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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日光如箭,映窗而入,在淡淡的煙灰中,暈染出三三兩兩殘缺的彩色光環(huán)。“嚓卡嚓卡”的火車輪子有節(jié)奏地慵懶向前,成排的樹木移形換影,恍惚間向后傾倒,似乎在揮手告別。
是在告別山川的崎嶇,就像逃出了抓住大地的崚峋巨掌。是在告別丘陵的起伏,就像離開了波浪的顛簸身軀。是在告別海岸的依偎,就像掙脫了港灣的拘束懷抱。是在告別森林的深沉,就像吹散了霧霾的迷茫幻境。
人生總是在相遇與告別中,給時間涂上或明或暗的色彩,給生活譜寫或緩或急的樂章。
張如辰貼坐在臥鋪通道邊的坐凳上,由于坐凳是個小小的“U”字型,為了不被路過的碰到,他把自己的身體繃成了僵硬的內(nèi)“C”字型,他的眼睛瞇矇如線,雙手托著皺皺巴巴,褶皺溝里油亮亮,青春痘像埋伏在灰白荒漠草原里面的黑火山的臉,他的眼睛帶著一夜未眠生理上的濕潤與迷糊,帶著一路事與愿違的一廂情愿,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窗外。
從星光熠熠到晨曦燦燦,他如雕塑般保持著這樣的坐姿,眼里晃動著浮光雜影,腦里閃爍著往昔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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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中游的一個小農(nóng)村,大多數(shù)家家戶戶,都是二層樓房和一層“三腳尖”,再加上廚房,豬圈,牛欄等“附屬屋”,一條直線似的排列著,房前清一色的打谷場,打谷場前面是溝渠,溝渠另一邊的小河堤是條小路,小路和溝渠是從西南方的大人工河堤延伸過來的。
小路前面是春有油菜金黃黃,夏收西瓜沁心涼,秋獲主產(chǎn)稻花香的百畝良田,良田被分割成不規(guī)則的格子,平均到每戶不過8畝。
張如辰就出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自打他有意識開始,印象最深的就是四歲開始和婆婆睡在那張竹子為底,粗布縫成口袋,里面塞滿稻草,口袋上鋪著棉被床單的老式床,四根掛蚊帳的床柱雕刻著“喜上眉梢”,“富貴牡丹”等吉祥圖案,把床正面包裹成一個圓孔形狀。
由于粗布袋子縫隙大,稻草根總伸出來,不好加上棉被薄,被單常年浣洗,縫縫補補,張如辰睡著睡著總覺得皮膚毛躁,不停撈癢癢,婆婆則睡的鼾聲如雷,悠然自得。張如辰醒來不睡著,就揪出稻草,給婆婆臉上磨擦兩下,婆婆醒了,嗔怒咆哮小子肚子里全是壞水。
婆婆向爸媽告狀,說自己帶不了這個潑猴。爸爸媽媽聽了,嘻笑片刻,卻也無奈。
家中片田,只解溫飽,而從三間土房變成兩層小樓不到一年半載,借款余資遠未嘗還,這滾雪球的利息跟著日子一路變大,讓爸媽更是愈發(fā)著急。
于是向張爸張媽又借資買了輛手扶拖拉機,土話叫“五匹子”,于是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將本村的稻草拉到江南的紙廠,又把江南的梨子運回村子里稻谷,稻谷打成精米又拖到城里去賣,如此倒騰,風餐露宿,何曾有閑工夫照顧張如辰。
爸媽第二天,把婆婆的老式床拆了,放置在牛欄的木梁之上,把僅有的棚子床搬到了樓下。
婆婆六十有余,腳勁足,喜歡帶著張如辰去串親戚,每次都是一個星期到半個月。張如辰走不動了,婆婆還會背著走一陣,口里念念叨叨,還好舊社會沒有裹腳,要不然怎么背得動你這頭小豬崽。
到親戚家,都是姑姑爹爹們在,與他同輩的哥哥姐姐早已步入社會,不是讀師專,就是進職校,或者進了廠,于是乎也只是跟著婆婆這里吃一頓,那里睡一覺。
姑姑爹爹們有時候張如辰開玩笑:你爸媽對你婆婆好不好啊?
張如辰只顧吃飯,沉默不語。
姑姑爹爹們閑暇無事,就是去包裝成商店的小賭坊碼長城,上大人,贏了帶斤肉,輸了滿臉臭,而婆婆也是會看陰晴,手拿把掐知道什么時候該回家。
婆婆最喜歡到兩個姑姑家住幾宿,大姑爹在六十年代當過兵,喜歡抱著張如辰舉高高,用絡腮胡貼著他的臉,讓他又癢又疼又有種說不出的快感。而張如辰最喜歡婆婆帶著他去小姑姑家,因為小姑姑家里有一個書柜,書柜上有一排整齊的中式連環(huán)畫冊,他可以安靜地坐一個下午來靜靜。有時候運氣好的話,他也會有幸遇到每逢周末回來的表哥。在寬敞的院子里,表哥拿著一本金庸全集靠在椅子上品讀,他也裝模作樣地拿著小人書模仿著。
表哥蓬松的卷頭來自小姑爹,圓炯炯的眼睛來自小姑姑,文質(zhì)彬彬,人才俊杰。張如辰看著表哥,感覺他頭上長著光環(huán)。后來表哥也是不負眾望,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市第一高中,后來一躍龍門,考進了武大。
表哥留下的那個書柜,讓張如辰一直到初中,凡是跟著婆婆來一次,就會沉迷其中大半天,以至于他也覺得自己能夠沿著表哥的路,走出個一樣的贊美如許。
而小姑姑和小姑爹對張如辰也是視如己出,或去田間勞作半日,或去集市走走逛逛,留著婆孫在家,婆婆難得清閑,自顧自慵懶躺平,任憑張如辰一個人在書柜房間,只覺得他在安靜看小人書,稱贊他是個“乖孩子”。
然而張如辰也有看書看膩的時候,他也會拿著表哥的小汽車在地上爬來爬去,踩著椅子去拿放在書柜最高處的相冊。
相冊里就是表哥從小學到高中的影像定格,登記照,合照,單人十歲紀念照,那個陽光男孩的大腦門,讓張如辰不由自主地會摸摸自己的。
相冊后面是一些明信片,賀卡,突然從中間掉出來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點點斑駁,遮蓋不住小姑姑小姑爹溢出時空的笑容,特別是小姑媽的容顏,帶著婆婆的輪廓,卻有著自己明眸皓齒的美,那頭卷發(fā),蓬松的綽約有致,烏黑的光亮如瀑。照片背面寫著:1985年攝于×××民政局,結(jié)婚登記照。
仲夏炎炎,漫夜無眠。大人們圍坐在各自打谷場,風吹悠然意,心靜自然涼。
小姑姑摸摸張如辰的頭,笑著說:真有五分像你表哥。
小姑爹拿著蒲扇給小姑姑送涼驅(qū)蚊,說道:一根藤上出來的,自然帶著家族基因了啊。
小姑姑對著婆婆嗔道:還不是因為你,就因為我時興燙了個卷發(fā),就拿著掃把把我朝屋外趕。我心里發(fā)起狠,長大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反正這幾間土屋不會有我立錐之地,嫁出去算了。不然哪有他的份?
小姑爹打趣道:那我還要感謝婆婆,臨門幫我一腳了。
小姑姑說道:窮過來的,一晃 15年了,盼著這個,望著那個,手心手背都是肉。
婆婆手里舉著旱煙管,不語,看看月影婆娑,看看樹影斑斕,淡淡地說:不把你趕出去,家里都沒揭鍋的米了。張如辰爹媽現(xiàn)在都還顧不著家呢,搞的我到處化齋吃閑飯。
煙管里的火絲點點,和田野螢火蟲的尾光,讓銀白的夏夜多了些蚊子血般的刺目,蟲鳴聲聲和鄰居家的笑語陣陣,更顯安靜而尷尬。
張如辰的一句話打破了沉默:小姑媽,你年輕的時候比現(xiàn)在好看多了。
小姑姑緩過神來,先笑后木然,道:你知道我年輕時候長什么樣啊?
張如辰舉起手指:書柜里面的相冊,有你倆的合照呢!都長蟲子了,把照片都啃傷了。
后來,張如辰再也沒有找到那張照片了。
以至于后來張如辰像個閑散人,跟著父母給小姑姑拜年時,看到 50多歲的小姑姑鬢絲泛白,身軀佝僂,單薄顯瘦,便脫口而出:
小姑媽,你怎么老的這么快啊?
小姑媽怔怔地靠在墻邊,說道:你也不想想你都快 30了!
張如辰頓時臉上滾燙,自己微如螻蟻,恨不得找條縫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