)過站前廣場的人會看見,豁然亮起的街燈輕晃,女人身影微漾,像兩棵草搖曳在水里,在夢里,在一場吞沒理性的荒誕里。沒人過來一探究竟,人都匆忙于自己的行程,迷醉于在自己的舞臺亮相。

中間好幾次我想離開,如果我離開,這個女人就像那天經(jīng)過我的很多人一樣,不會留在我記憶里,更不會成為此刻我講述的主題,但我沒離開,我沒辦法走出她的氛圍圈,或許兩個人磁場暗合,磁感線正在交織,像功夫片里內(nèi)力角逐,或一個科幻情節(jié),線與線激出光,光與光相互吞噬、吸食、消融,如果配音,應該像電筆接觸,零線火線,串聯(lián)并連。我沒有離開,東南西北中,沒有一條路是我的方向。我和她耗在一起,和一棵樹、一只動物、另一個人耗在一起一樣,沒有更多必要性,卻也沒有抗拒的理由。

突然她打了個呼哨,聲音之激蕩響亮,能催醒一座城。幾輛車聞風而動,最先靠近的那輛早早張開大口。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沒帶行李,哪怕很小一只手袋。好像她的煙、手機、水杯都自己長腳,在她需要的時候,就奔到她手里,等她不需要,就跑得遠遠的。我看見她把手搭在車門看我,或許她看向的是其他地方,但我立即回應,眼巴巴看過去,想跟著她走進車里。

車沒理我,竄出去好遠。我被拋進暗黑,方才被想象統(tǒng)領,亂生共情,所激起的一絲火光倏地熄滅,同時被萬物拋棄的孤獨感更深重地掩殺過來。我要消融。將自己葬埋。徹底。絕對。完全。荒涼之地再無我絲毫印痕。東南西北中。隨便。都行。我準備坐第一輛開向我的車,去他本來就要去的地方。

“京”牌車窗搖開,幾個字爭先恐后,你—去—要—城—古?

這是老桑特色。他一大把胡子像加速器,字詞沖出來經(jīng)過它就開了雙倍速,比如他說“隨便”,兩個字沖破胡子障礙時各自匆忙,“隨”從左邊出來的同時,“便”從右邊出來,稍有差池,就變成“便隨”。“便隨”就“便隨”,他說“隨”是順從,“便”是從順,字意相同,排序隨心情。后來我看老桑表面兇猛,在她面前卻很溫順,才醒悟當時他的邀約,一定奉了旨意。

這才知道他們都是畫家,來古城采風。

古城四周有大片丘陵地貌,他們說跟法國郊外一模一樣。看到了嗎?那在風中搖擺的白楊樹就是莫奈畫過的那種楊。莫奈日復一日畫它,不同季節(jié),不同時間,不同光線,不同顏色,他捕捉白楊的節(jié)奏感、重復感,也體味大自然的不可預測、不可馴服。草地上的白楊樹。陽光下的白楊樹。秋天的白楊樹。厄普特河岸邊的白楊樹。秋天厄普特河岸邊的白楊樹。陰天厄普特河岸邊的白楊樹。從沼澤地觀望厄普特河岸邊的白楊樹。他們說莫奈很專情,畫白楊就畫白楊,畫草堆就畫草堆,畫睡蓮就畫睡蓮。尤其是她,提起莫奈總是癡情,像面對面表白,渾身通了萬伏高壓電。有時情動,臉紅到脖頸。有時心動,魂跑出去老遠。老桑一次兩次三次呼喊時常向我眨眼,表情詭譎,暗示她又被莫奈勾了魂。

我沒有任何預設和假想,朝著他們給定的情節(jié)反射。過了很長時間,才遲鈍開竅——她的層層包裹,是她自我選擇,更是他人給予。我后悔沒有更早理解,不懂同一個客觀表情可以包納千千萬萬種主觀心理,一個和另一個之間,有黑白、高低、胖瘦那么遠。

古城留有過去痕跡,我們每天在城門樓內(nèi)外游蕩。設想在過去,“三寸金蓮”飄過,一尺香留在身后。守門將士城門樓上聞見,手中鋼戟握緊。城是甕城,敵人進攻,頭門大開,敵眾無知,蜂擁而入,關門打狗,劍弩連發(fā),血染城門。這種想象利于消化和溶解,我不再在意信息,有時它來,遲了幾天才被看見,有時他一連發(fā)十幾個“?”都被我忽略。“知乎”告訴我,男人心里有你,行動才有你,以愛為名的冷漠不符合心理邏輯。后來我不去看,不去想,有沒有都虛妄,不能改變結局。不過同等對待,假如他反省,會想起他用冷漠圍成的墻,我一次次碰壁,發(fā)出的咚咚聲足以將靈魂震碎。他忠實守衛(wèi)著心門,不令其淪陷,很像對金海心《那么驕傲》的反證:糟糕,我陷得比你早/你愛得比我少/注定要受煎熬。

我決心向她學習——那么驕傲。

中午,等老桑叫過三五遍,門才開一條縫,一只手接過面包、牛奶、雞蛋,或包子、豆?jié){、油條,門隨即關緊。一開一合過程迅疾,她像流星閃電,不釋放任何訊息就消隱在門后。只有氣息不受控制,空氣里滴溜溜打轉(zhuǎn),讓人遐想它們的源起。我再也沒見過那套黑衣褲。等她準備好,窗簾嘩啦,門吱呀,一些飽滿度極高的顏色會先于她飄出來,像調(diào)色,紅藍白不是紅藍白,黃綠紫不是黃綠紫,都變?yōu)槭⑹烂李仯負碇刻於既粜律T谒袆訒r,老桑的眼神就落在她骨節(jié)上,像必需品,像一個不得不如此的輔佐,寵溺得令人心疼。

老桑管她叫莫莉,莫奈的妹妹。吃什么,莫莉定。去哪兒,莫莉定。干點兒啥,莫莉定。“莫莉定”很快變成大家的集體口頭禪,我絲毫不懷疑老桑對她的感情,他悄印在目光之間的印痕,像古城羊只不證自明——不停咩叫,聲線清脆,從西到東,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北到南。

我們總是下午出行,兩部車,八個人,東城門西城門南城門北城門。無論從哪個方向開出去,都會遭遇美景,八雙眼被抓緊,舍不得放下手機,也舍不得上車,就那么行一路,拍一路,歡笑一路。時光如風緩緩流過,大片云彩飄來蕩去,如碩鳥抖開翅膀,色彩之重,超出過往所有經(jīng)驗。有時我們會一齊愣住,兀自去聽,心醉一回又一回,人如散在塵里,散在風中,散在千年萬年的夢里。一棵棵“莫奈楊”就漾在這個夢境里,層次分明,煢煢孑立,以各自風骨迎風而立,也迎著我們而立。我們被誘惑,一步步靠近。莫莉總是感嘆,離它這么近,卻無法理解它,無法觸探它的根脈,無法看清它在地下的姿態(tài),無法了解它和它之間是相握還是分散。我學她張開雙臂朝前探,把一棵楊抱在懷里,暖了很久還是很冷,樹皮鐵硬,硌得胸疼,她卻抱著不放,像要到地老天荒。

等待過程漫長,他們會從后備箱拉出折疊桌椅、畫箱,長時間作畫。我總是看不了幾頁書就被誘惑。藍天,白云,綠樹,青草,美得過分。不論走到哪個方向,古城田野總怡然一群牛羊,長尾搖來擺去,哞咩四響,莫莉喜歡和它們待在一起。不知道為什么,她所在的地方,風景又有不同,我喜歡跟著她,卻總跟不緊。

藍牙揚聲器循環(huán)播放一首吉他獨奏,曲調(diào)空靈,像魔爪勾著人疼,想哭想掉淚。莫莉就說聲音不是從這臺進口的美國音箱傳出來,而是自樹里生長,自“莫奈楊”的葉梢傳播。每個音符都寫著莫奈的一輩子,有莫奈的專屬顏色,有莫奈的獨特氣息,有莫奈終其一生的愛與恨,喜與悲,所以不論如何拆解拼接,都成立,以供世代解讀。老桑說莫莉吃莫奈,喝莫奈,呼吸莫奈,吞吐莫奈,全世界都是莫奈,莫奈就是全世界,他說人不該如此依賴他者,非得找到自我,才有存在的理由。

老桑難得深刻,語速反而慢,一字一停頓,字與字之間的距離足令人云游天外,轉(zhuǎn)一圈再回來。這種時候并不多見,也不發(fā)生在莫莉面前。一旦和莫莉?qū)γ妫仙>鸵绘I還原,語速快到不正常,胡話連篇,邏輯混亂。大概字詞各有靈性,入腦淺,流速快,不經(jīng)體內(nèi)循環(huán)一遍,便輕淺如一縷香煙,出嘴就散。

我落在他們的軌跡里,晚睡晚起,作息不規(guī)律,過午非但食,且茶,且酒,且癲,且狂,且咖啡,且香煙,且嘶吼,且瘋魔,一面說未來可期,一面說未來已來,一面說來日必有機會,一面說此生再也無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我沒想過離別,他們也沒提過,所以當它到來,我難以區(qū)隔它早被預定,還是臨時起意。

我懷疑源起于那個偶然“發(fā)現(xiàn)”。

那天清晨,我被五點半的鬧鈴喚醒。古城很舊,也很新,過往印痕化生,給了小城新生的力量。四面城墻有元代所建,也有歷代翻修,都像城中十字路口臺階上常年穩(wěn)坐的年長老人,一位捋胡須,另一位也捋胡須,人長到一定年紀相似,城墻也一樣。他們告訴我,古城的日出和別處不一樣。

沿西門出城,豁然開朗。太陽正欲升空,光線先還是暗淡的一抹,很快清透,且濃烈,遠處山脊上一帶紅,迅速朝我涌來,披掛了一身。莫奈楊在大片平地里傲然挺立,形狀美極,我在景里挪移,小心變換身形,不讓自己進入眾人眼中。很多畫家在畫,很多攝影師在拍照,有動有靜,都很癲狂。藝術相通,明暗,虛實,空間,時間,層次,結構,我被驚艷,被感動,又被莫名的傷感戳中,不知道為什么悲傷,為什么絕望,為什么總被一片厚重的黑壓著心靈。風很溫柔,不遠處的葦草輕輕搖擺,絲絨一般輕柔,想象它從手背掃過,從手臂掃過,從耳朵根掃過,從最靈敏的私處掃過,渾身酥麻,而后激昂,奮起一股情思,想褪去所有衣裙,朝風裸露身體,讓山河萬物去體內(nèi)循環(huán)一趟,讓停留的停留,帶走的帶走,讓滌凈的滌凈,污臟的污臟,讓自己就此消融,化成最小的微塵,附著在萬物之上。我再沒有接到他的消息,好似先前的“?”已經(jīng)盡到所有義務,他以默然告訴我,以后,不必了。風忽然勁了,林間嘩嘩,羊鈴被傳出去很遠很遠,又傳回來,縹緲如同幻夢,好似逢著很久以前的一個夢境,兀自在林間穿梭,那么悠久那么悠久的一次穿越,從身體而心靈,從地上而空中,從這里而那里,時間被時間切割,肉身被肉身驅(qū)離,只有恒久的風還在山谷里回蕩,一波一波徜徉。

我突然看見莫莉,同時被她看見。

她在作畫。手腕旋轉(zhuǎn),指尖靈動,筆著了魔,上下劃擦,左右調(diào)撥,四周畫圈圈,如同一場狂舞。色板輕顫,淡黃色液體在不銹鋼小碗里散發(fā)松節(jié)的香。我如經(jīng)歷又一場夢境,看黑、白、藍神奇變幻,畫面逐漸飽滿,一株莫奈楊。它和我在古城見過的所有樹都不一樣,和莫莉之前畫過的樹也都不一樣,它甚至不像一棵樹,但我確定,那就是“莫奈楊”。畫面不具實形,一塊又一塊模糊色斑,我看到暴雨傾盆,狂風穿過白楊枝杈,樹梢斷裂發(fā)出嘎巴聲,莫莉在樹下仰身,與天平行,任由風從骨間刮過,肉里穿行。一股無以言說的傷感籠罩了我,我說為什么,為什么我像被電擊中,這么疼痛,這么哀傷,那一瞬間莫莉?qū)⒐饩€扭向我,黯淡孤清,似與天一色,我正欲捕捉,她神色已轉(zhuǎn)換。回吧,她說,要下雨了。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中午十二點以前見面,當時我沒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品牌:溪水文學
上架時間:2025-02-17 17:05:58
出版社:北岳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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