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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尋找Y仔(1)
表哥去世三年后,我又一次看見了他。不過這一次,是在熒幕上。
他在一部爛片里,演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跟在文身大佬身后齜牙咧嘴,做出兇狠的樣子。他染了黃毛,赤裸著上半身,如果不是鏡頭給了他一個特寫,我根本認不出那是他。大佬同對方講數[1]時,臟話占七,內容占三。咩咩咩咩咩,大佬激動起來,表哥就把手中的水龍管拍得梆梆作響,好像這樣就能嚇到對方。
我把電影又重新看了一遍,沒再找到他的特寫。講數后的第一次打斗,導演給了他兩個特寫。混戰的時候,好幾個鏡頭都有他。但是人太多了,看不清楚。后來兩個幫派之間,還有兩次打斗的場面。所有的馬仔都在,唯獨他消失了。
在片尾的演職員表,我找到了答案。一開始我以為,因為他只是個茄喱啡[2],所以演職員表沒有他的名字。畢竟,在這一行,名字有沒有在演職員表出現,是兩碼事:上了,就是演員;沒上,就是領飯盒的茄喱啡。很明顯,他屬于茄喱啡。演技不怎么樣,出現頻率也低。
最后我還是找到了他。他的名字出現在美工組那一欄,跟在一個美工大佬的后面。在電影里,他是江湖大佬的馬仔;在劇組里,他是美工大佬的馬仔。讓我驚訝的是,他用了藝名。準確來說,那是一個昵稱。我們都這么叫他:
Y仔。
他出生在香港,除了爸媽是潮汕人之外,他是實打實的香港仔。這輩子,由出世到過身,都在香港。即使在美國讀大學那幾年,他也住在姑媽家,吃著姑媽做的菜,過著一種標準的華人生活。雖然他英語很好,也熱愛各種運動,但美國對于他,更像是一場異國旅行,夠趣味,夠新鮮,但待的時間最好別太長。畢業兩年后,他從加利福尼亞回到灣仔,先是在設計公司待了幾年,摸清了管理的門道,也攢了一筆小小的啟動資金,然后就出來單干了。公司的選址沒太費工夫。就選在觀塘。他沒想到,在那里一待就是二十年,最后也在那里,結束自己的一生。
他去世后,我爸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參加他的葬禮,我拒絕了。后來,我常常在想,如果當時我去了,是不是有機會更早地發現他生命的另一面,這場尋找也會提早幾年開始;又或許當時的我聽聽,也就過去了。不過誰都知道,抽掉逝去的時光里的某一個片刻,就足以讓現在的這個世界完全坍塌。還是相信萊布尼茨說的吧,他說,上帝在所有的可能世界里,給我們挑了最好的一個,就是我們此時此地所處的這個世界。所以,也許在另外一個世界,在小徑花園的不同分岔上,也許我發現的是他作為設計師的一面,也許因為抑郁癥去世的人是我。
我爸打來電話的那個下午,我正在臺東的海灘上躺著。我和當時的女朋友在臺灣旅游。我們從高雄出發,坐著火車繞過墾丁,來到島嶼的另一邊。在這里,我見到了不一樣的海。臺東的海跟我此前見過的海都不一樣。大大小小的灰色的石頭布滿了整個海灘。海灘上除了我們,沒有別人。我們把衣服放在一塊大石頭上,光著身子,拿著手機在海灘上行走。我們追逐了一會兒,累了就并排躺下。光溜溜的石頭上,還殘留著漲潮時的水跡。時值傍晚,陰陰的天吹著微微的風。她躺在我旁邊,不時拿手撥弄她未經修剪的陰毛。我已經不記得我們聊了什么,可能關于海岸,可能關于死亡。那時候我還年輕,世界平展如春日的野餐桌布,盛滿刻意的美好景觀。我并不知道死亡為何物,更沒想過往后的幾年,我要靠抗抑郁藥物維生,在情緒的海洋里沉浮。總之,表哥墜地的那聲巨響,還未真正傳進我的心里。
手機鈴聲響起時,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是我爸。前幾天,他和叔叔從潮汕出發,到香港去參加表哥的葬禮。他打來電話,想必是葬禮已經結束。我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又看了看遠處的衣服。我想,我是不是該把衣服穿上,再接電話比較好。算了。電話那頭傳來我爸的聲音。他問我在哪?我看了看女友,她看上去好像睡著了。我說,在海邊。
他說,你那邊很吵。
我說,你那邊也很吵。
他說,是!為了蓋過周圍的人聲,他提高音量,拉長調子。
我問他怎么了。女朋友驚醒了,她以為我在跟她說話。于是又問我,怎么了。我看向她,把食指放在嘴邊。她意識到我在打電話,于是安靜了。一波潮水漫了上來,浸濕了不遠處的海灘。我爸說,追悼會來了很多人,辦得非常圓滿。大家都說,他是個很好的人。也是那個時候,風突然停了,一顆石子自己蹦蹦跳跳,滾進了大海。
后來,我總在心里反芻這個片段。吞沒一切的海浪聲像白噪音一般,擦去了喧囂與寧靜之間的界限。我爸為了蓋過人聲而斬釘截鐵的語氣,宣告了表哥一生的死亡與終結。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嗎?一開始我以為是環境出了問題,我不應該在海灘上赤身裸體地聽到這個消息。后來我發現,這不是問題所在。問題的關鍵在于,所有宣告生命終結的儀式與生命本身的重量之間不對稱。這種不對稱讓我覺得,一個人的生和死,未免都太隨意了。有時候,這種隨意讓我覺得生命盡可揮霍,甚至提前結束生命也沒什么大不了。如果真是如此,表哥的死又有什么可惜?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發現了一個值得探索的謎題。原來表哥的一生,還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我給我爸打了電話。我說,我在電影里看到了表哥。他演得不錯。我爸說,他做什么戲?他在天上做神仙。這幾年我爸總是昏昏沉沉,神思渺遠,云里霧里的事情占據著他的腦袋。所以我對他的反應并不意外。我本來還想打給我姑媽,也就是表哥的媽媽。她的年紀比我爸更大,也許想的事情更加云里霧里。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跟她提起這件事。她究竟會對兒子原來還活在熒幕里感到開心,還是對發現兒子不為她所知的一面感到傷心?我拿不準主意。
我想起一位從事電影研究的學者朋友,阿肆。我給他打了電話。他聽了我的發現之后,答應給我想想辦法。在此之前,我先試著自己找找表哥的痕跡。起初,我想在古惑仔系列電影里找到線索。從《古惑仔之人在江湖》《古惑仔之猛龍過江》《古惑仔3之只手遮天》到《97古惑仔之戰無不勝》……《98古惑仔之龍爭虎斗》看到一半時,我突然意識自己犯了方向性錯誤。
我重新打開有表哥出演的電影。這部片子叫《最后的古惑仔之龍虎決斗》,導演名不見經傳,制片二流還疑似掛名,主演不是模仿山雞,就是假扮靚坤。那個年代的港片就這樣,一部票房爆紅,旋即有一百部跟風。名字越奪人眼球,內容就越重復雷同。按照我看港片的經驗,這樣的片子往往拍得很草率,劇組也只是一個臨時草臺班子。表哥之所以會出鏡,很有可能只是臨時被拉去:佢其實系一個美工,唔系一個演員。[3]
場景應該是這樣的:劇組里,平日里多到爛掉的茄喱啡,突然不夠人數。副導演很頭疼。導演說,要大!大場面!他們在釣魚椅上一坐不起,像個因為長年癱瘓、脾氣變得很壞的老頭,只會提要求,要求還很多。這時候,表哥進入了他的視線。他剛剛干完活,胸膛起伏得有些厲害。就是你了!
我開始找有鄧健明擔任美工的電影,希望在里邊找到表哥的身影。鄧健明是領銜的美工大佬。最早,他是張徹導演手下的美工。因為對導演的美學心領神會,每次都能做出讓張徹滿意的布景,張徹又把他介紹給了胡金銓。也是在胡金銓手下,他闖出了名氣。在香港電影的黃金歲月,一大幫美工師多少要靠著他,才能在大大小小的劇組里謀生揾食。
就算摸清了這個規律,尋找也很費力。不過,鄧健明擔任美工的電影太多,他的名字幾乎充斥了那個年代所有的電影。表哥的戲份太少,很多時候他混在人群中一閃而過。即使發現了他的身影,又有什么意義?
我試著從記憶里尋找答案。作為兄弟,我們見面次數不多。我還是個小孩時,姑媽帶他回過一次家。他一看就是一個香港仔。那種樣子,后來我也在他的兒子臉上見到過。明亮,從不浪費的敏捷,曬成古銅色的臉龐上,流溢一種亙古的生命力。
見到表哥之前,大人們都說,姑丈賺了一大筆錢,在香港買了大別墅。這在那個年代,是了不起的事情。但我沒見到姑丈,只見到表哥和姑媽。家族里的大人們都來了。飯后,他們圍著一張茶幾聊天。我爸負責一遍遍地沖茶,把小小的工夫茶杯放到每個人面前,再呾一聲,食茶。我們被迫聽著他們講了一會兒話,就被支開了。我把表哥帶到我房間里,給他看我的奧特曼和四驅車。他把奧特曼拿在手里,掰了一下奧特曼的手腳,就放下了。
他已經過了玩這些玩具的年齡。他說,我們到門邊去吧,聽聽他們在說什么。我們聽了一會兒,他又走回我那堆玩具旁邊,拿起奧特曼。他問我聽懂了嗎?我說,聽懂了。姑媽說,姑丈外邊有別的女人。
表哥說,他被我媽發現的時候,還打我媽。
我說,那他們應該離婚。那時候我對離婚,剛有一點懵懂的認知。
他努努嘴,沒接我的話茬。接著,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說,他爸在惠州投資房地產,賺到了不少錢。所以他們搬進了一棟帶游泳池的別墅。但也因為他爸在內地工作,所以很少回家。多數時候,只有他和媽媽在家。他說,有時到了夜里,那個女人就會出現。
那個女人穿著一身粗布衫褲,在房間的角落里蹲著,不時用手撩起長發,露出眼睛來看他們。起初,姑媽并不相信表哥看見了什么,只是催促他快點睡覺。后來她在菜市場遇見一位師傅。師傅一見到姑媽,便對她說,你屋企細路哥瞓得唔系幾好啵?[4]接著又說,你屋企有啲污糟嘢黐住唔肯走啊。[5]姑媽按照師傅的指示,在廚房安置了一個地主神位。每逢陰歷初二十六就備齊牲果,還叫表哥一起跪下,對著神位拜拜。
表哥說,那個女人都不怕。擺了神位之后,她只消失了兩天。第三天夜里,她又來了,樣子比之前還嚇人。不過,那個女人怕我爸。只要我爸在家里過夜,她就消失了。
長大后,我還去過兩次香港,都住在姑媽家。那時候他已經結婚,表嫂是個道地的香港女人。她胖得一身肉,卻靈活,帶我行街,由旺角一路逛到山頂,雙腳走得飛快,講話更快。相比之下,表哥話更少了。他整個身子沉在軟軟的沙發深處,只有兒子可以把他逗樂。那時姑媽和姑丈已經離婚多年。離婚后,姑丈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再沒回過香港。
哄睡了侄子,表嫂踮著腳尖,拎鞋出門。燈火通明的車庫里,停著表哥三輛重機車。兩輛黑的,一輛紅的。我以為我們要開摩托車上山。表哥笑了笑,讓我坐進旁邊的大眾高爾夫。凌晨一點,我們沿著無人的山路盤旋而上。表嫂說,帶你看看香港的太平山夜景。
凌晨的太平山頂,風帶寒意。表嫂決定留在車里等我們回來。我和表哥沿著斜坡緩緩登頂。在太平山頂,我們俯瞰了一會兒香港夜景。他說,你第一次上太平山,我給你拍張照吧。拍完照,他點了一支煙,也遞給我一支。打火機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臉,隨后又熄滅了。后來聽到他去世的消息,我總是想到這個畫面。
從觀景臺向下望去,整個港島一片璀璨。我發現我們近處的山腰,還有一座別墅。別墅似乎打開了所有的燈。在無比明亮的燈光下,一個男子縱身跳入別墅外邊湛藍的泳池,消失不見。我望得出神,回過神來,發現表哥的眼光也落在別墅上。我突然想到表哥小時候住的別墅,想起那個女鬼。她是不是仍在跟著他呢?抑或被困在這里的某一棟別墅里。這樣的想法讓我背脊一陣發涼。不過,我也沒好意思開口提起小時候的事情。人長大了,總把小時候的事情,視為無法提及的羞恥,然后在毫無營養的漫談里浪費生命。
我說,那里還有別墅呀。
表哥說,是啊,山頂富人區。住在那里的,不是李嘉誠,也是周星馳。
在昏暗的下山路上,表哥給我講了另外一個故事。他走得比我快半步,煙的火光在他嘴邊一晃一晃。
他說,這幾天你也看見了,我有MDD,需要吃藥。這個病,用潮州話怎么說來著?憂郁癥,還是抑郁癥?哦,抑郁癥。對這個病,我倒是沒什么負擔,也不怕讓別人知道。該面對就面對,該吃藥就吃藥。只是我在想,為什么我會得這個病?也許是基因遺傳。因為你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婆有這個病。這種基因就像血液里的不定時炸彈一樣,不知道哪一天就會爆炸。你也知道,事情原因往往不止一個。我以前亂吃過一些違禁藥物。那是在美國讀大學的時候,我加入學校里的一個社團。周末的時候,我們到森林里去露營。跟我在一起的那些年輕人,家境都不錯。我們總是去同一片森林,那里的杉樹筆直參天,不知名的灌木上掛滿了漿果。我們像一群過了時的嬉皮士,踩著厚厚的落葉踏入林間。到了森林的中心,最聒噪的人也像意識到了什么,不再講話。傍晚時分,我們支起帳篷,把帶來的大麻和藥片放在帳篷四處的角落里,然后在那里度過一整個夜晚。
他的話讓我意識到,我們之間似乎共享著某一部分的有限。如果命運真的存在的話,它只能寄附在你誕生之時業已確定的事物上。這些有限,就像籬笆一樣保護著你。但更多時候,籬笆擋住了你其他的可能性,只留下了細細的一條縫,讓你往前走去,去消耗你的生命。他叼著煙一晃一晃地說著自己的病的時候,籬笆聯結了我們。他去世之后,籬笆發現了我,把我也包圍起來。
阿肆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做夢。我夢見自己變成了表哥,和社團同伴們一起到森林里野營。在夢里,昏曉變化只在一瞬間。夜幕沉沉降落之后,我們的帳篷宛若一個謎語的中心。盡管我們喧鬧,跳舞,采集枯葉,燃起篝火,但終將歸于沉寂。我似乎起了夜,躡手躡腳地繞過那些沉睡的身體。他們橫七豎八,交疊著躺在帳篷的各處。剛出帳篷門,我往林子深處走了幾步,來到一棵杉樹下,正要拉開褲鏈,就見到了那個她。她穿著一襲紅裝,站在不遠處的另一棵杉樹下,好像企圖對我說些什么。我在夢里感受到一陣恐懼,正要逃走時,電話鈴聲響了。
阿肆的聲音聽起來很興奮,他讓我到小西天的中國電影資料館去一趟。他說自己是駐館的特約研究員。你快來吧。只有在這里,你才有機會找到他。我起床喝了口水,換了衣服就打車出門了。我到那里的時候,阿肆正在門口等我。好久不見,他發際線又后移不少,戴著口罩,看起來比上次見他更加瘦小憔悴。見到了我,他伸出一只手來拍了拍我,把我接進資料館里。
一群穿得很亞文化的青年,正在乖乖地排隊入場。他們先做了安檢,登記了來訪信息,又被檢了票,終于得以進場。我瞥了一眼一個破洞褲青年手上的票,說,你們氛圍挺好的啊,那么多人愛看文藝片。阿肆嗤之以鼻,他說,你別看這群人一個個好像無比熱愛電影似的,每個月都來搶著買票。你要真放點在電影史上重要的片子,位子空著呢!
注釋
[1]談判。
[2]Carefree的港譯,即臨時演員,跑龍套。
[3]其實他是一個美工,不是一個演員。
[4]你家里的小孩睡得不太好吧?
[5]你家里有些臟東西不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