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是從虛空拉回自己意志進入軀殼。這具夜里涵養生息，流轉不停的凡俗肉體才有了下意識的活動。

屋內的光線刺的自己睜不開眼，眼睛干澀，上眼皮的滑膩粘液流過眼角。他眼前盡是白色泛光的地板。不知怎的，他想到了“天堂”這個詞。自己，自己，這是在哪？

2025年于亞洲一家獨角獸公司進行人體冬眠，因為胰腺癌晚期，自己深夜里痛到不能自已，輾轉反側，每每發作，他一個三十多歲的程序員，一個工作下班后天天跑健身房擼鐵的漢子，痛到滿地打滾。卻于事無補。化療，抗癌藥。名下銀行賬戶一個個數額歸零，換來的卻是人一天天的消瘦下去，像是被砍掉根的仙人掌球，干癟下去的自己只剩下滿身的刺。

工作丟了，大學結交的女朋友陳楠，他倆已經到談婚論嫁的最后一步，可是于事無補。

她是個好人，半個月自己突然渺無音訊，黑乎乎的手機屏幕里，能看到自己死去的心。

于是陳楠，她請了年假，跨越大半個中國義無反顧，夜里剛下了飛機就來這里，敲大半夜的門，那夜她哭的梨花帶雨，擔心自己，擔心自己出事，擔心自己想不開尋了死路。她到最后可都沒放棄自己。

可自己？沈石標準的理工男，理性終究大過感性。畢竟自己已經成了拖油瓶——前途，未來無望。

于是自己拖著時日無多的身體，一狠心，像是炸毛的豪豬，透過五六年堆積起的溫情，把世上為數不多最后還愛著自己的人刺的遍體鱗傷。

難舍離啊難舍離，終究以心愛的人奪門而去。

“嘭——”。

夜雨清冷，寒了最后溫情。

此時眼前，不遠處貝殼內里般光潔地面，墻面圓滑帶著凹陷的弧度，都是沒有任何接縫。也沒有門窗。不知道哪里的光源。屋子里明明只是白光卻帶著柔和，自己眼睛酸痛不已，應該不是被這光亮所刺激導致。

“我——”

滑膩膩的嘴唇，喉嚨不由得嘔了幾聲，發不出聲響。暗黃粘液幾欲落盡眼里，沈石想伸手擦拭，可是抬不起手，卻也低不下頭。脖頸牢牢被捆在營養倉上，手也是如此。

“之前那些個恒河猴，有些醒來之后胡亂掙扎，那些爪子尖利，黑暗中把自己的氧氣管扯斷，最后都溺死在營養液里。我們經過改進后，這些束縛帶不僅可以固定身體，還可以監視著你的生命體征。放心吧！”

沈石目瞪口呆聽著這幾句話，如遇雷劈，方才不覺喃喃道：“你的意思是，你們就只做過動物實驗？完全沒有臨床試驗？”

“商用冬眠技術，你去打聽打聽世界上哪里還有？”來來往往包的嚴嚴實實的技術人員調整著“冬眠倉”的參數，這是密封前的最后調整。居中有一帶著半銀框眼鏡，衣冠楚楚卻是格格不入。此刻站在這里跟著自己侃侃而談。

“50萬！100年。這可是在地下百米！上面有二十米厚的混凝土，還有我們鋪設的五層鋼板，一層鎢板，一層鉛板。你去打聽打聽，世界上所有生物科技公司，哪里還有這個價格的成熟冬眠技術？”

“成熟......”沈石不由得苦笑一句，自己可是刷了卡，付了錢。已然沒了退路。

“你小子還不知足！這可是按照世界毀滅的規模，花了五年建造成的庇護所。即便我們公司未來十多年倒閉了，你這里也不會有任何影響。擔心什么！”

沈石盯著面前這個一米八高的，穿著藏藍色西裝，敞開了襯衫領口，語氣里卻是不以為意。一雙切爾西靴鞋頭幾近鏡面。眼前這個人不像是公司經理，倒像是小有資產的某個公子哥，張揚，帶著紈绔子弟的傲慢。

可嘴里的話卻像是從那菜市場，那保險推銷，那小區售樓部里習得的話術，市儈。身后的那個“FXV”燈牌像是游戲里的螢石，襯托眼前是活生生的現實，沒有意外。自己交了錢，到了這地下實驗室。所有流程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

“Future—X value”這就是公司名稱——未來X價值。乳白色的燈牌燈光，比其余字母高一頭的“X”，更是帶著科幻的浪漫。自己正是看了這公司的廣告，幾次咨詢后，下定決心，為了活下去。

于是帶著自己的全部積蓄到了這里。

直到現在，自己還牢牢揣著懷里只剩下背著房貸的銀行卡，自己剩下的積蓄剛剛已經全部都交給了眼前的公司，冬眠——然后去未來。

想當初，自己半夜吃午飯，早上吃晚飯。晝夜顛倒，工作之余做著副業，改著無休止的方案，寫著沒有頭的代碼，日復一日。喝酒抽煙一個不落，活著就只剩下這點愛好。最后拼命三五年換來了百來萬，為了倆人的未來美好，不用背負太多，自己咬咬牙而堅持到現在。

但年初公司體檢，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身患癌癥——胰腺癌。到現在，治病已經花去小半，現在自己手里就只剩下65萬，這是自己最后的積蓄，他前半輩子透支生命換錢，這一次，他想要透支自己的兩三張信用卡，來換回自己的的命。

最后半個月，自己已然沒了工作，自然也瞞著父母，那晚趕走了陳楠，在出租屋里想找自己最后的歸宿。父母自從自己進入大學后，便不再瞞著自己，斷然離婚，而后各自結婚成家。大學生活倒也不窘迫，只是一個學期后，第一次外地離家求學，自那寒假回去后自己就失去了家。

他們自然也不會主動問候自己近況——他們早就有了自己的生活。

“蹦極”“南極旅行”“原始探險”——

電腦屏幕的光打在自己瘦削的下巴上，胡子拉碴，嘴角還帶著嘔出的酸水，嘴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口腔潰瘍。沈石想到看過的電影《活死人》，自己這段日子折磨的自己早就沒了人形。這樣活著也是死了。

盯著屏幕，自己看了半天的臨終清單，可他的身體遠遠不夠他完成其中哪怕一項。最后鬼使神差，卻也是心里蓄謀已久。他手指點進去瀏覽器收藏夾，最上面的國外網站——國外的臨終關懷服務，頁面上各種服務明碼標價，一串串的英文字母里，掃視下去，還是有幾個讓自己心動不已。

死亡不可怕，可是伴隨的痛苦，卻總是總讓有些人想要點快進鍵，徑直拉到進度條的末尾。

網站的最后，自己看見了那個服務按鈕，配圖上陪護的臉上帶有歉意，眼里帶著鄭重，做出相邀的姿勢。自己毫不猶豫就點了進去。這才是他的目的。

美女臉邊掛著一個小小的廣告，沒有配圖，鐳射彩光斜斜掠過，“FXV”熠熠生輝，廣告上只有這三個字母的縮寫。仿佛是不屑解釋自己分毫。

清脆的鼠標聲后，界面刷新。沈石等來的不是關于“死亡照料”，而是一個全新的界面。賽博朋克風格，充滿難于言說的畫面張力，大面積的紫黑色鑲嵌，四周一圈的霓虹燈閃爍，左上角斜斜放著一個RELIC芯片。當中正面的是中文。自己一下子就被亮光晃了眼睛。

“溝槽的，怎么這國外網站還有國產廣告？”沈石皺著眉頭，移動鼠標剛剛想點后退鍵。撇了一眼主界面后，自己便再也無法移開眼睛。

“永生，壞的器官零件隨便更換，就在2077。”

自己不傻，可是“永生”的字眼還是讓自己身患絕癥的病人心馳神往。當然這種鬼話自己自然是不信。看這畫面就知道是游戲。沈石嘆了口氣，伸手就要再次關閉頁面。

“世上哪有永生？如果想要直接去死，不如花錢試試這個——活在未來。”

界面一閃，那兩句話消失出現后，新出現的更長的兩句話。沈石眼光直勾勾的看著這白底的漢儀字體。

最后浮現的一句話：“FXV——人體冬眠。”

自己現在想起來，后面的記憶就只剩下把供養五年的房子送人。自己的發小連連婉拒，不敢接受。最后自己送給一對陌生的新婚夫妻。自己最后承著他們的感謝。然后就帶著剩下的所有積蓄來到FXV。

交錢，檢查，灌裝營養液。自己在這等了幾天。冬眠倉的安裝不是件易事。為自己這樣的客人親身定制，畢竟這可是要陪著沈石不知道要在地下等多久時間。

自己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的人來來往往，就等著自己失去意識，最后被他們封裝在這小小的睡艙里。然后就有了生的希望。

滄海桑田。起碼可以帶著希望長眠。

“@#@￥@%@”

沈石聽到了身后傳來聲音，男女聲都有。可自己聽不太懂他們說的都是些什么。自己記憶里是有些印象，可仔細想想還是沒有頭緒——他們在說什么鳥語？

伴著腳步聲，幾個人走到前面，沈石費力側頭一瞥，之后那眼底的干澀頓時一掃而空，眼球再也不敢轉動絲毫。自己活了也有三十多年，可這來的三五人，怎是“完美”二字就能說清楚的，男子俊俏卻不失氣概，女子貌美至極，卻不染風塵。郎才女貌不似凡人。

從頭到腳凸顯出規整，眼睛明亮純凈，唇紅齒白，所有人的臉型挑不出任何毛病，沒有什么顴骨過高等如何。各有所長，卻沒寸短。五官立體，各自都在最合適的位置，像是最標志的臉模。這還只是為首的男人。高高的發髻像是古裝劇里的公子。

可他們的裝束都有些奇怪，或者說脖頸以下就沒有露出的皮膚，彼此交談著，看過自己一眼后就把自己視若空氣。

“這里都搬走了嗎？”

“嗯，這里雖然藏得很深。但不是中古時期的金庫，那個是叫金庫吧？”

那高挑女子看著眼前為首的男子，語氣到最后多了些不肯定。飛速看了穿著湛藍色防護服，也就是他們這“粒子探測隊”的隊長王二。王二無動于衷，女子正正神色，這才繼續講道：“這里探測發現，上層土壤存在中重金屬，以及中古精加工的砼石（混凝土），資源也算得上貧瘠，收拾完畢后，我們該走了——隊長。”

說完后歪頭看著眼前王二，脖頸輕輕一搖，后腦勺扎起的馬尾拂過，帶著異樣香氣，驅趕著周邊渾濁的地下空氣。他們要是在這呆上兩三小時，他們這些人“一日結余”最后就會少一塊“時間粒”。作為去“人體修復所”的花費——用來修復損傷的身體。

“雯，你這，你不是討厭中古時代的東西嗎？怎么，這馬尾，這發絲的——”

“閉嘴，劉六。隊長，快下決定吧！”

雯，是和國西北部，高加索人族和蒙古人族的后裔，完美改造后，經過“認知迭代所”的教育，對“中古時代”心里充滿著新人類都有的鄙夷。可破天荒地卻打扮這樣，以及來到這個小隊。

王二，探測隊長，喜歡中古時代的東西，興趣趨勢放棄“工廠維護”的職位來到這里，這是一份危險的職業，可他卻樂此不疲。比如——

“雯，再去找找，應該還有東西，不可能在這里只有這些。”王二伸著頭，頭頂不斷有新鮮“生氣”送進來，可這里還是渾濁。自己盯著他們潛下來的井口。與AI交涉后才申請到這次機會，十多米下面的這里，自己這次看走眼，難不成真的只有這些東西？以及——眼前的這個“殘缺類人”？

沈石已經嚷嚷很久了，因為他發現。他小腹又開始作痛，他能感覺到脖子那里有個腫塊，碰到束縛帶就感到生疼——感情根本就沒人治療，自己花錢帶著瘤子到了現在？

“來人啊！來人，看看我啊你們！！！”

先是急切，那邊一人背對自己，低著頭眉頭一皺。沈石大感不妙，閉上嘴，喘口氣語氣都柔和不少后，這才小心翼翼的說道：“你們都是些什么人？能不能救救我，然后放我出去？”

“這是在哪，你們都是誰？”

王二能聽懂，或者說AI懂，“全知”AI，自己身上掛著它的小分身“知AI”，記錄著眼前的一切。同時也幫助自己翻譯了“中古語”。聽起來像是和國前身的主體人族語言。王二甩了甩手，一個亮晶晶的薄片飛了出去，直直奔向沈石。

沈石臉上大驚失色，他都沒想好要說的話，自己這就要死了？這什么破未來！！！

薄片帶著金屬光澤，到達的不是沈石頸總動脈或者哪里。而是稍稍變了個方向，貼在沈石的耳背，流動然后變得柔軟，泛著烤雞脆皮的光澤。

沈石閉著眼睛，眉毛抽動，胸膛劇烈起伏。耳后的觸感他感覺到，還沒來得及細細感受。飛來的“知AI”就給自己打開了新的大門——先不提眼前出現的數顯，這直接投射在自己的視網膜上。但最重要的是，眼前他們說的話，自己總算能聽懂了。

“這里還有沒有什么別的東西，除開上面的金——金屬板？”王二仔細思索著自己了解到的中古知識，嘴里難得磕磕絆絆，“還有那些，你們，你們稱作混凝土的東西，還有沒有別的？”

沈石呆呆聽著，眼前這人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聽清楚了一點。這些人不是為自己而來。而是為了這些東西，起碼聽起來應該是這樣。

“有，有有有！”沈石開始掙扎，那營養液摻了止痛藥，藥效一點點流失。他能預感到，內心深處最恐懼的癌癥發作劇痛即將來臨。

時間可以彌補一切，但癌癥，不死不休，可以無限繁殖甚至永生的細胞總是帶著死亡，一步一步，讓人避無可避。

那么他必須快點爭取到眼前的人的信任。然后祈求他來治療自己！

他不相信過了這些年，癌癥還是不治之癥，肯定，肯定有辦法的。他們肯定有辦法的！

“救我，救救我！我知道地球上哪里還有鐵礦，銅礦。我什么都知道。”

為了活命，自己昔日的什么尊嚴，驕傲和誠實都扔在一邊，自己一遍遍扯謊。起碼眼前的人還沒有離開，他沈石得證明自己有價值。

“隊長，找過了，什么都沒有。”雯沒多久又回來了，眼神飄忽不定，時不時看著眼前的隊長。眼底里有仰慕——她還沒去過“監天大廳”的時候。理論上身體也沒到最合適“生育”的階段，可她聽說眼前的王二因為那次任務被困在廢墟，也沒有去過那里。所以，有機會—

沈石聒噪，喋喋不休。雯可有些忍不了——壞自己心情，只是當面不好發作，所以存在著些賣弄的意思，嘴里聽到“地球”的中古詞匯。就開始回懟道：“這可是新時代的新人類，哪里有地球？”

“新人類解構重組了新家園。就在你腳下，就在這里！”

“我們才不需要什么新地球，也不需要你來告訴我們什么，一個跟那些老鼠沒兩樣的——”

“雯！”王二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悅，伸手推出一個浮空類似機械粒子的東西，“把這個給他，先穩住他的身體，我們先出去！”

王二手腕上帶著絲絲震動，閃著紅光。隨著最后時間的到來愈來愈大——這是上面的人在催他，自己還有另外的事情要去做，這次任務也就只能先這樣。

但這次也不算得不償失，起碼解救出一個中古人。看樣子不像是“湮滅之戰”后躲起來的殘缺類人。倒像是真的“中古人”。起碼“認知迭代所”會喜歡他的。

“哦，好！”雯接過漂浮過來的金屬粒，纖長玉指按壓擺弄，經過解鎖驗證，然后就融化變色，最后成為粉紅肉色的膠狀物，她松了口氣，然后隨隨便便就丟在沈石身上。

之后說的話沈石已經聽不清了，耳邊知AI滑落，不再即時翻譯，而是與與眼前的肉汁混為一體。肉蟲般緊緊貼在自己腰間，鉆了進去。

頓時，劇痛促使著沈石昏了過去，腦子里最后弄懂了一件事。

“世界語，他們說的是世界語！”

不知過了多久，等再次醒來。沈石看著眼前的地方。腳下平坦透明，從腳下連綿至遠方，色彩各異透出不同光芒。

這是水晶嗎？這，遠處的建筑群低矮為主，墻壁基本呈現白色，屋頂反倒帶點灰色，沈石只能認出一些類似于工廠的地方。來來往往的人群進進出出。抬頭也無天空浮云，頭頂上是罩著一個看不清什么顏色的罩子。沈石腦子里一片混亂。許久前的疊加的劇痛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們這是麻醉藥物，還是說——

自己癌癥被治好了？

沒等他反應過來，耳邊AI依舊緊貼在，翻譯著前方飄過的話語，來自于王二。

“中古人沈石，歡迎來到——”

“和國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