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榮禧堂旁的王夫人大院。

偏廂房響起趙姨娘的哭喊。

“哎喲喂，我的兒啊，大過年的，怎么好端端病成這個鬼樣，定是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看不慣你我娘倆，可勁兒在背地里咒我娘倆，才讓我兒你病成這幅鬼樣！嗚嗚嗚——”

趙姨娘哭得撕心裂肺。

饒是她平日行為粗俗，王夫人院子里的丫鬟聽了她的哭聲，也不免鼻頭一酸，眼睛一熱，叫人暗生幾絲憐憫。

不過嘛，夫人院子里的丫鬟們只朝偏廂房投去幾個目光，少有人行動探視的。

最后還是彩霞，這個和趙姨娘母子說得上話的丫鬟，主動走到趙姨娘的廂房門口。

彩霞朝里面問：“姨奶奶，您在哭什么，三爺他怎么啦？”

屋內卻沒有動靜，但緊接著又響起趙姨娘撕心裂肺的哭聲。

“嗚嗚嗚————兒啊，我的兒啊！”

彩霞直接進屋，擔憂地來到睡屋，定睛往床上一看，嚇得差點叫出聲，還好到底是忍住了，眼淚卻撲簌簌地滑下來。

原來彩霞看見七歲的賈環，病入膏肓地躺在趙姨娘懷里。

仔細看賈環，本來和探春姑娘一樣承襲自趙姨娘的鴨蛋臉，而今卻病得瘦脫了相。

一雙眼睛緊閉，眉頭緊鎖，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黑眼圈，牙關緊咬，露出兩排滲人的白牙，與戲文里說的“瘟神纏身之相”，簡直一模一樣！

彩霞哭道：“我去告訴夫人和老爺！”

彩霞奔出趙姨娘的房間，捂著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沒有去院子正房的王夫人房間，而是直接朝榮禧堂跑。

今兒是大年初三，王夫人清早就去榮禧堂給賈母請安了，這會兒還未回來，多半是被榮禧堂留住了。

彩霞一路小跑，風風火火，又是梨花帶雨。

路遇的丫鬟們都很好奇，私底下問這是怎么，但誰都不知道答案。

丫鬟們知道彩霞是王夫人的大丫鬟，這會兒又是從王夫人院子往榮禧堂出奔，多半是王夫人院子里出了大事，紛紛往王夫人院子打聽。

當彩霞跑到榮禧堂時，三爺賈環病重的消息也像長了翅膀的鳥，迅速在榮國府傳開。

彩霞到門口，撞見琥珀。

琥珀攔住彩霞問這是怎么了？

彩霞急道：“三爺病重，我來告訴夫人。”

琥珀瞪大眼睛，拉著彩霞進入榮禧堂。

進屋后，琥珀看彩霞氣喘吁吁，叫彩霞歇息，她去幫忙稟報。

彩霞點頭，若換了別人，她大抵還得自己親自去。

只因三爺賈環和趙姨娘的風評很差，別人多半可能落井下石。

但琥珀在賈府丫鬟里的風評卻是極好，彩霞放心請琥珀代勞，她自個先在外面歇息。

琥珀步入里屋，王夫人和賈母都在。

琥珀把賈環病重的消息稟報，強調說賈環病得很重！

王夫人不在意道：“既然病了，去請個大夫看看便是，何必來驚動老祖宗。”

賈母輕捻手指：“環兒的娘是個不會當媽的，但環兒到底還是老爺的親兒子，算下來，也是你兒子，不可以不上心！”

王夫人低頭。

賈母對琥珀說：“琥珀，你和彩霞一道去告訴老爺，讓他叫人把太醫院的王太醫請來給環兒瞧瞧。”

又喚鴛鴦說：“鴛鴦，扶我起來，咱們一起去看看環兒。環兒平時雖然不堪，可到底還是老爺的種！”

丫鬟們忙碌起來，琥珀出去報信，鴛鴦來扶賈母。

王夫人也跟著起身，一行人浩浩蕩蕩朝王夫人的院子走。

榮禧堂的動靜驚動上上下下，傳到賈寶玉那里。

賈寶玉這會兒正在外面和姐妹們燃起火堆，準備點爆竹頑。

賈寶玉聽說賈環病重，暫時捏住手里的竹節，按捺住放爆竹的心，問：“什么，環兒病了，病得很重？”

冰天雪地里，眾人看向探春，目光都帶著隱憂。

探春放下手里的爆竹，轉身就往趙姨娘的住所走。

大家又看回賈寶玉，用眼神問是否要去探望病重的賈環。

賈寶玉卻把手里的爆竹扔進火堆。

霹靂啪啦！

爆竹聲響起，賈寶玉笑道：“環兒既然病了，咱們就點爆竹幫他驅邪吧！”

說著又連著扔了好幾個爆竹。

霹靂啪啦！

賈府院子里盡是爆竹聲，吵人得很。

聲音傳到王夫人院子。

賈母正為賈環病重揪心，聽見有人放爆竹，問究竟是誰在外面放炮。

王夫人一說是寶玉。

賈母笑笑：“呵呵，放炮好！放炮能祛邪祟，倒也是好的。”

賈母說罷不再糾結有人放炮，和王夫人一道進了趙姨娘的屋子，見到病入膏肓的賈環。

她們進去時，趙姨娘正在里面罵：“哪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放炮也不知道看時候！”

趙姨娘罵完又抱著賈環哭：“兒啊，我可憐的兒，他們知道你病了，就放炮來吵你，恨不得吵死你！你可千萬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叫娘怎么活啊！”

恰巧賈母進來，聽見她要死要活，心中不喜。

王夫人叫趙姨娘別哭了，賈母來了。

趙姨娘扭頭看見賈母，當即放下賈環，跪到賈母跟前哭訴：“老祖宗啊，您可一定要幫我們環兒做主啊！環兒肯定是遭了別人的道，才會變成這幅模樣。”

劈里啪啦——

外面又有爆竹聲穿進屋，趙姨娘朝賈母磕頭：“老祖宗，您聽聽，環兒病得這般重，還有人在外面放炮慶祝……嗚嗚嗚！我們娘倆可怎么活啊——”

賈母當然知道是誰在外面放炮，吵到病重的賈環。

趙姨娘在這里罵的，可不正是賈母心尖尖上的寶玉嘛！

賈環在賈母心中的分量不比賈寶玉。

賈母批評趙姨娘：“你這娘怎么當的，環兒病了，不派人請示夫人、老爺，只顧著自個哭昏了頭。這大過年的放炮，自古就是有的，你這當老娘的口沒遮攔，難怪會誤了環兒的福氣！”

趙姨娘被賈母訓斥，把腦袋一垂，像耗子見了貓，嘴巴立馬止住，心底卻把那放炮的人咒個千八百回。

賈母說：“起開，老太婆我要看環兒！”

趙姨娘趕緊讓開位置，好叫鴛鴦扶賈母靠近床邊。

賈母看清賈環的模樣，皺眉道：“老天爺，怎么病得這么重！”

趙姨娘聽見，又哭起來。

王夫人聽得煩，裝模作樣勸道：“你可止住哭聲，環兒病得重，最需要清凈！”

賈母回頭，終于說了回公道話，埋汰王夫人道：“環兒病了，她這當娘的自然心急！！”

王夫人沒好氣閉上嘴。

屋子里靜下來，只有不合時宜的爆竹聲陣陣穿進屋。

劈里啪啦——

賈母聽得心煩，又不想掃寶玉的興，索性再派人去催太醫。

大約等了兩刻鐘，外面的爆竹聲突然停止。

而后，隔著院墻傳來榮國府老爺賈政的聲音。

院子外，賈政拎著賈寶玉的耳朵，朝王夫人院子邊走邊罵：

“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環兒病得厲害，你倒在外面放炮慶祝，全然不顧圣人說的兄友弟恭，孝悌忠信！今兒若不是環兒病得重，我非要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