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霖鈴(楊洋、章若楠主演影視劇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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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少年游
一
大雨傾盆,夾雜著閃電雷鳴,似是將天地萬物,視為俎肉,肆意蹂躪。
豆大的雨點,隨著狂風暴雨,利劍般穿進窗來,捶打著這間山間客棧的屋頂,密如爆豆一般。
點在屋子角落的幾支巨燭,雖然粗如兒臂,但也在這狂風暴雨所帶來的寒冷殺氣下?lián)u擺顫抖。
火光閃動中,映得葛云飛的四方臉上的汗珠,一明一暗,也映得他面前三個黑衣人手中的快刀閃閃發(fā)光。
葛云飛的手,因為緊緊捏著那對短戟而發(fā)白。“各位朋友不以真面目示人,究竟與我興云莊有何恩怨?”
“留下東西,放你活路。”冷森森的一句,仿佛連風雨的咆哮,都壓了下去。
“此乃我興云莊之物,原本與閣下無關。閣下為何執(zhí)意索取?難道不怕傷了江湖上的和氣?”
“留下東西,放你活路。”仍然是同樣冷森森的一句。
“你們到底是誰?連興云莊的東西也敢強取豪奪,真是欺人太甚!”葛云飛身邊那粗粗壯壯的趙大海再也忍耐不住,大刀一抖,厲聲叱喝。
一個炸雷,突然隆隆地滾過天際,震得客棧墻上的灰塵土屑唰唰落下。似乎是隨著雷聲,刀光一閃,飛舞的灰塵中,一道血光飛濺。趙大海的腦袋飛了幾丈出去,嚇得躲在角落的客人們不約而同地發(fā)出一聲驚叫。
趙大海的腦袋咕嚕嚕地滾到屋角,一直滾到一雙精巧的鹿皮靴邊。
這雙鹿皮靴邊忽然探出一個方方大大的狗頭,黑黑的大鼻子在這血淋淋的腦袋上兀自嗅了一嗅。
猛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道:“三兒!你膽敢嗅了這臟兮兮的東西,我非打死你不可!”
鹿皮靴的主人抬起腳來,踢了踢那只狗。
客棧里的人們剛剛被三個黑衣人的快刀嚇得死氣沉沉,此刻被這清亮的聲音刺破寂靜,所有的人都向出聲之人望去。
黑黑的頭發(fā)束成髻,纏以絲冠。圓圓的臉上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分明是生的靈牙利齒,一張嘴就露出白白的兔子牙。短襖黃襦,衣襟上竟然綴著一顆大珍珠。正在好整以暇地翹著二郎腿,坐在靠房間一角的一張長桌旁。
那只大狗,油亮亮的一身黃毛,守在這少年身邊。
見到屋內(nèi)眾人的目光,這少年雙眼一翻:“有什么好看的?有人在這兒打架殺人,不比我更好看熱鬧?”
葛云飛的汗珠終于滴了下來。
趙大海的尸首就躺倒在他的身邊,血仍舊不斷地從脖頸淌了出來。
一道寒氣,自葛云飛的脊梁處冒起。他不知道他有幾成勝算。
“留下東西,放你活路。”三道刀光又逼上一步。
葛云飛不禁后退一步。他的一眾手下也退了一步。
黃襦少年仔細打量眾人。只見葛云飛的手仍舊死死地抓住他的短戟,但是他的身上卻背著一個藍布碎花的包袱。
那件對方想要得的什么東西,應該是在這只包袱里吧。
他的那十余名手下,各持兵刃,進退有素,顯然久經(jīng)陣戰(zhàn)。只不過,在這群刀光劍影中,居然有個孩子。
那孩子穿著一件青布衣裳,正躲在那群人身后。十二三歲的年紀,瘦瘦弱弱,一張臉上長滿了雀斑。在火光的跳動中,他的臉色分外蒼白,仿佛是死人一般,那臉上的雀斑也就更加醒目。
黃襦少年見這孩子骨骼沒有半分奇特之處,渾不似習武之人,不曉得他為什么和這一群興云莊的人混在一起。雖然這張臉普普通通,毫不起眼,但是這孩子身處險境,居然臉上卻是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氣,不由得讓他多看了幾眼。
刀光又起。
閃電下,刀刃發(fā)出藍湛湛的光芒——蜀中唐門特有的藍。
葛云飛臉色一變。
“原來,原來你們是,是……不知,不知幾位,要的是,是,什么東西?”他的嗓子已經(jīng)發(fā)緊,竟然沒有聽出來自己的結巴。
又是一道霹靂,隨后是一陣滾滾的響雷。
火光顫動之中,三道刀光已經(jīng)向葛云飛等攻去。
沒有回答。
話的盡頭就是刀光。
叮叮當當一陣驟響,比之客棧外的疾風驟雨,還要猛烈。三道藍色的刀光,瞬間已將興云莊的劍壁刀墻絞得粉碎。斷肢殘臂與折劍余柄四散飛濺,夾雜著慘呼連連,血氣縱橫。
血腥氣瞬間充滿了客棧的每一個角落。蜷縮躲藏在一旁的客人們,有人已經(jīng)嘔吐。
那瘦弱的男孩,跌坐在窗下,衣服上也濺滿了血跡。黃襦少年原本在一旁一副“看白戲”的模樣,見到唐家的人如此殺人,不禁皺起了眉頭。
最后,葛云飛忽然發(fā)現(xiàn)只剩下他一個人還站在地上。
藍湛湛的刀,刃上滴著血,仍然上中下三路封住葛云飛的招路,好像從沒有移動過。
葛云飛的眼睛已經(jīng)充滿了血。殺氣大盛,手已經(jīng)在顫抖!
猛然,一聲大吼,葛云飛雙戟脫手而出,回旋急掃!
這是他借以成名江湖的必殺絕技。要知雙戟脫手,如不能制敵,則自己必死無疑。氣勢之利,就連唐門的殺手也不敢直對其鋒。三刀齊舉,在內(nèi)力的震蕩下,刀鋒已發(fā)出尖銳的呼嘯。
震天價一聲巨響,三刀齊折!
雙戟給三人內(nèi)力一阻,其勢不減,向后疾飛。左手那只短戟正朝那黃襦少年方向飛來,另一只右戟卻向在一旁躲藏的客人處飛去,勢道迅猛之極。
黃襦少年身子疾退,長袖一卷,借助這一解一卷之勢,雙手已經(jīng)抓住戟柄。“嗤”的一聲,一只衣袖已經(jīng)為戟風刺穿!
他只來得及制住一只短戟,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只向蜷縮躲藏在一旁人群飛去,勢不可擋,欲要相救,已經(jīng)來不及,眼見這戟風呼嘯而過,已知道必傷人命,忍不住一聲驚呼。
正在這危急時刻,那人群中忽然伸出一只手來。
那只手似是招了一招。
燭光閃爍中,似是有一股無窮的暖意,從那一招之中涌出。只是一發(fā)即散,立時消失在風雨雷鳴的寒冷中。
戟已在手!
黃襦少年的嘴張得大大的,兩只兔子牙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中愈發(fā)顯得亮晶晶的。是誰隱身在人群之中,有如此身手?既然有如此身手,又為何眼睜睜地看著唐門殺手屠殺興云莊的人而不加阻止?
暗中只是隱隱看到那只手上覆著一截黑色的衣袖,想來那人穿的是件黑衣。一只寬大的竹笠,掩住了那人的大半個臉,只露出嘴唇和下巴。暗夜之中,更是模糊不清。
他才待上前看個明白,又聽見一聲悶響。
三柄斷刀,已經(jīng)刺進葛云飛的胸膛。
二
唐門的殺手仍然象釘子一樣站在那里,葛云飛的人卻已倒下。
一雙黑色的靴子慢慢地移到他的身邊。一只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緩緩地解下了他背上那只藍布碎花的包袱。
葛云飛的眼睛里已經(jīng)流出藍色的血,以及深深的絕望。
自始至終,三個唐門殺手只說了那一句話。
“留下東西,放你活路。”
葛云飛沒有留下他的東西,自然也就沒法留下他的命。
只怕他到死,都不知道他與之相對的,竟然便是唐門“無佞堂”的殺手。“無佞堂”的殺手,不單單是以善毒聞名,武功之高,也是唐門的驕傲,江湖的忌憚。
又或許,他至死,都不知道,那只包袱里藏的寶物,到底有多么珍貴。
唐門三人轉身過來,六道冰冷的目光,在那黃衫少年身上一掃。
適才他們?nèi)Φ謸醺鹪骑w雙戟脫手的絕技,只來得及瞥到那少年接住脫手飛戟時的身手不凡。
那黃衫少年“嘻嘻”一笑,翹起了二郎腿,竟然受之自若,實難猜測他到底有什么來頭。他的那只大黃狗,倒是呲牙相向,發(fā)出一陣低哮。
正相持未決間,又是幾道閃電,刺得客棧一時間亮如白晝。
“咯喳”一聲,門外的一株老槐樹,被劈成兩半,一片的殘枝已經(jīng)燃燒起來,旋即被暴雨澆滅。
眾人驚魂未定,回過頭來時,客棧大堂中方才如釘子般矗立的唐門三人已然不見!
尸橫遍地的慘景,令人嘔吐的血腥,壓得這客棧似已搖搖欲倒。過了半晌,胖胖的老掌柜才乍著膽子探出頭來左看右看。客棧的客人們才紛紛抖抖地跟了過去。
黃襦少年皺著眉頭,似在深思之中,心不在焉地只聽到人們的竊竊私語。
“死了這么多人哪!”
“掌柜的,你還不趕緊報官?”
“就是,就是!死了這么多人,快些報官哪!”
“還用報官?這幾天王爺?shù)挠H兵天天來查欽犯,多半根本不用等官府的差爺,他們就到了。”
“你說,那穿黃衫的小兄弟是誰?”
“喂,喂,這個隨著興云莊人來的小孩沒有死!”
“他好像也沒有受傷,只是嚇著了。”
忽然,人群向外一散,如同見了鬼怪般,紛紛退到那黃襦少年的身后。
黃襦少年被唬得一怔,抬起頭來,就見到了葛云飛。
葛云飛渾身是血。血流出來也是夾雜著淡淡的藍色。
他還沒死,他在爬!手腳并用,在地上爬,爬向那個滿臉雀斑的男孩!
他的臉已經(jīng)扭曲,一道口水從他那缺了幾顆門牙的嘴里溢出來。
那瘦弱的男孩就似被他扭曲著的丑陋面容嚇呆了一般,癱坐在窗下,一動不動,任憑大雨借著狂風,從窗口撲進來,將他浸得透濕。
眾目睽睽下,葛云飛向前躍起,已抓住了他的手臂。
男孩“啊”的叫了起來,聲音嘶啞的如同是嚎叫。
葛云飛本已經(jīng)沒有半分力氣,但是生死關頭,哪里容他多想,提起匕首,便向那男孩刺去。
那男孩一聲“咿啊”慘叫,手臂上已經(jīng)是血如泉涌。葛云飛抓著他的手臂,就往自己的懷里帶,拖得那男孩也撲倒在地。
黃襦少年忍不住一聲驚呼,沒想到葛云飛竟然未死,也沒想到他竟兇狠到向這瘦弱的孩子下手。那葛云飛的第一刀出乎他的意料,已經(jīng)救之不及,但是他卻還可以阻止這第二刀。
間不容發(fā)之際,黃裳飄動,借著閃電燭光,早已欺到二人身邊。提掌正欲解救,卻見葛云飛的兩只眼睛睜得圓圓的,一動不動,已經(jīng)咽了氣。
黃襦少年輕輕地搖搖頭,低聲道:“唐門的毒刀,當真如此厲害?”
轉過身,在那男孩身邊蹲了下來,柔聲問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一邊問,一邊輕點他手臂上的穴道,以止住鮮血外流。隨后取出手帕,要為他包扎手臂上的傷口。他那只叫“三兒”的狗,也搖頭晃腦地跑了過來,圍著那孩子嗅來嗅去。
那孩子只是“咿咿啊啊”地叫,卻說不出話來,原來是個啞巴。
黃襦少年見那孩子與“三兒”親熱,連手臂上的傷痛都似已忘卻,當下笑道:“你喜不喜歡它?”
他似乎天生有一種本領,能使任何人放下戒心。笑瞇瞇的模樣,竟然就已化解了一切的陌生。
那孩子害羞地點了一點頭。
黃襦少年道:“啊,原來你不能說話,但卻能聽懂我說話。你雖啞,卻不聾。”
那孩子又是點了一點頭。
黃襦少年笑著指著那條黃狗道:“你想不想知道它叫什么?它叫‘三匹狼’,要是有它不喜歡的人,它咬起壞人來比三頭狼加在一起還厲害呢。”一邊說,一邊挽起那孩子的衣袖,要為他扎住傷口。
又一道閃電劃過天空,霎時間照得天地亮如白晝。由著這一瞬間的閃亮,黃襦少年居然倒抽一口冷氣。
只見那男孩的手臂上傷疤累累,有新有舊。橫一道,豎一道,密密麻麻,深深淺淺,不知被刺了多少刀。
黃襦少年兩道眉毛又皺了起來,為他包扎好傷口,沉吟著道:“是誰在你身上刺了這么多傷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三
聽了那少年的問話,那男孩突然身子一縮,似是打了個冷顫,不由自主地掙開了他的手,一臉的戒備樣子。
少年笑了笑,道:“你不愿意相告就算啦。可憐價的,小小年紀,是誰給你這種罪受?告訴我,我替你出氣。”
那男孩將臉扭過一旁,搖搖頭,又變得漠不關心的樣子。三匹狼圍著他,嗅來嗅去,不時地哼哼幾聲,似是對他的興趣超過了自己的主人。
那少年也不生氣,呲著亮晶晶的兔子牙,笑吟吟地道:“那么你要去哪兒呢?要不要送你回興云莊?”
一聽到這句話,那男孩卻臉色大變,就如同聽見最可怕的事情。他情不自禁地抓住那少年的衣袖,拼命地搖晃,嘴里“咿呀咿呀”地叫,用力搖頭。
此時兩人相隔很近,那黃襦少年忽然聞到男孩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草藥香氣。只不過那男孩衣著單薄,也不似懷揣異物的樣子。他不及細想,奇道:“你不是和他們興云莊的人一伙的么?難道你不想回興云莊?你們此次死了這么多的人,你也得告訴你們莊主一聲吧?”
那男孩仍然拼命地搖頭,雙眼中露出乞求的目光。
黃襦少年的一雙黑黑的大眼睛咕嚕嚕地轉了轉,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啊,你是不是在那里闖了大禍,才怕成這個樣子?”
那男孩猶豫著,先搖了搖頭,隨后又點了點頭。
黃襦少年立刻皺眉道:“這可怎么辦?——小兄弟,你還有別的親人么?”
見那男孩搖頭,站起身來,沉吟道:“這里危險,早晚會賠上你一條小命的。算來算去,此地還是離襄陽最近,不如請這位老掌柜先將你送到城里,請官府的人把你送回家?”
他的話音剛落,那胖胖的老掌柜已經(jīng)渾身的肥肉都在顫。
小心翼翼地挪到他面前,陪著笑,道:“這位公子爺,您不是難為小老兒嗎?今晚這兒死了興云莊這么多的人,且不說官府的差爺們不會讓這位小爺走,就是興云莊的那位焦大官人,也不會一句話不問,就讓這件事了了。您,您將這位小爺交給我送去襄陽,那小老兒我怎么敢?哪一頭我也得罪不起呀。”
他話音剛落,又是一個炸雷,震得燭光先是一暗,又是一跳。
當大堂上又亮堂起來時,那胖胖的老掌柜還以為自己眼花了,不由得使勁地眨了眨眼睛。
三道黑色的人影,已經(jīng)投射在墻上。
唐門的三人,居然去而又返!
那瘦瘦的男孩嚇得立刻躲到了黃襦少年的身后。原本在一旁看熱鬧的客人們禁不住后退了幾步。三匹狼低低地咆哮一聲,立直了身子,惡狠狠地看。
客棧的大堂一時間靜得只聽得見外面的風雨聲。
唐門三人那六道冰冷的目光緩緩掃過整個大堂,意識到一切居然原封不動,立刻散成三路,旁若無人地在地上的尸首上細細地翻找起來。
黃襦少年心中大奇。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這一切。
難道那唐門志在必得的神秘物事不在包袱里?否則這三人為何去而復返?
是什么樣的珍奇寶貝,能入了蜀中唐門的眼?
能入蜀中唐門的眼的寶物,又怎會落在興云莊的手里?
地上的死尸很快搜完。三張冰冷的臉上,也掩不住失望。
他們?nèi)ザ鴱头担]有耽擱多少時間。早已經(jīng)料想那珍寶既然不在包袱里面,就一定還留在興云莊一眾人的身上。
只是搜盡了眾人的尸身,也沒有找到。
一個念頭在三人心中同時一閃:這東西多半是被客棧里的人拿了。
心念一動之際,六道目光,倏地聚到這黃襦少年和這男孩身上。
三人不約而同地踏上一步。
最前的一人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掌。
那是一只比尋常大一倍的手掌,顏色慘白,似乎已不是血肉凝成。掌心已是淡淡的藍色,在搖動的燭火中發(fā)著光。
這少年到這個時候居然還會笑出來。
“三兒,三兒,你瞧瞧,果真就疑到咱們身上了。”
笑聲未落,這手掌眨眼間變得更加巨大。
原來是那人骨骼暴漲,一掌探出,迅雷不及掩耳的向他身邊的男孩抓來!
間不容發(fā)之際,黃衫飄飄而起。那人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手掌和那男孩的距離一下子拉遠!黃衫少年的身子優(yōu)美地轉了半個圓圈,帶著那男孩飄出數(shù)步,不偏不倚,恰恰避開了那令天上的風雨都黯然失色的一掌。
他的身法平平常常,沒有半分奇巧詭秘,但卻柔到了極點,軟到了極點。真不知這柔軟舒慢的身法,怎么躲避了剛才那迅雷一擊。
三匹狼一聲狂吠,便要撲上前去。
“三兒,站住!”黃衫少年叱住他的狗,緩緩地轉過身來,圓臉上仍然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氣。
“好一招蒲團掌!只是用來對付一個不會武功的孩子,未免太有損唐家的威名了吧?”
三張冰冷的臉同時一沉,同時在心底想到一個人。
難道是他?
冷森森的目光下,一句話終于從嘴里迸出來:“閣下何人?”
“你們不認得我,我卻認得你們。‘無佞堂’的龍虎榜上,我見過你們的畫像。你們也應該知道,什么樣的人才能見到你們唐家的龍虎榜。你們竟敢當著我的面殺人?”
“龍虎榜”三字一出,唐門的殺手臉色一變。
“唐門看中的東西,勢在必得。閣下既然是友非敵,又怎不知螳臂擋車者死?!”
“誰稀罕你們唐門之物。再說,你的‘唐門之物’長得是什么樣子,有什么記號,怎么不說來聽聽?難道這孩子就拿了你們的‘唐門之物’?”這少年果真沒白長那兩片薄薄的嘴唇,果真是一副靈牙利齒。
三人語塞。
——這男孩瘦瘦弱弱,衣裳單薄破舊,身上分明沒有藏隱什么東西的地方。
“此物不在他處,就在你身上。你如取走此物,唐門上下,可令你永無寧日。閣下還是把那東西拿出來的好。”
呲一呲兔子牙,黃衫少年仰首看著屋頂,尖尖的聲音說道:“唐家看上的東西,十之八九是害死人不償命的東西。所以唐家看上的東西,未必我也要看得上。只不過你們倘若認定了是我,硬賴在我身上,也好向唐家交代,是不是?你們寧可得罪唐天浩,也不會放過我,是不是?”
他居然仍舊是笑瞇瞇的樣子,只是眼角里已有了殺氣。盯著三人,一字一句地問:“所以現(xiàn)在我倒是真的想知道,那件東西,到底是什么?”
他又咧開嘴笑了笑,那兩只迷死人不償命的兔子牙在薄薄的嘴唇里閃呀閃的。
“我真是想知道得要命。”
唐門的殺手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們犯了一個錯誤。
他們已經(jīng)說了太多的話了。
對面的少年對唐家底細的似乎知道得太多了。
就在此時,一個陰側側的聲音忽然響起。聲音不大,但是客棧里的每一個人都覺得這聲音就好像在自己的耳邊響著。
“你當真想知道?——只不過知道的人,都得死!”
客棧的大堂中,不知什么時候又多了兩個人。兩個被暴雨澆得渾身透濕的人。
四
兩人都是四十余歲的中年人,一高一矮,眼神都很亮,太陽穴也隱隱凸起。
高的似是總岣嶁著腰,矮的卻似是總挺著胸膛。
他們身上的袍子雖已濕透,卻都很考究;都是價值不菲的綢料,東京汴梁“百盛祥”的手工。他們身上佩的長劍劍柄上,也都鑲嵌著一粒粒的明珠。
他們的氣派,就好像坐擁千頃田的大戶。可是他們的臉色,卻好像是家中剛死了人一樣的難看。
胖胖的掌柜已經(jīng)象篩糠一樣地抖了起來,牙齒格格地打戰(zhàn),臉上的肥肉已經(jīng)擠成了一團,只是拼命地點頭。
“焦,焦大官人、穆大官人……”
江湖上“金霸王,銀興云,玉玲瓏”,說的就是財勢顯赫的杭州霸王莊,洞庭興云莊,和江州玲瓏山莊。
來的當然是洞庭湖畔,興云莊的莊主焦朝貴,和二當家穆修權。
——焦朝貴和穆修權居然一個從人也沒帶,就這么降尊紆貴地來了。
“葛云飛是誰殺的?”高個子的中年人一字一句地問。他的聲音陰側側地讓人不寒而栗。高高的目光緩緩地掃過每一個人,最后停留在唐門的三人和這黃襦少年身上。
胖胖的掌柜早已嚇得說不出話來。
矮個子自踏進門來,就一直瞇起了眼,仿佛沒看見面前的幾個人似的。
黃衫少年似乎覺得更有趣了,笑吟吟地問:“閣下可就是興云莊二當家穆修權?為什么知道這東西的人就要死?”
高個子道:“在下正是穆修權。閣下何人,為何對我興云莊之物如此垂青?我們興云莊的三當家葛云飛可是你殺的?”
黃衫少年撇撇嘴,又努努嘴,伸出一只纖纖白白的手指一指,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我哪有那本事。你們?nèi)敿业乃溃约澳侵凰{花包袱的去向,他們?nèi)齻€知道的最清楚。”
他話音剛落,三道黑影已經(jīng)疾撲向穆修權。
既然與興云莊難免一戰(zhàn),自然要先下手為強。
唐門“無佞堂”的殺手,每一個人都被培養(yǎng)出良好的判斷力。
焦朝貴那一直瞇起的小眼睛,忽然睜了開來。
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淵停岳峙般一股凌厲的殺氣,剎那間布滿全身。
人影晃動中,劍氣光華,已是滿室繚繞,數(shù)招之間,劍掌相交,竟發(fā)出金屬的聲音。
人影倏的又分開。
焦朝貴那矮矮的身軀,仍然挺立不動,就好像一直都站在那里。他的臉色,卻已經(jīng)變了。
“閣下是蜀中唐門‘無佞堂’的人?”
沒有回答。
只有越來越濃的殺氣。
幾條人影又一次撲上。漫天的掌影與漫天的劍影又一次交錯在一起。
正酣斗中,在暗藍色的掌影與白色的劍影之間,忽然又騰起一個迅捷靈活的黃影!
那只一直待在瘦弱男孩身邊的黃狗,不知為什么已經(jīng)按捺不住,一聲低吠,也已撲了上去,張開嘴就向唐門的殺手咬去。
黃衫少年原在全神貫注地看雙方酣斗,瞥見那黃影,不禁一聲驚呼:“三兒,回來!別咬!”
說時遲,那時快,那條身法敏捷的黃狗,空中一個折身,已經(jīng)咬到一個黑衣殺手的臂上。
那殺手的手臂不由自主地一沉。
布滿掌影的殺陣,原本是渾然一體,卻因此而露出了一個破綻。
一個時機稍縱即逝的破綻。
“乒”的一聲,劍掌又一次相交!
唐門的三人身形疾退。
最后一人,一個趔切,顯然已受重創(chuàng)。
穆修權和焦朝貴也疾退。
兩人雙手相握,臉上黑氣大盛,騰地一聲大喝,向身邊的長桌劈去。長桌散開如槁葉,一陣淡淡的青煙,從飛散的碎片中冒出,隨即被風卷走不見。
他二人自然知道唐門毒藥與武學的厲害,令人防不勝防。交手時不但屏住呼吸,而且小心翼翼不與他三人的身體任何一處接觸。顧忌一多,自然沒法占到上風。
沒想到劍掌相交時,與他三人距離很近,那蒲團掌的陰風,還是透過長劍浸了過來。盡管如此,兩人相視一眼,仍是心下駭然,忍不住一身冷汗。若非他們即刻聯(lián)力逼出毒氣,只怕和此時的三兒一模一樣了。
——此時的三兒一聲呻吟,倒在了地上。四肢抽動一下,就一動不動。轉眼間,它身上的黃毛已經(jīng)為毒所嗜,盡數(shù)脫落!
那瘦瘦的男孩呆呆地跌坐在這黃狗的身邊,雖然說不出話,細細的眼睛里已經(jīng)充滿了淚水。
黃影一顫,響起一聲如同從地獄里發(fā)出的尖叫。
“你——敢——殺——我——的——‘三兒’……”
那原本笑吟吟的圓圓的臉,已經(jīng)扭曲。薄薄的嘴唇已經(jīng)微微抖動。黑黑的大眼睛里,居然也已經(jīng)有淚水滾來滾去,幾乎就要滴出來。
“你們?yōu)E殺興云莊的人,本就該被教訓,現(xiàn)在你們竟敢殺我的三兒!”
伸手入懷,“錚”的一聲,劍已在手。
握劍的手背上,已凸出淡淡的青筋。握劍的手,已慢慢地揚起。每個人都瞧見了這柄劍。
劍長二尺,通體墨黑。
劍柄殷紅,似是離人淚中血。
人們只隱隱約約見到黑色劍光一閃,黃色的身影疾進又疾退。忽然之間,這柄劍已插入最前一人的手掌。
唐門那人的手掌正提起來擋在自己的咽喉之處。倘若他稍慢一步,或是沒有算準那一劍的去勢,這短劍勢必洞穿他的咽喉。
那人的手掌比尋常人的大一倍,與焦朝貴和穆修權相斗時,劍掌相交,會發(fā)出金屬的聲音,渾不是血肉凝成。但是被這少年的短劍穿過,竟然沒有一絲聲響。
這劍發(fā)劍收,不僅沒有一絲劍風的聲響,劍上也居然沒有沾上一滴血。
那唐門的殺手依然直直地站著,仍然難以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掌。
只不過他知道,從這以后,這只曾經(jīng)令他驕傲的手,就再也發(fā)不出唐家的蒲團掌了。
碰上了這柄劍,他這只在“龍虎榜”上排名第三的手,就永遠廢了。他的殺手的一生,也就從此終結了。
似乎聽見,那一聲熟悉的卻令人不寒而栗地嘆氣。又似乎看見,那只戴著青玉斑指的手,慢慢地從那龍虎榜上取下一幅畫像來。
——他的畫像。
黃裳少年似是也怔住。他竟然拔出了這柄劍。他竟然以這柄劍傷了人!
——這到底是一把什么樣的劍?
唐門唯一未受傷的殺手要的就是他這一怔的機會。手一揚,鐵蒺藜已漫天撒出。
說時遲,那時快,那少年拔身而起,黃色的衣袂飄飄,短劍一招一收,只聽得“叮叮叮叮”一陣密雨般的細響,鐵蒺藜已經(jīng)紛紛墜地。
再抬頭時,唐門三人早已不見。唯有門外的風雨,絲毫不減,仍如地獄的惡魔般呼嘯著欲撞進堂來。
“嗤”的一聲,似有淡淡的藍火自他的黃衫上竄起。
短劍一翻一劃,半截袖子跌落到地上,藍火被墨黑的劍尖點中,連煙都沒來得及冒就已熄滅。
這到底是一把什么樣的劍?
凝神細看,掉在地上的那半截袖子,適才曾為接葛云飛的絕技“撒手戟”而為戟風所劃破。一枚鐵蒺藜,悄悄地穿過他剛才的劍勢,就別在他那被劃破的袖口上。
那少年的兩次揮劍出手,讓站在一旁的焦朝貴終于明白了。
不是他的劍法,甚至不是他的內(nèi)力,而是他的身法和他的短劍。
驚人的不是他的劍法,而是他那看似柔到極點,輕到極點的身法。
——他所以能夠刺到那唐門的殺手,并非是因為他的劍快,而是因為他的身法極快。
——他所以劍發(fā)劍收,居然沒有一絲劍風的聲響。那是因為倘若輕功已經(jīng)發(fā)揮到了極限,再慢的劍也一樣可以殺人!
焦朝貴與穆修權對視了一眼,終于沉聲問道:“閣下是玲瓏山莊的什么人?”
黃襦少年恍恍惚惚,似是沒聽見他的問話。
強敵已去,他的眼里已經(jīng)是一片悲傷,心思早已被那倒在地上的愛犬充滿。緩緩地,他轉身向愛犬的尸體走去。
他瞧著他的愛犬,卻未瞧見穆修權的動作。
一直呆立在一旁一動不動的穆修權此刻竟忽然掠起,一劍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興云山莊是名列江湖第四的武林豪門,穆修權本就是興云山莊的二莊主。他的劍本不慢,少年更絕未想到他會出手暗算——他出手為興云莊解了唐門殺手的圍,興云山莊上上下下應該感激他才是。穆修權不僅武功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更是以智計聞名,為何要殺他呢?
穆修權的劍上仍然彌布著唐門的毒氣,眼看這一劍已將刺穿他的背心!
哪知就在此時,似乎有一陣疾風自客棧里的每一個人面前一縱即逝,壓得四周的燭火猛得一暗!
穆修權忽然狂吼一聲,手中的劍似被震得脫手而出,直插到屋頂?shù)臋M梁上。
劍柄上的劍穗還在不停地顫動,其中卻有一節(jié)似是被什么利刃所斷,紛紛揚揚地飄灑著落下,落在穆修權的臉上,肩上。
一個大大的火花“啪”地爆了開來,眾人終于看到了穆修權的臉。
他的眼睛瞪著什么地方似的,眼珠都快凸了出來。他的嘴張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支不知自哪里飛出的短戟正插在他的咽喉。
——葛云飛那只脫手的右戟,那只曾被輕描淡寫般接住后又消失的右戟!
鐵戟上雕嵌的狼頭,依然猙獰。
鮮血正一絲絲地自短戟的盡頭流了出來。
穆修權的身體“砰”的一聲倒地的時候,他的長劍的最后一段絲穗正飄落下來,沾到他的臉上。
躲在一旁的看客中又有人在嘔吐!
焦朝貴的臉色就已經(jīng)象死人。
他剛還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此刻卻好像剛從墓地里爬出來的野鬼。
他太熟悉這短戟了。
已經(jīng)死去的興云莊三當家葛云飛的短戟,竟然神出鬼沒般殺了二當家穆修權。
焦朝貴那提著劍的手已在顫抖,接著連全身都在不停地抖。
“咣當”一聲,狂風吹得客棧的大門猛地撲開,暴雨卷著豆大的雨滴瞬時涌進,抽打在人們身上。
焦朝貴大叫一聲,跳了起來,箭一般沖出門去,轉瞬間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