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蘇·525年，9月。

譚龍郡，虎丘城，太一觀。

陰雨天。

連綿了七日的秋雨不見停歇，雨珠順著‘歸靈殿’的廊檐一粒粒打落在下方的青石臺磯上，摔碎開來，騰起白蒙蒙的水霧。

雨霧飄進大殿，濕了一群年輕道人的褲腳。

沒有人動。

每個道人都踮腳伸長脖子如一群鴨，瞪大眼睛張望著大殿里頭。

那里有一個山羊胡子的縫尸道人，正俯身給大殿里的一具殘破的尸體縫尸。

穿針。

引線。

打結。

挽個蘭花指一勾一挑，中指戴的頂針一頂，針腳的線就隨著針徐徐牽出。

針尖有些澀了，便提起針尖在旁邊女道人的頭皮上篦一下。

老道的動作飄逸，手法熟稔，時而還喝一口茶咕嚕一下嘴，若不是停尸臺上擺著一具尸體，他那愜意神態更像是在做女紅衣裳。

“縫尸人在江湖中又喚做二皮匠，此行當歷來有三忌，哪三忌？”

“兩不縫和一大禁：不縫一尸兩命、不縫死于中元節，禁忌亂拼縫合尸體。”

老道發問，外圍的雜役道人們齊聲回答，搖頭晃腦，聲音拉得很長。

其中角落，站著一個年輕道人。

膚色黝黑，瘦得像竹竿，一襲洗得發白的道袍，頭上戴著木質月牙形道冠，邊角已磨去了棱角。

他的腦袋跟著周圍的道人一起搖晃，嘴唇也隨著周圍的聲音一開一闔，卻沒有聲音發出。

此人只是在對口型。

面容木訥。

眼神茫然的看著周圍的一切。

穿越已十日，葉常腦海里仍舊一片漿糊。

他曾是一個鄉村某中學班主任，學生口中的‘老班’。

只因罰了一個說他開班會拖堂的學生寫了一萬字的檢討就被舉報，被教導主任責寫十萬字檢討認錯。

沒想到寫到一半就昏倒在辦公室里。

再一睜眼，便來到了這個叫做‘大蘇’的異世界，穿越成了道觀里一名同樣叫做‘葉常’的雜役道人。

與其他一些雜役道人跟隨一個縫尸老道學習縫尸。

“今天的道課結束。”

縫尸道人完成了今天的授課。

手里最后的針線引出，大拇指和中指對捏，挽個蘭花指一勾一拉，就在尸體的大腚上打了個蝴蝶結。

剛才殘破不堪的尸體已經完整如初，而且身上還多了一個蝴蝶結的‘裝飾’。

眾雜役道人看的敬畏而羨慕。

葉常也不由佩服。

穿越前他曾帶二哈去小區樓下的診所做絕育結扎，那獸醫縫針打結十三次，疼得二哈幾次昏死過去，葉常卻不以為然，以為二哈矯情，還抽了它幾巴掌。

如今再看這位縫尸老道的手法，葉常忽然覺得自己欠二哈一句對不起。

“不用羨慕，老道我渾身上下全是絕活兒，能不能學到就看你們的本事，縫尸術只是其一。”縫尸老道很滿意眾人敬慕的神態。

“書山有路錢為徑，學海無涯財作舟。”

“只要你們給得起錢，老道我抖擻全身絕活兒給你們。”

縫尸老道滿眼財迷之色。

但雜役道人卻紛紛垂下了頭去，神情窘迫而苦澀。

他們沒有足夠的錢。

葉常有錢，但也低頭看腳。

縫尸道人見狀失望，臉上沒了笑容，暗罵一幫窮鬼，冷漠道：“明天同一時間授課，不要遲到。”

把沾了尸油的手在剛才篦頭的女道人的衣服上擦了擦。

抬步方欲離去，卻忽想起道課后須得敬神，連忙彈了一下道袍，朝著大殿正中的神龕位拜了三拜。

神龕位上供的不是道德天尊，也非紫薇大帝。

而是一座白骨骷髏雕像。

高三米，整體威嚴大氣，白骨如玉，披著血紅道袍，白骨手掌結印。

明明是一具白骨骷髏，卻有一種身量婀娜，體態修長的美態。

縫尸老道對著白骨神像作揖，嘴里念念有詞：

“白骨娘娘大威大德，賜福天下，保佑老道我賭神上身，不求回回豹子通殺，只求押大中大，押小中小，保佑我賭場橫推無敵手，牌桌鎮壓一切敵......”

他神態恭敬，滿面虔誠。

一個道人不拜道教諸神卻拜詭異的白骨娘娘，但身后一眾雜役卻都臉色如常，一幅司空見慣的模樣。

葉常望著神龕位上的這位‘白骨娘娘’，眼神復雜。

穿越已有十日，他暗中了解已然確定，這個叫做‘大蘇’的世界并非他熟知的歷史上任何一個古代王朝。

這個世界更像是西游后續。

太一觀可供雜役道人閱讀的典籍史刊里有記載，五百年前，唐僧西天取經結束后，各路仙神回歸天界。

仙凡通道關閉，人間界妖魔四起。

因為唐僧師徒一行人西游路上打殺了太多妖魔詭怪，孫猴子不再，仙神消失，它們就瘋狂報復唐僧的老家——‘東土大唐國’。

大唐國滅亡。

一個新的勢力定鼎山河，國號‘大蘇’。

大蘇國修神廟，供神祗，武布天下，以統正法，攻掠四方諸國無可匹敵，集億萬生靈之力饗食香火。

神廟里的神祗天下無敵，鐵血王座上的大蘇王上四海俯首。

而大蘇各郡各地，都建有各類神廟。

太一觀所屬的虎丘城及方圓三十里所有村鎮，驛站，道觀，佛寺，則供奉的是‘白骨娘娘’。

男子成家娶親之時，也要‘迎娘娘’入門，視為娘子。

“白骨娘娘無上法，賜福降靈保佑我一路發！”

縫尸老道最后行了一禮，然后才站直了身體，臉色變的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整個人看起來比剛才更加自信了。

似被白骨娘娘加持了一樣。

見葉常等人杵著沒動，他臉色一冷，訓斥道：

“白骨娘娘無處不在，虎丘城方圓三十里皆是白骨娘娘神威籠罩之地，還不快行禮參拜！”

葉常等人連忙磕頭又作揖。

老道這才臉色稍霽，沉聲教訓道：

“你們這群雜役，粗蠢愚笨，要錢沒錢，要絕活兒沒絕活兒，白骨娘娘靈驗無比，拜的好了，白骨娘娘保佑你們發發發，日進斗金不是夢，免得老道我想騙你們的錢，一個個窮的都沒法下手，丟人。”

唾沫星子亂飛，帶著大蒜洋蔥味，噴了葉常等雜役滿臉都是。

葉常個子高，被噴的最多，臉和耳朵都濕了。

但他和其他人一樣，都不敢閃避，臉上還得帶著唯唯諾諾恭敬的笑容，嘴里連連說‘長老教訓的對，您說的是，我們記住了......’

老道發泄了昨夜輸錢積攢的怒火，心情好了很多。

搖頭擺袖的出了大殿。

卻見遠處一個道人跑來飛報：“長老，令公子出事了，他.....”傳信道人掃了大殿里的雜役道人一眼，然后壓低聲音附耳言語。

縫尸老道只聽得幾句就面色大變，怒吼一聲‘我頂他個肺，那個叼毛敢抓我兒’。

不顧外面下著雨，著急狂奔消失在了雨幕里。

葉常看的驚訝。

縫尸老道可是太一觀的高層長老，縫尸絕活兒聞名四方，在山下虎丘城有‘人形縫紉機’的美譽。

江湖中人都給三份薄面。

誰敢抓他的兒子？

周圍其他雜役也彼此嘴唇蠕動，很想議論幾句。

但忽然，他們都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齊齊打了寒顫，如防賊般猛地后退幾步，彼此戒備的對視一眼，全部緘默不語。

不可說。

不可議。

他們一行學習縫尸的雜役道人本有三十多人，如今卻只剩下十二人。

那些人并非升職了，而是都因為背后議論某長老，或說某位正式道人的閑話，被他們中的一人匿名舉報而被驅逐下山了。

太一觀規矩森嚴，繁文縟節眾多，其中就有條例不得妄議師門長輩。

若有發現，違者嚴懲，舉報者有獎。

傳聞這位舉報者就因為頻繁舉報而被太一觀獎勵了不少錢。

還暴富了。

但此人除了卑鄙無恥不要臉外，行事也異常低調，狡猾機警，城府極深，多次獻祭隊友卻都絲毫不顯山露水，無人察覺。

可大家心里都明白。

這個卑鄙小人就是他們中的某一個。

雖然對方近期比較奇怪，已經連續十天沒有舉報，但他們篤定這個老畢登肯定在憋大招。

不能不妨。

剛才被篦頭的女道人出聲緩和氣氛道：“大家還是拜一拜白骨娘娘吧，求白骨娘娘保佑我們早日轉正，成為正式修行道人。”

“雜役的生活真是......”

她苦澀搖頭，一大早就被人噴，臉上的大蒜洋蔥味是真不好聞。

她拿出一個手帕想要擦臉，但看到葉常臉更濕，下巴都凝水珠了，于是把手帕遞給了葉常。

“你比我濕，你更需要它！”

“你也濕了，擦一擦吧！”

葉常道謝接過擦了臉后遞還手帕，想要用外面雨水洗一下但篦頭女道人卻毫不介意，已經拿起手帕又擦了自己的臉。

其他雜役道人沒有擦，任憑自然風干。

其中一人苦澀道：

“大蘇國建立已五百余年，南征百戰，常年用兵，徭役賦稅極重，若不是為了逃役，誰愿意上山做雜役道士，這什么日子啊！”

他說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話。

葉常深有同感。

穿越十天時間，比上輩子做牛馬還慘。

在太一觀，雜役道人如同賤仆走卒供人使喚，稍有不對就會被打罵呵斥，甚至打死打殘官府也不會理會。

但唯一的好處就是做了道人，哪怕是雜役道人，也能避稅逃役大部分。

這是大蘇國的國策。

尊佛、敬道、滅儒。

僧侶，道人，是大蘇國的人上人。

如果可以成為二者之一，便相當于成為了‘白領階層’，受人尊重。

而有了道籍的正式修行道人就可以豁免全部徭役，每個月還有補貼。

葉常的原身尋情找門路上山一是為了躲避山下的徭役賦稅，二則是為了找機會轉正成為正式修行道人。

“原身還是很有野望的一個人！”

葉常心中暗贊。

太一觀雖然在方圓三十里的幾個道觀佛寺里并不出名，但轉正為正式道人的條件公開透明：

要么學得真本事，如縫尸道人一般擁有一樣拿得出手的絕活兒；

要么給得起錢。

但那是一筆很大的錢。

“錢我們給不起，還是用心學本事吧，留給我們的時間可不多了。”

篦頭女道人提醒道，葉常不由一凜。

大蘇國年滿十六歲就須服役，他還有半年就十六歲了，時間一到就會被遣返下山。

“除非轉正成為正式道人，才會被允許留在山上。”一個雜役說道，其余人都面露渴望之色。

葉常表情更甚。

其他人被遣返下山還能去種田、養豬。

他可不會種田。

更不會養豬。

“女子被遣返下山還能嫁人，可我們男子必須服役，尤其是種役，那簡直......”一個男性雜役道人似乎想到了什么，驚懼說道。

其余男性雜役道人都不由神色一變，眼神恐懼。

“種役！”

葉常打了個寒顫。

種役就是配種的役務。

大蘇國規定，年滿十六歲的男子必須娶親。

而在虎丘城方圓三十里這個信奉白骨娘娘的地方，男子娶親之時還得‘迎娘娘’。

用八抬大轎將‘白骨娘娘’娶入門，供奉神位于坑頭，視為‘娘子’悉心愛護。

娶親是另外最少娶三個正常女子為妾。

這是大蘇國的要求，男子按照身體狀況決定娶納數量，且須在規定時間內懷孕生子。

這就是種役。

如此大規模的人口生產才可以滿足大蘇國常年對外頻繁用兵的戰爭耗損。

不用擔心女子不夠。

大蘇國武布天下，國力強盛，已經攻陷了隔壁的寶象國，車遲國，烏雞國等諸多異域他國。

敵國男子全部為打為奴隸做勞役，女子則被送入大蘇，無償分發給大蘇國所有符合條件的男子婚配。

大蘇國沒有光棍！

大蘇國老爺們兒屋里的女人至少三個！

還有一尊白骨森森的白骨娘子炕頭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