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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非虛構寫作的三副面孔
“講故事的人”是一個“熟梗”,本雅明、約翰·伯格和莫言都拿它說事。其實,在生活中,誰又不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呢?我們既講述我之所見,也講述我之所感。盡管網絡時代溝通便捷,但無論是信息交流還是情感交流,“講故事”的方法都異常重要:一些謊言讓人深信不疑,而有些發自肺腑的真話聽起來卻像撒謊——文學作品所構建的形象和持守的立場,以獨特的方式深入身心。
不得不說,讓讀者心甘情愿地閱讀、接受、欣賞和相信,是所有寫作者的夢想。于是,“講故事的人”發明出各種各樣的講述技巧和風格,“非虛構”是其中之一。與小說、散文、詩歌等明目張膽的“以情動人”不同,非虛構寫作通過增加現實或真相的信息量以及讀者的參與度來增強可信度;寫作者節制自己的情感,嘗試用“實”和“真”打動人心,光怪陸離的世界在讀者的介入中變成意義的生產場——他們講述的世界不僅證明了“我”來過,也為讀者想象和理解身在的現實新開了一扇門。
作為一種文學思潮的非虛構
文學史家對非虛構在中國的興起做過考證。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即有關于非虛構文學的概念出現;但直到2005年《中國作家》(紀實版)開設“非虛構論壇”專欄,和2010年《人民文學》雜志開辟“非虛構”欄目,非虛構寫作才引起社會注意,逐漸發展成了當下的流行文體。當然,在更寬泛的界域內,非虛構寫作并不是什么新鮮事,在此之前的西方和中國都有。現在談論非虛構的歷史,我們習慣于追溯到美國作家卡波特的《冷血》那里,但也不應該忘記,它有本土血統。有學者就指出過:“縱觀古今中外文學史,這一寫作模式早已存在。我國古代的史傳、游記、紀實、書信,現代的日記、口述史等,其實均可視為非虛構寫作,只不過古人未使用這一概念。明清小說興起之后,非虛構寫作的光芒雖被虛構寫作所遮蔽,不過非虛構寫作的流脈從未中斷。”[1]所以,非虛構寫作并不是“非虛構”這個概念所創造的,而是反之,它不像中國現代白話小說一樣是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被“設計”出來的,而有其自身的歷史。
我注意到非虛構寫作在當代開始“走紅”的時間節點,是新世紀初年;無獨有偶,現在如火如荼的網絡文學大規模崛起,基本上與其處于同一時段。這兩個看上去完全不相干的文學現象幾乎同時出現,用偶然的巧合來解釋不足以服人。
拉長視野感悟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潮汐升降,網絡文學和非虛構的流行值得關注,它們的產生是民族文學傳統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生動案例。前者從傳統小說中分孽生長,后者則從報告文學中跳脫出來,都是對傳統的打破。非虛構作品的讀者數量雖然無法與網絡文學相比,但仍然可稱得上是嚴肅文學陣營里的“流量明星”。我們知道,某種文化生活方式“流行”的背后,一定關聯著社會思潮的變化,文學史往往會成為思想史的一部分。當我們將網絡文學和非虛構放在世紀之交這個關口中討論,會看到這種現象的必然性——這不只是人類對整數年份的喜好,更是改革開放以來社會思想觀念和大眾文化思潮嬗變的結果。
改革開放以來,追求經濟效益的發展目標和金錢至上的生活觀念沖擊了傳統文化價值,商業道德和文化倫理之間的博弈在新舊世紀交替之際達到白熱化。一方面,商業規律入侵文化領域,除了文明教化功能,文化也成了大眾休閑娛樂的消費對象。互聯網的推廣普及加劇了這一變化,作為文學消費的極端形式,網絡文學得到發展壯大。另一方面,在傳統與現代、道德與利益、個人與集體等對立觀念的揪扯纏斗中,個體陷入何去何從的精神困境,對永恒、嚴肅、崇高等意義的追尋被重新喚起;用理性的求真、求實來撥開現實的迷霧,對抗社會情緒中的喧囂和迷茫,成為大眾在娛樂消遣之外的普遍性需求。在文學中,出于對“先鋒寫作”等偏離現實、為藝術而藝術的形式主義寫作潮流的不滿,現實主義寫作回潮,小說中的“新寫實主義”和紀實文學中的“非虛構”應運而生。后者由于直面現實,能直接回應社會的精神關切,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小說,更受讀者喜歡。
如此,將非虛構寫作放在時代生活的背景中加以觀察,如果這個對比不太荒誕,那么我們可以說,網絡文學與非虛構分別代表著商業消費和互聯網媒介興起之際兩種不同的社會精神文化需求。前者供讀者休閑娛樂,回饋的是大眾“白日夢”式的生活愿景;后者幫助讀者觀察和理解現實,滿足著大眾追尋現實意義的人生渴望。
2015年10月,白俄羅斯作家兼記者S·A·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央視公布消息的那一刻,我恰巧與詩人、翻譯家晴朗李寒在一起。他是獲獎者的作品《鋅皮娃娃兵》和《最后的見證者》的漢文譯者。媒體采訪的電話不斷打進狂歡的現場,在答問中,晴朗李寒說了這樣一句話:“她作品的魅力就在于真實可信的普通人的經歷”,后來這句話被他寫進了專題文章里。[2]
非虛構作家獲獎而引發的歡呼蔓延到文壇內外,熱烈的場面背后是真相對大眾的吸引。從這一點看,非虛構寫作首先是一種文學思潮,它的興起首先是社會觀念變革的結果,它的本質和內驅力是要通過真實來探尋現實的真相;其次,是文學自身對社會吁求的回應,是文學在與現實和讀者的對話中做出的適應性調整。作為一種文學思潮,非虛構寫作不僅僅限于這一文體之內,它也是新世紀以來文學創作中的一種精神狀態和寫作立場。
作為一種創作方法的非虛構
雖然非虛構有著豐富的內涵和外延,但那個被《中國作家》和《人民文學》雜志上的專欄所指的狹義的“非虛構”,即文體意義上的非虛構寫作,才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對象。
如何處理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是文學中永恒的命題。作為文學常識,這個命題的底層邏輯是如何處理虛構與真實之間的關系。以虛構為主的小說、戲劇,和以紀實為主的散文、報告文學等在不同的路徑上進行嘗試。經由寫作者的探索,非虛構似乎找到了辦法。但它的審美規范和創作方法并不容易被清晰辨別,在部分讀者那里,非虛構寫作與報告文學糾纏不清,甚至也與散文存在某些瓜葛。這些情況深度反映了文學書寫中虛構與真實之間難以回避的悖論。
非虛構指向對真實的呈現,或說是對真相的去蔽與揭示。但退回到文學審美的基本原理上,文學創作不能創造一個像客觀物體那樣的“真正的”真實存在,只能創造“藝術的真實”——當我們說到“創造”,意味著這種真實并不是將客觀世界挪移到了文學中,而是我們的主觀意識對客觀現實進行審美轉化后的重組與再造。事實上,受制于人類感覺器官的局限性,人類無法對現實的全息要素進行如實的摹寫,我們所觀察和用語言文字記錄到的也只是個人頭腦里映像。身在現實中的人,對自身所能感知到的客觀現實深具關懷,這是人的本能。在對文學作品的欣賞中,讀者會不自覺將基于個人所見的“真實”作為評判藝術真實的標準——這里的“所見”在很大程度上也蘊含著他主觀上的“想見”,這種愿望實際上構成了一種閱讀期待。對藝術真實的理解和期待,從根本上表現為對文學意識形態屬性的召喚:作品中需要有一套作為主題的觀念來響應讀者的期待。
不得不說到報告文學。報告文學是紀實文學的代表,非虛構更以標榜對真實和真相的追尋見長,但最終非虛構在報告文學的路徑上旁逸斜出而獨樹一幟。究其原因,在于報告文學無法繼續滿足社會求真、文學紀實的需要。直觀上,我們也確能在非虛構中感受到對報告文學的抵制與排斥。再進一步細究,報告文學中出現的哪些問題招致了非虛構另辟門徑?2023年第11期《中國作家》(紀實版)刊發了一篇題為《非虛構寫作的“是”與“非”》的對話稿,當中一段話回答了這個問題:
“……當前報告文學創作的問題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庸俗化’傾向,一個是‘廟堂化’傾向。前者表現為市場經濟背景下報告文學寫作中的‘銅臭氣’,為了‘向錢看’的目的,替某個企業家、暴發戶撰寫發家史。放棄作家的主體性,按照甲方的意志為傳主立傳。這種寫作當然上不得臺面,但卻在廣大基層作者和讀者中間,蛀蝕了報告文學創作的尊嚴。后者表現為面對重大題材的蜂擁而上、人云亦云。千篇一律的扶貧脫困,千人一面的疫情防控,平庸的流行觀念、普泛的公共視角、空洞的宏大敘事。說得好聽一點,是記錄卓越,見證光榮,謳歌偉大;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把報告文學寫作閹割成沒有生機和銳氣的‘廟堂雅樂’。”[3]
在我看來,社會對報告文學的“庸俗化”和“廟堂化”不滿,并不在于它所記述的內容是否與客觀生活中發生的事件相符,而在于其寫作方法和立場令人生疑:報告文學十分熱衷的寫作方法,是闡釋結局已定、結論已下的事件或現象,過于外露的意圖和主動的熱情使它難以擺脫為資本張目、為政治宣傳、為利益方立傳的實用性目的。因此,它的敘述過程不能通過讀者“想見”的真實感創造令人愿意信服的新觀念或新思想——這構成了與非虛構的重大差別。
在非虛構寫作中,作者并不預設結論和主題后再去羅織材料,而是深入現實內部,通過多視角觀察和多角度采訪發現有價值的素材,盡可能從多個側面客觀地反映現實的情況,從而為讀者想象、思考和判斷現實提供證據。在對真相的呈現過程中,以相對客觀的敘寫來取代報告文學強烈的、先入為主的主觀敘事,是非虛構寫作的重要方法。在上述對話文章中,對此的總結頗為精到:“它的直觀特點是呈現來自不同角度的觀察、記錄來自不同立場的意見;它的認識論基礎是真理的絕對性寓于相對性之中;它的情感邏輯是通過現場感的營造進而抵達真實感;它的敘事特征是多個第一人稱限知視角敘事的復合與交響。”[4]
作為一種文體的非虛構
當下語境中的非虛構寫作,其實體的所指是一部部非虛構作品。在潛意識里,當我們提及“非虛構”,把它視為具有獨特審美風格和文化精神的文體。這是廣大非虛構作家樂于見到的結論。肯定這一點,就意味著非虛構寫作已經具有文體上的自覺意識,并且形成了獨有的美學特質和敘事規范。
童慶炳先生曾解釋過“文體”這個概念,他說:“我們大致上給文體這樣一個界說:文體是指一定的話語秩序所形成的文本體式,它折射出作家、批評家獨特的精神結構、體驗方式、思維方式和其他社會歷史、文化精神。”[5]已有不少學者對非虛構的文體特征進行過概括總結。例如,丁曉原認為“非虛構的基本意項有四條”:一是作為敘事方法的非虛構,這是它原初的意義;二是指圖書的基本分類;三是作為一種寫作方式,它基于采訪、田野調查、文獻文檔的查詢引用、個人的親歷親驗等,摒棄主觀的虛構意圖;四是作為文學寫作應有的一種精神指向。[6]孟繁華認為,“非虛構文學在不多的作品中,逐漸表現出了與傳統文體的不同特征。這就是:客觀性大于主體性,對重大事物的關注大于個人感受的抒發,對社會問題和矛盾的呈現、揭示大于個人的冥想,在藝術上對多種文體元素的整合大于啟蒙主義對過敏性的批判。”[7]
綜合非虛構寫作所秉持的文學精神及其他創作方法,分析從《冷血》到S·A·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獲獎作品等外國經典名作,再到梁鴻的“梁莊系列”、喬葉的《拆樓記》等中國知名作品的敘事特征和美學風格,我們不妨對作為一種紀實文類的非虛構文體進行一次簡潔的“畫像”。
非虛構是一種力求“寫實”和“求真”的文體。所謂寫實,是深度切入生活現場或歷史現實中,全面、深入地講述事件發生的全過程;直接使用現實或歷史材料,較少對經驗進行藝術化的加工和處理,多采用多機位照相的方式觀察和“實錄”現實,試圖在一定范圍內呈現現實的“真相”。由于寫實與求真的追求,導致非虛構寫作與新聞有著相似的敘事倫理,《冷血》是卡波特歷時6年、在6000多頁采訪和搜集資料的筆記基礎上完成的,[8]被視作是用“新聞主義”手法寫作的典范之作。阿來寫《瞻對》,也多次到當地采訪并查閱了大量歷史資料,該書的新版序言中即寫道:“我去實地考察以后發現,關于瞻對的故事并不只是一個民間傳說,它是當地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一系列歷史事件,并且與很多歷史人物都有關系”,“我這次寫作靠兩方面的材料,一個是清史和清朝的檔案,另一個就是民間知識分子的記錄”。[9]
非虛構是一種擅長采用多視角敘事進行客觀性表達的文體。由于文學創作無法真正地還原現客觀真實,只有能給讀者提供更多關于書寫對象的信息,才能產生更充分的藝術真實感。因此,以田野調查的方式從不同方向巨細無遺地觀察和搜集事件的信息,其中包括不同相關方當事人的立場和態度,以及與此有關的文獻和實物資料,是非虛構寫作過程中必不可少的準備。這些龐雜的信息如何以一定的秩序進入文本中?通過多視角敘事對現實進行“客觀性”描摹,是大部分非虛構文本所采用的方法。喬葉的《拆樓記》以親歷親見的姐姐家蓋樓、拆樓的過程為主要情節,但作者并不僅僅以自己和家人的視角來講述事件的經過,而同時引入了周圍鄰居、村干部、村干部家人、拆遷辦工作人員、拆遷隊等的視角,在眾人的“圍觀”中呈現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拆遷”這一典型事件的復雜性。
非虛構是一種主題具有開放性和啟示性特征的文體。以往紀實文學中體量和影響最大的報告文學是“作者的文體”,盡管作者并未見得直接以敘述人的身份登場講述,但其強大的主體性產生了“改造世界”的神力,“現實”按照“先驗性”的觀念成為被設定的結構,失去了其客觀性質,其敘事和主題都是封閉性的。而非虛構作品可看作是作者與讀者“合謀”而成的文體,作者向現實和讀者讓渡了部分權力,現實的客觀性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保留;作者、現實和讀者形成開放式的對話關系,作者不向讀者直接強化、傳遞或誘勸某種觀念,而是靠“真實”來啟發讀者進行意義的自我生產——從這一點上看,真正的非虛構是具有現代性的文體。彭荊風的《滇緬鐵路祭》通過多視角講述這項多災多難、最終胎死腹中的“偉大工程”的建設過程,如何理解杜鎮遠和各位鐵路工程專家,清政府、民國政府、云南各級地方政府主政者和英法等國的所作所為?作者并未將個人的態度強加進文本中,而是通過對真相盡可能地還原給讀者提供回望歷史、打撈民族記憶的契機。
從思潮到創作再到文體,非虛構的來路和邊界漸漸清晰,已然是確鑿的文體存在。與記錄研究過程、數據和結論的科研報告不同,在審美的尺度上,文學創作表現為主客體的統一,是信息交流與情感交流的混合態,文學作品是客觀現實與情感愿望的融合體。文學這個“講故事的人”與從遠行歸來的旅人并無多大差別:在真切講述見聞的同時,也要表達自己行旅中的歡笑與喟嘆,以此在聽眾那里求得認同與慰藉——這提醒非虛構寫作,真實和真相固然重要,但真情也不可或缺;如同報告文學,“報告”固然重要,“文學”也必該是題中之意。
注釋
[1]晴朗李寒:《我譯阿列克 謝耶維奇:震撼心靈的真實》,2015年10月14日《文藝報》
[2]王文靜、王力平:《非虛構寫作的“是”與“非”》,《中國作家》(紀實版)2022年第11期。
[3]王文靜、王力平:《非虛構寫作的“是”與“非”》,《中國作家》(紀實版)2022年第11期。
[4]王文靜、王力平:《非虛構寫作的“是”與“非”》,《中國作家》(紀實版)2022年第11期。
[5]童慶炳:《文體與文體的創造》,收入《童慶炳文集》第四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1月版,第3頁。
[6]丁曉原:《為了文學的初心和使命寫作》,2023年7月7日《文藝報》
[7]孟繁華:《走進當下中國社會的深處》,2023年7月7日《文藝報》
[8]見互聯網百度詞條。
[9]封面新聞:《阿來目前唯一真正非虛構歷史作品《瞻對》新版推出,有多處修訂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