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浙江官立兩級師范學校的實驗樓隱在朦朧中。青磚外墻上爬滿枯藤，露珠順著藤蔓滾落，在石階上濺起細碎的寒光。林墨琛扶著橡木門框站穩，后腦的鈍痛如鈍刀磋磨顱骨。他低頭看向掌心，靛藍墨跡在指縫間暈染成斑駁的紋路，像某種未解的化學式。

“林先生醒了？”門房老趙端著銅盆從廊下晃過，盆中熱水騰起白汽，“經監督吩咐過，您要是再昏在實驗室，就讓我往藥湯里添兩錢砒霜——說是以毒攻毒。”

林墨琛扯了扯青布長衫的袖口，布料摩挲門框時簌簌落灰。三日前他從上海抵杭，剛踏入這所由求是書院改建的師范學堂，便被監督經亨頤拽進實驗樓任教。此刻他環顧四周，教室墻上貼著黃裱紙謄寫的《奏定學堂章程》，最顯眼處懸著“癸卯學制”的理科條款：

“化學一科，當以實驗為本，尤重農工實業之應用。”

紙角被潮氣洇得發脹，林墨琛伸手去捻霉斑，懷表的滴答聲忽地刺破寂靜。他摸向胸前口袋，鎏金表殼泛著冷光，表蓋鏨刻的“教育救國”四字鋒芒畢露，內里機芯旁嵌著“明治41年”的銘文——這是經亨頤送他的見面禮，說是留日同窗會的信物。

“咔嗒。”

表蓋彈開的剎那，晨光穿透彩玻璃窗，正落在實驗臺角落的錫制坩堝上。林墨琛瞇起眼，發現堝底壓著本靛藍封皮的筆記，頁邊蜷曲如煅燒過的濾紙。他抽出冊子一抖，細碎染料粉末簌簌而落，在光束中折射出幽藍的磷光。

“宣統元年三月初七，試制普魯士藍失敗，疑硫磺純度不足……”筆記前頁工整記錄著實驗數據，翻至中段卻陡然凌亂。林墨琛的指尖頓在一串墨點與短線上，符號如被驚雷劈散的蟻群：

·—···——·—·—·

喉頭驀地發緊。在東京帝國大學修習時，同盟會的陳其美曾教過他摩斯密碼。此刻破譯出的暗語如硫酸滴入瞳仁：

光復

窗外驟起烏鴉嘶鳴，林墨琛“啪”地合上筆記。穿堂風卷著殘葉撲進屋內，掀開教案下壓著的《浙江潮》報紙，泛黃紙頁上赫然是章太炎的《革命道德說》。他抓起報紙欲細看，夾層卻飄出一片薄如蟬翼的紙箋，蠅頭小楷抄著《民報》創刊詞：

“今者中國之革命，為國民多數之心理所構成。”

冷汗浸透青衫，林墨琛終于確信，這間實驗室的前任主人絕非普通教員。他疾步走向酸蝕斑駁的鐵架臺，指尖掠過《化學鑒原》《格致匯編》等典籍，最終停在一卷《洗冤錄》上。書脊夾縫中露出一角宣紙，展開竟是張雷峰塔磚的拓片，“佛螺髻發”四字篆書如鐵畫銀鉤。

暮色漫進實驗室時，林墨琛鎖上包銅木門。懷表顯示六點三刻，他卻毫無食欲，鬼使神差地又翻開那本靛藍筆記。殘陽將紙頁染成紫灰，最新一頁記載著詭異之事：

“光緒三十四年臘月廿三，雷峰塔磚現異象，遇酸霧則顯朱砂紋。”

他沖到墻角掀開松木桌，四塊墊腳磚上“佛螺髻發”的刻痕與拓片如出一轍。試管架上殘留著午間的硝酸溶液，他抓起玻璃滴管的手微微發抖。當第一滴酸液落在磚面時，蝕刻的篆書突然滲出猩紅，宛如陳舊的血跡。更駭人的是磚縫中嵌著片錫紙，展開后竟是用密寫藥水繪制的錢塘江布防圖！

打更聲遙遙傳來，林墨琛將錫紙湊近本生燈。烘烤片刻后，空白處浮現蠅頭小楷：

“十月望，運磺胺，藕粉罐。”

他猛然想起晨報上的消息：上海制造局昨夜遭劫，丟失德制磺胺粉五十磅。冷汗順著脊梁滑落時，懷表突然發出異響。林墨琛彈開表蓋，時針竟在逆向轉動，明治41年的銘文在暮色中泛著冷光。

月光爬上彩玻璃窗時，實驗室的煤氣燈已添過三次油。林墨琛伏在酸蝕斑駁的實驗臺前，將靛藍筆記中的密碼逐一謄寫到濾紙上。墨跡未干的“光復”二字旁，散落著十幾枚銅錢——每枚都被刮去表面銅綠，露出鋅芯的冷白。

“當啷！”

懷表蓋突然自行彈開，鎏金表鏈纏住桌角的雷峰塔磚拓片。林墨琛俯身去拾，卻發現表殼內側嵌著片銅箔，鐫刻著密密麻麻的化學式——正是靛藍染料合成的關鍵步驟。電光石火間，他想起筆記扉頁的染料污漬，手指猛地攥緊銅箔。

窗外竹影婆娑，一道黑影貼著墻根閃過。那人袖口沾著靛藍污漬，與筆記上的痕跡如出一轍。林墨琛屏息吹滅煤氣燈，黑暗中只聽見懷表的滴答聲越來越急，仿佛在倒數某個迫近的節點……

黑暗中，懷表的滴答聲愈發急促。林墨琛攥緊銅箔退到墻角，后腰撞上鐵質試劑架，幾支試管相撞發出清脆的顫音。月光忽然穿透云層，將窗外人影的輪廓拓在宣紙窗欞上——那人正用刀尖挑開窗栓。

林墨琛瞥見實驗臺上未收的硝酸瓶，抓起棉布裹住瓶口。酸霧蒸騰的瞬間，他猛然將液體潑向窗縫。滋啦作響的白煙中傳來悶哼，人影踉蹌后退，袖口甩落的靛藍液滴在青磚上暈開妖異的藍花。

趁此間隙，林墨琛抓起拓片塞入懷中，閃身鉆進儲藏室，反手將桐油木箱抵住門板。腐壞的木門吱呀搖晃，縫隙間忽地刺入一截刀尖，寒光貼著耳廓劃過，削斷他幾根發絲。

蜷縮在陶甕堆后的林墨琛屏住呼吸。門外傳來瓷器碎裂聲，緊接著是經亨頤的呵斥：“何人夜闖學堂！”紛沓的腳步聲逼近時，黑影翻過西墻倉皇逃遁，只留下半截割斷的麻繩掛在墻頭。

經亨頤提燈沖進實驗室時，林墨琛正從儲藏室走出，手中攥著被硝酸灼穿的窗栓。“是盜取磺胺的賊人。”他將銅箔遞出，靛藍染料的合成公式清晰可辨。經亨頤掃過紙面，沉聲道：“明日便呈報巡撫衙門。”

東方既白，林墨琛整理散落的筆記，將雷峰塔磚拓片收入木匣。晨光漫進窗欞，懷表滴答聲歸于平穩，仿佛昨夜驚魂不過是一場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