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戰栗得無以復加，盡心盡力地伺候我。

我很饜足，一夜過后，卻在枕邊發現了老鼠毛。

我幾乎氣瘋了，想把他摁在腳下踩，可我找不到他。

我撞開浴室玻璃，怒吼。

「從你的下水道滾出來！」

「什么時候醒的，怎么敢在我床上過夜？」

老鼠怯怯地，頂著下水道蓋子，露出一個毛茸茸的頭。

他吱哇亂叫了一陣，我感覺得到，他在瘋狂道歉，恨不得自己去死。

我不想理會，只覺得自己臟了，一想到他變回老鼠還在我枕邊，隔夜飯都要嘔出來。

我只要小帥哥，不要臭老鼠。

我正生著氣，忽然手機響了。

相親對象的電話。

我皺眉接了，希望他不要跟我談藍貓的賠償。

誰料他語氣平靜了，甚至有點想寬慰我。

「我又養了只銀漸層，你到我家來照顧他。」

「每個月給你3000塊。」

我有些不敢置信，他意思是，我住他家，不用去處理那個燒毀的房子了？

我很高興，直接出去了，都忘記帶上下水道里的老鼠。

老鼠卻很精明，順著無數的臭水溝，摸到了我的新家。

那天我剛跟相親對象做完，一地狼藉。

蕾絲內褲掉在軟毯上，老鼠來打掃，不知道該不該撿。

我氣得呵退他：「什么東西？」

相親對象抽了我一巴掌：「吵死了。」

他定睛瞧著地上，更加憤怒。

「怎么你一來，家里就進老鼠了！」

我捂著臉，訕訕一笑。

「我也不知道啊，不是正好給你家小貓加餐了？」

相親對象差點氣死，給我一腳踹翻。

「我家貓是寵物貓，還能吃老鼠的？臟死了！」

他彎腰撿衣服穿，很快套上了西裝革履。

「我要出差一個月，你把我貓養好。」

「要是再養死了，你就自殺吧。」

5

我不知在想什么，抱起那只邪惡銀漸層，故作慈母地拍拍。

「好貓兒，好貓兒，姐姐最喜歡你了。」

相親對象看我這副慫包軟蛋的樣子，放心許多，摔門走了。

我回到臥室，給銀漸層拿貓糧。

身后卻多出一個寬肩窄腰的完美男人，可憐巴巴地圈住我。

「主人。」

「他走了，現在我是人。」

「你不要管貓了好不好？」

「我也是人。」

我狠狠抬肘撞開他：「你什么東西，也配做人？」

「別擋著我，我要給小貓喂糧了。」

他卻很篤定地不許我走：「我是人了，我已經是人了。」

「主人，我不會變成老鼠了。」

「我只剩下十天的壽命，讓我陪您到死吧。」

我身體僵住，有點笑不出來。

「你只有十天能活了？」

「為什么？」

他咬著唇，委屈得要死。

「因為我要永遠當人，再也變不回老鼠。」

「這樣你就不會趕我下床了。」

我沒來由地很生氣，他憑什么為我這樣做？我又沒有允許他。

他太自大，太狂妄了。

他是不是要道德綁架我？

我冷著臉，扇他：「你以為自己是小美人魚？」

「為了愛情刀尖上行走，變成泡沫，好高尚啊。」

他茫然地瞧著我，像是沒看過人類的童話書。

「我只是喜歡你，想讓你也喜歡我。」

我笑得顫抖，踢開他。

「你憑什么讓我喜歡你？」

「你只是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

「你為我做再多，也不過是一只老鼠。」

「滾回你的下水道去！」

他定在原地，明明很害怕，但就是不聽我的話。

他無可救藥地抱住我：「我不是老鼠了，我們在一起。」

「我也可以陪你，他會的我都會。」

我怒不可遏地撞開他：「你有什么資格跟他相提并論？」

「他每月給我3000塊，你能嗎？」

老鼠愣怔般看著我：「我也能。」

6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掙錢的。

過街老鼠，可能靠偷，可能靠搶，或者用他這張帥得慘絕人寰的臉去騙。

但總之他真給我奉上了錢，8000塊，抵我三個月工資。

我有點高興，眉開眼笑地收了，他也蹲下來，蹭蹭我的腳。

我允許他到我床上睡，他也很會伺候我。

不僅在被子里讓我歡愉，家里的大小事，也不需要我操心。

除了喂貓。

小貓跟他不對付，他喂什么就打翻什么，還非常瞧不起他。

甚至很想把他咬死。

我有點驚訝，因為銀漸層沒見過他老鼠的樣子，該把他當人的。

可他在銀漸層眼里，分明就不是人。

老鼠也意識到了這點，摳著手指，很是挫敗。

但他還是盡心討好貓，希望這個家能安寧。

直到貓嗅出了不對勁，把我拖到浴室下水道蓋子邊，嗷嗚亂叫。

我看懂了，銀漸層在暗示我，老鼠是一只下水道老鼠。

他不是人，不配給他鏟屎倒貓糧。

我莫名頭大，老鼠好不容易變成人，能幫我多做點事才好，怎么又給貓發現了？

我不摻和，裝作聽不懂貓的叫喚，還讓老鼠伺候他。

老鼠成天發抖，白皙胳膊上全是抓傷。

貓一到晚上就撓門，見不得我跟老鼠滾床單。

家里吵鬧極了，幾乎是不得安生。

我瞧著老鼠這張帥臉，還是覺得他沒用，扇了一巴掌。

「掙幾個臭錢了不起？連只貓都擺平不了，你還想當人？」

老鼠捂著臉，低頭不敢看我：「我，我想當人。」

「只要你愛我，我就能當人了。」

「等我死了，會去殯儀館，而不是垃圾堆。」

我呵了一聲，懶得言語。

真是愚不可及的小畜生。

這是他變成人的第九天，他快要死了。

可我還是得上班，留他在家里喂貓掃地，做飯洗衣。

不得不說，他變成人之后，能做的事又多了，伺候得更好了。

把我供奉得舒舒服服，任打任罵。

可惜他就要死了。

如果他能活久一點多好。

我輕哂一聲，說不定他騙我的呢？一只老鼠而已，撒謊是很正常的。

或許一切都是他為了成精的編排罷了。

我裹上羽絨服，撐傘上班去。

下班回來，卻只瞧見滿滿的菜碗，和空蕩的貓窩。

我揪住在圍裙上擦手的老鼠：「貓呢？」

老鼠顯得有點結巴：「貓自己跑了，你先吃飯，吃完去找他。」

我信不了一點，直覺跟他有關：「是不是你把貓扔了！」

「你知道貓多貴嗎？」

「要是貓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也給我去死！」

老鼠愣住，忽然安靜地抬起頭：「我今晚就要死了。」

我冷笑，只覺得他不聽話，在嗆我。

「那你倒是去死啊，你死了有什么關系？」

「你知道貓多重要嗎？他是我后半輩子的指望！」

我猛踹桌腳，把他精心做好的一桌菜全摔掉：「你太不懂事了！」

老鼠眼圈紅了，遲緩地蹲下來，那么高的個子，縮成小小一團。

像極了一只老鼠。

我沒管他，留他在家里反省，摔門而出。

我得把貓找到，不然相親對象回來，我的人生就完了。

可我一直找到十一點，都沒找到貓。

我泄氣般坐在小區長椅上，這是冬天，凍得發抖。

貓不會在外邊凍死了吧？

我越想越可怖，想到自己搖曳不休的命運，眼淚也流出來，黏在火辣辣的臉上。

幸好老天沒有斷我生路。

一個老奶奶抱著銀漸層，問我：「這貓是你家的嗎？」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貓，連連點頭：「是的，這是我家小貓！」

我伸手去接，貓也被凍壞了，柔弱地縮在我懷里。

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老鼠好狠的心啊，竟然把貓扔了。

冬天貓在外頭睡一宿，是會凍死的！

我咬著牙，把貓摟得又緊了些。

「別怕，我去打死那只臭老鼠。」

7

我抱著貓回了家。

家里收拾得整潔而干凈，我摔碎的那些碗碟，飛濺的肉菜，全都不見蹤影。

看來老鼠體力還可以，嘴上說著要死了，身體還能干活。

可他怎么沒出來迎接我？

平時我回家，不論多晚，他都會跑到門口，虔誠地蹭蹭我。

該不會是這死老鼠心虛，躲起來了吧？

我把貓放回貓窩，暖風機開著，讓他熱熱身子。

然后咬牙切齒地找老鼠。

他居然躺在我被子里，縮成一長條，可憐地抵著墻壁。

他看起來很孱弱，睫毛微顫。

我怒從心頭起，把他拽起來：「誰允許你偷摸上我的床？」

「給我起來，給我個交代！」

「為什么要扔貓？」

老鼠疲憊地睜開眼，漂亮的眸子里，全是紅血絲，還有氤氳不已的水霧。

他不跟我解釋，只是又佝僂了些：「主人，我快要死了。」

「你能對我好一點嗎？」

「只要你愛我，我就會變成人死去。」

我差點被他氣笑了，我正兒八經問他話，他跟我胡言亂語。

他這不已經是人了嗎？什么叫我愛他才會變成人？

我很不滿，繼續逼問他：「為什么扔貓！」

他咳嗽著，整個人染上幾分脆弱的蒼白：「我沒有扔貓，主人。」

「他自己跑的，他想找他的主人告狀。」

「我已經是人了，為什么會跟一只貓過不去？」

「我不怕他，主人，我不會扔他。」

他轉過來，安安靜靜地瞧著我，見我不信，又苦笑。

「我是真的要死了，主人，現在別計較他，好不好？」

「你抱抱我，抱抱我。」

「你抱我一下呀，求你了，我好冷，我也冷。」

他向我伸出爪子：「我手好冰，主人，我要死了。」

「你這樣看我，我感覺，我……」

「我會變成一只老鼠。」

「我會弄臟你的被單了，主人。」

「可是你，是你讓我變回老鼠的，你不愛我。」

「你為什么不能愛我？」

「我已經變成了人，可以為你做一切，你要錢我也偷到了，我還有哪里不夠？」

「我還有哪里不夠啊！」

他說著，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開始咳血。

我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好像他的命像脆紙一樣，一戳就要碎了。

我湊過去，完全不敢相信：「小老鼠……」

他靠在枕上，似乎欣慰了些，眼睛濕潤地看我。

他冰涼的爪子摸上了我的臉。

是的，已經從手變成爪子了。

我卻沒有嫌棄他，沒有思考干凈的枕被上躺著老鼠。

他很輕地親了我一下，我閉著眼。

再睜眼的時候，床上的人消失了。

只剩下一只干癟的老鼠，死得很安詳。

我愣了好久，大腦宕機，費解地坐在他身邊。

他變成了一只老鼠。

就因為我不愛他。

我難以置信地摁住胸口，我不愛他嗎？

我縱容他陪著我這么久，讓他上我的床，居然不愛他嗎？

可他真的死了，作為一只老鼠。

原來我不愛他啊？那在這個世界上，我愛什么？

我不知道了，忽然很恐慌，心臟一抽一抽地打顫，像是一切都離開了。

然后我想到他說的，只要我愛他，他會變成人。

我終于笑了，好簡單，那我愛他就好了啊。

我睜著眼，去親他。

他是灰色的，皮毛很順滑，我從前沒有碰過鼠皮，不知道他也很干凈。

但他一動不動，鼠身已經僵硬了。

我還不死心，一直一直摸他，滿手都沾上了鼠毛。

他還是僵直的姿勢，早就死透了。

沒有奇跡。

老天不覺得我愛他。

太諷刺了。

我把老鼠留在被子里，渾渾噩噩地走出來。

貓居然還醒著，見我失魂落魄，像是發現了什么關竅似的，非要沖進來。

我根本攔不住發狂的貓。

他直接跳上我的床，把老鼠尸體叼進嘴里，拖到地毯上。

我心頭一驚，親眼看到，他一口咬下了老鼠爪子。

我徹底崩潰了，整個屋子都回蕩著我的慘叫。

貓吃老鼠，貓吃老鼠，啊！

啊！貓吃了老鼠！貓把我老鼠吃了！

我看不得，場面太血腥了，純白的地毯全是血，貓的嘴角也是。

原來我跟老鼠都想錯了。

他以為自己會進殯儀館，我以為他會進垃圾堆。

結果他被貓吃了，吃了！

我覺得自己好殘忍，不是貓殘忍。

我才是畜生，我才是老鼠。

老鼠比我像人多了！

我才是老鼠！

我連給他留個全尸都做不到！

我瘋了，跪在地上爬，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老鼠。

然后我撲過去，撞飛牙尖嘴利的貓。

「哈哈哈哈……」

我笑得好開心，把老鼠的殘骸收攏，身上沾滿了血。

他的血早就涼了，比冬天涼一百倍。

我把他收進紙袋子里，大衣都沒穿，直直跑了出去。

8

寵物醫院這個點不開門。

人的急診，看不了老鼠，雖然他是人。

我揣著他，他就碎在我的麥當勞紙袋里。

里頭的垃圾還沒來得及掏出來，跟他混在了一起。

我流完了這輩子的眼淚，坐在寵物醫院的臺階上，開始下雪。

風雪刮了一整夜。

我的眼睛結冰了。

老鼠已經凍硬了，可我的懷里開始發抖。

我想起他了，那些相對而臥的朝夕。

枕被上移著日光，人類的毛發被照得亮堂。

他睡著，安靜而蜷曲。

而我歪倒在結冰的地上，白雪四起。

第二天，寵物醫院終于有人上班，把我抬進去吹暖氣。

我緊緊抱著那個麥當勞紙袋子，別人問我：「早餐嗎？」

我剛清醒一點，很快又瘋掉了，扒在地上爬。

「啊啊啊啊啊啊！」

旁邊護士一言難盡：「肯定是人家小寵物啊……」

她把我扶起來，小心翼翼道。

「女士，您先喝口水，醫生很快上班了。」

我感覺自己哭瞎了，要么就凍瞎了，看什么都看不清。

只能摁著她的手，假裝自己還是個人。

「不看了，寵物水化，現在能做嗎？」

「我上次來這里做過貓。」

護士張著嘴：「可以的。」

我又到了上次和老鼠一起來的地方。

那時他變成了人，又高又帥，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看我抱著貓。

今天我揣著他，還不是整塊的。

我看著別人把他倒進盆里。

護士很吃驚：「天哪，太慘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滯澀了非常久：「差點被貓吃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房間里只剩下水解機的聲音。

后來護士告訴我，這一小罐是他的骨灰。

我揣著，魂不守舍地回到家樓下。

我忽然覺得這棟樓好惡心，別人的家也是，更別說別人的貓。

我根本沒有勇氣再推開那扇門。

就算里面還放著我所有的證件和錢。

我通通不想要了，轉身就跑。

我借了錢，又租回了原來的房子。

之前被燒毀了，房東要我賠償，相親對象替我賠了。

其實損失并不重，簡單翻新完，已經可以住。

我一個人躺在臥室床上，想起第一次變成人的老鼠。

那時候只有我們，沒有第一只貓，第二只貓。

也沒有什么相親對象。

老鼠還可以活一年。

我躺著，想起那些十指緊扣，身上有人的瞬間。

眼淚又莫名其妙地流出來。

我從來不擦眼淚，從來不。

我想向上天證明我愛他，我想他，他是人，不是老鼠。

可一切都晚了。

我渾噩著，直到有一天，接到相親對象暴怒的電話。

「你給我去死！你怎么養我家貓的！」

「你養死我兩只貓了！你去死！」

我驚訝地張大嘴，不知道為什么銀漸層也死了。

然后我突然意識到，他沒東西吃。

我沒有喂過他一天，老鼠死了，沒人給他喂貓糧。

真是造孽啊。

也不知道相親對象看著滿地毯的血，臭掉了的貓，是什么心情。

估計真要來殺了我。

我不敢在這個城市待下去了。

我很快辭了職，收拾好行李，準備跑路。

結果相親對象等在樓下，不由分說捅了我十二刀。

我捂著傷處，忽然痛快地笑起來。

終于可以解脫了。

9

可是我沒死，進了醫院。

他關在拘留所，等著判刑。

這事還上了社會新聞，說我們是情殺，我綠了他。

還說我是個心狠手辣的虐貓女，死了也活該。

我懶得管，但我也很贊同。

我死了也活該。

我只是一只老鼠而已。

老鼠那么大一個人，也輕飄飄地縮在小罐子里。

我的眼淚早就流干了。

我做了好多次手術，經常想，他們為什么要救我？

想不明白，但我活下來了。

那時我傾家蕩產，身體也全壞了。

我回到老家，又找了份工作，賺很少的錢，租很差的房子。

南方潮濕，家里老鼠猖獗。

新認識的鄰居給我一包耗子藥，勸我給它們毒了。

我怎么可能毒它們？

這耗子藥就算我自己吃，也不會給老鼠吃啊。

我趕緊扔了，在家放了很多米，還有食物殘渣。

鄰居都覺得我瘋了，是個邋遢無狀的怪人。

我懶得管，日復一日，在一米五的大床上躺著。

他離開我好久了。

后來有一天，我在浴室洗澡，長發掉了一地。

我正準備擦干身子去撿，下水道的蓋子卻動了動。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撞它。

我忽然就不敢呼吸了。

里面鉆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眼睛濕濕的。

他兩只小爪很殷勤，把我的頭發團起來，一起推過去。

推到了我的腳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