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耀，萬丈光芒。

同絕大多數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總愛將期待加注在孩子名字上一樣，爸媽也顯然是煞費苦心，破破的新華字典翻了一遍又一遍，總算是找到“萬耀”來形容自己對孩子的萬丈光芒的未來的想象。

曾幾何時——至少真的有那么一段時間，張萬耀也是覺得“萬丈光芒”這個詞是屬于他，屬于他的青春。

那會的風還很輕盈，沒有摻雜著汽車雜亂的鳴笛聲，也不會帶來烏煙瘴氣的咳嗽和竊竊私語，有的只是呼呼的風聲和雨后清新的氣息。夏日的風“呼”地一下沖過他和他的身邊，干燥熱烈的氣流掀起襯衣下擺，順著少年們不甚寬厚的脊背，把頭上的亂發連同清亮的笑聲吹響清澈的天空。

而現在——在刺眼的陽光下越發顯得頹唐的張萬耀瞥了眼前視鏡里的自己：陰沉的臉、起皮的嘴、充滿紅血絲的眼睛，甚至還有一些沒剃干凈的胡茬雜亂的長在下巴上——簡直是跟“萬丈光芒”呈現軸對稱的關系——“烏云密布”啊！

張萬耀捂著胸，默默地在內心吐了口血，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8:50，已然遲到了半小時有余。

啊，我又聽到銀行卡被扣錢痛苦的呻吟了。。

張萬耀扯扯身上被曬得發燙的工作服，只感覺這該死的夏天越發地難熬了。

臨近暑假，正是艷陽高照的八月天，悶熱的氣浪陣陣地向人撲來，不知道哪兒的蟬不要命地扯著嗓子叫，讓整個街道都充滿了他們惹人煩的叫聲。撲天蓋地的陽光張牙舞爪地橫行在鋼鐵大廈間，好像要把世界的一切都融化。

抹了把臉，迎著烈陽張萬耀剛把他的小電瓶車騎出小區，鈴聲就從他的兜里幽幽傳出，是張萬耀提前聯系好的在老家的店面的房東吳為國。

“喂喂喂？”電話一通，里面男人喝酒劃拳似的大嗓門就立即從手機里蹦了出來“張萬耀是吧？!”

張萬耀默默地把聲音降低，黑著臉應了一聲：“啊？”

“對不住啊，那啥...俺家有點急事......“似是感到了張萬耀的不滿，粗獷的男音突然低了下去，后面的話幾乎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可管再多交一年的房租...”

“啊？你再說一遍？”張萬耀是真的沒聽清。

“俺說...你可管再多交一年的房租...或者直接100萬賣給你..可管？”吳為國的聲音還是低低的，而且背景音有些雜亂，像是孩子的哭喊聲，但至少能聽清了。

“啊？不是，之前簽合同的時候不是說好只先交一年的，怎么突然又要多交？”張萬耀以為自己聽錯了，“我都還沒進去呢，你就讓我交兩年的，這不太好吧？”至于后半段，張萬耀自動忽略了，自己是打算回老家開店，但并不考慮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砸在里面，更別說身上的錢還不一定夠呢。

“又沒有多少..”吳為國嘟囔了一句“那你多交半年的，半年的總行吧？這不多了吧？俺家是真的有急事！”說著說著，語氣越發不耐。

“可是這是說好的啊，你這樣今天多要半年，明天又多要半年的，誰知道你會不會直接跑路！”張萬耀直接一整個無語住，“而且關鍵是我都還沒住進去呢，萬一我不租了呢？錢你會給我退回來嗎？”

“...不租就不租!俺從來都是村里的誠信人，就沒騙過人！你...”吳為國的聲音突然被一個惱怒的女聲替代，像是她一把把電話搶了過去：“行啦！你問別人借錢，又不是別人欠你錢！啥語氣啊你！趕緊把錢交了，看好玥玥，我來講！”吳為國粗聲粗氣的反駁隱隱傳來：“我這不是急嗎！就你能，你說！”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再開口，雜亂的背景音就消失了，繼而傳來女人帶著些討好的聲音：“啊，張老板啊，對不住啊，為國他就是一個傻哩，你別管啊！.....那啥，俺們家里是真的有急事，不然的話，店弄的好好的咋就要租出去呢？”女人沒聽見張萬耀的回答，就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俺聽你也是個精明人，也不相信俺，你看這樣行吧！這錢就當俺們借你的，你把音錄下來，或者俺們見面簽個字也管。明年，最晚明年下半年，俺們一定把錢還給你！管吧？”她流水一樣地把話順了下去，像是說了一遍又一遍。

張萬耀內心復雜萬分，張張嘴，剛要回答“讓我想想”，女人就率先開了口，似乎料定了他不會短時間內同意，聲音一下變得疲憊萬分，“好吧，不好意思打擾了，如果管的話，就打電話給我吧...我手機一直都有電。”耳邊只剩下“嘟嘟”的回音。

張萬耀看著黑屏的手機，有些茫然，又有點無語，最后深深地嘆了口氣，整個人都被一種名叫無可奈何的空氣填滿，無力地撥通了二叔的手機。

沒一會就被接起“喂？二叔，你之前給我介紹的那家房子的人，今個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多交一年的房租，你知道咋了嗎？”

“啊？這個的話，俺也不知道。”二叔疑惑的聲音傳來，“不過他昨個也問我借了不少錢，也說有急事....他人一直都挺好的，估計家里真的有事吧。你把錢給他了嗎？”“沒”張萬耀回。

“你放心吧，他跟我多少年的交情了，騙人錢肯定不會的，我明天問問他去，看到底是啥事，到處借錢。”

“好吧，那謝謝二叔了。”張萬耀正要掛斷，就聽二叔猶猶豫豫開了口：“萬耀啊，二叔知道你在上海挺忙的，但偶爾回回家也要的啊。”

“咋啦？”二叔平日里從不說家里的事，這回吞吞吐吐的，張萬耀感到不對勁。

“你爸.....他那病你也知道，整天咳哩恨不得把肺咳出來，都這樣了還想著在廠里干活，你媽都勸了那么多回了......現在那么熱了，廠里又悶，上回差點在廠里暈倒.....”

“這，媽也沒跟我說啊...“張萬耀愣住了。

“哎就他那脾氣，你也知道！這咋會讓你知道呢？你媽也說，萬耀一個人在上海，不容易....當年那事是你爸媽做得不對，但是都多少年了....還是到底，還是要找個時間回來看看，啊？”

“嗯....“張萬耀應著，掛斷了電話，心里五味雜陳。

是啊....都多少年了....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了，結婚了？還是真去當兵了.....嗨，那又關我什么事呢

張萬耀晃晃腦子，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人。

但是爸不也還是當年那樣嗎，每次都跟別人死磕著，當年那事是這樣，現在老了還這樣.....反正這個月也快結束了，等拿到今年的錢，安頓好房子就回去了。

一想到那個“多交一年房租吧”的房子，張萬耀的頭就疼起來，他習慣性地摸摸口袋，這才發現煙早吸完了，只好作罷。余光中又瞥見手機上的時間，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完全全的遲到良久，心里只感覺到猶如實體般郁氣。

響徹街道的蟬鳴停了一下，又“嘩”地響起，比之前更響亮更激烈，簡直就像是在狠狠嘲笑著誰一樣。

真是.....嗶了狗了啊啊啊啊！他抓狂地想。

“.......確實啊，這年頭哪個工作都不好干...”一個女人輕輕的抱怨聲隨著一陣風從背后傳來，“我家孩子也給你添麻煩了，江渡老師....”

......江渡？

張萬耀有一瞬間的愣神。

霎時間，方才還悶悶地吹著的夏風驟然加快了步伐，一下變得猛烈起來，“刷“地一下沖過張萬耀的耳畔。

重名...吧

心臟不受控制地如擂鼓般加速。

“沒事的沒事的。”男人清朗的聲音里揉進了幾分無奈和好笑，聽起來像極了秋日里不時掠過幾只白鳥的晴空，“畢竟這就是我該做的啊。”

溫柔的音色無比熟悉，無比懷念。

張萬耀猛地轉頭看去。

燦爛的陽光下，斑駁的樹影胡亂地灑在并肩一邊說著話一邊走的兩人。男人瘦削的側臉向女人側著，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抿著，專注地聽著她喋喋不休的抱怨，時不時回以微笑或是安慰，細密的睫毛在白凈的皮膚上投下一圈陰影，右眼角的小小淚痣若隱若現，眼里的笑意暖暖的，像是羽翼豐滿的鳥兒載著滿身的陽光在清澈的藍天飛翔。

一如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