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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山·煤礦·海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李志豐的家鄉,四面環山,而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去海上,這一去就是二十年。
海上迷人的景色,對于平常人來講,都是美景。甚至要花錢、起早去看,可是對于李志豐來說,就像我們要吃飯睡覺一樣,天天落在眼里,早都習以為常了。
他時常會想起,自己在海上的日子,怎么會到了海上?可能是父母給他取的小名叫“海娃”吧!
農村人取名字,沒什么根據、沒什么寄托、更沒什么寓意,想到什么就隨口叫什么。
后來,李志豐問媽媽:“你怎么會想到把我叫‘海娃’?”
媽媽說:“你外婆村里有個人叫海娃,我覺得好叫,就給你也取了這個名?!?。
李志豐說:“幸好是小名,不然人家還以為,我有多喜歡海呢?”
“你不喜歡海?”
“喜歡,海上掙錢多?!?
“就是,你有沒讀多少書,這還是份不錯的工作?!?
“嗯?!?
李志豐偶爾也會回憶自己的以前。但很多時候,累得倒頭就睡,沒有時間,沒有心思去回憶。
他的老家在陜南的一個窮山溝里,除了山,還是山。對著山大喊,聽不到回聲。每年每季的景色都相似,就像一首老歌里唱到的:“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年又一年”。
如果是這樣,那這首歌應該就不是陜北的信天游,而是陜西,乃至整個大西北的景色。這種花,主要分布于大西北,野生品種,多在長在山坡與雜草伴生。
于春末夏初開放,盛開后呈六瓣,花瓣向外翻卷。因其花色鮮艷,生命力頑強,而深受人們的喜愛。
李志豐對老家的記憶,就剩下了紅艷艷的山丹丹花,他也許多年沒看到這美麗而熟悉的花了。
他今年已經四十九歲了。第一次來到海上,他二十八歲。那是他結婚后的第三年,兒子兩歲。
2000年他聽老婆村里一個人說,跟船出海能掙錢,他就跟著人家來到浙江。不到一年時間,掙了一萬多塊錢,可把家里人高興壞了。
在那個窮的靠天吃飯的地方,一萬多塊錢,可不就是天文數字嗎?年底回家,他休息了半年。
在外面這么久,他對老婆和家的想念,沒出過遠門的人,是不能理解的。尤其是北方人,戀家,最好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
家里也沒人說他,累了一年,休息就休息吧!想吃什么,老婆做好;想喝什么,買回來給他。
每年八月開海,五月禁海。在家里休息到七月份的時候,李志豐就坐不住了,一大家人要靠他養。開始幾年,禁海的日子,他都回家。后來兒女大了,他就在附近打三個月的零工。
父母的身體都不好,常年吃藥看病。一萬多塊錢,聽起來還不少,但是用的人多,也是如流水般,天天見少。
他還有個姐姐,比他大三歲,已經出嫁,就嫁在隔壁村。山里地多,她一年四季,有三個季節,都是在地里度過的。還要管孩子,照顧公婆,回不了幾次娘家。
再說,回來了又能干什么?農忙的季節,大家都忙。李志豐的老婆韓玉玲,是個勞動的好手,干活快,主要是人勤快。他父親的腿雖然受過傷,但是總在地里忙活,也能幫不少忙。
想起老婆韓玉玲的時候,李志豐從心里是感激她的,只是他不善于表達。不知道為什么,現在,老婆變得很啰嗦了。
兩個人在一起,總是吵架拌嘴,李志豐不說話讓著她。偶爾說上一兩句,就開始裝啞巴。不像以前,吵架有時也會動手。
還好,兩個人經常不在一起。一個在海上,一個在外地打工。一年見不了一兩次面。再怎么吵,又能吵到哪里去呢?
他覺得自己欠老婆的太多了,從二十一歲嫁給他,就一直在為他們這個家操勞著,沒過幾天輕松日子。
韓玉玲除了脾氣不好,還真找不出什么毛病。勞動勤快、孝敬老人、照顧孩子,沒他挑的毛病。
當年媒人介紹,兩人只見了一面。他的家庭情況,確實沒什么好挑的;再一個原因,她長的結實,身材圓潤。一看就是經常勞動的人,他很滿意,就怕她家里不同意。
沒想到過了兩個月,媒人才回話說,人家姑娘同意。末了,媒人還對他父母說:“你家海娃真是命好。說了幾個,條件比你家好,這姑娘都不同意?!?
李志豐媽媽對媒人說:“當然多虧了你。”
媒人說:“也該是你家的人,接下來就按咱們的風俗來,早點把事定下來。”
彩禮九百塊,其它東西的不包括在內。李家忙了好幾個月,把結婚需要的東西置辦齊了。第二年的正月十六,他們結婚了。
這一年,李志豐在家幫忙干活。山上沒什么好東西,都是山貨,漆樹、毛栗子、油桐、大豆、柿子,都不值錢。可是除了這些,再沒有其它的東西了,不可能一直在家里,靠那些靠天吃飯的山地。
年底,兒子出生了。李志豐升級成了爸爸,他瞬間感覺肩上的擔子重了起來。地里的活也在干,可是這點微薄的收入,根本無法維持家里的生活。
他到處找活干,村里一個年輕人建議說:“我們一起去韓城,那里有煤礦,正在招人?!?
其中有一個人說:“煤礦工資高,但是危險?!?
其他人不說話了,李志豐說:“危險不也有人干,在村里能干什么?還不如就去煤礦?!?
后來他們五個人中,去了四個。一年后,回來的時候,剩下了三個,有一個回來的是骨灰盒和賠償金。
這個沒回來的,就是提議他們一起去煤礦的小伙子,還沒結婚呢!家里人用這筆賠償款,給他哥哥娶了老婆,蓋了房子。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這個年輕人就被炸死在李志豐的旁邊。本來他們幾個說好的,年底快到了,等發了工資,給家里買些年貨,再一起坐車回家。
臘月初的事,他們幾個再沒下井。等到工友的事處理下來,他們一起坐車回家。沒有一個人再提買年貨的事,過完年,也再沒人提返回煤礦的事。
他當時不知道心里有多害怕。但后怕,確是實實在在的。后來,工友被炸死的那一幕,經常在李志豐的眼前出現,尤其是半夜睡不著的時候。
每當回憶起這一幕,他就特別感謝大海,也特別感謝當初那個帶他來船上的人。休息的時候,他們就經常在一起喝酒。
很多年后,這幾個當年一起去煤礦的人坐在一起喝酒。當年的小青年,都已過不惑之年,還有一個已經當了爺爺。他們再次說到煤礦,還有那個被炸死的朋友。
其中有一個說:“他跟我的生日就差三天,如果還在······”
他們說不下去了,因為再沒人接他的話了。他們喝到大半夜,李志豐那夜醉得一塌糊涂,醒來后斷了片??粗约杭遥麤]問老婆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也沒解釋為什么喝成那樣。
可能家里人是知道的,剛好就是當年去煤礦剩下的三個人。那年,他們從煤礦回來后,三個人的情緒都非常低落。家人們仿佛也默契的商量好,誰也沒再提煤礦,更沒人說起那個年輕人。
尤其是這幾個年輕人的長輩,爺爺一輩的人。他們的經歷更多,更清楚地知道,眼看著朋友死在自己旁邊的情景,對一個還未歷經世事的年輕人,造成的心理沖擊,意味著什么?
想起李志豐,父親唉聲嘆氣,覺得自己連累了他。母親眼淚流個不停,卻也毫無辦法。雖說老大應該擔起養家的責任,可是哪個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
這種心理沖擊,就是難以愈合的傷口,哪怕多年以后。家人也選擇了,默默的陪伴,從不再提煤礦的事。
勞動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人們從勞動中獲得幸福感、獲得價值、被認可。在特定的年代,也成了女人選擇男人的首要條件。媒人在介紹對象時,總不會忘了再加上一句:“人勤快,地里的活沒有不會的!”。
雖然那年從煤礦上回來時幾個年輕人,一人拿著一萬多工資??墒羌依餂]人高興的起來,哪怕是裝,也裝不出來。
對于李志豐他們來說,這就是生活給他們上的人生的第一課:苦難!比起生死,以前那些體力上的苦,根本就不算什么。
生活在給他們上完課后,繼續向前行。生活根本不用考慮人們在想什么,它也不用考慮,誰準備怎么活,這跟它一點關系都沒有。
它所做的事就是,告訴你該吃飯了、該睡覺了、該換什么季節的衣服了、該種什么了。至于你照不照辦,那就是你的事了。
李志豐在低落了一段時間后,過完年,他又開始下地勞動了。人們發現以前愛說愛笑的他,變得沉默寡言,甚至勞動的時候,一個上午都可以不說一句話。
他們猜測,肯定是煤礦上的事,讓他心里不好受。于是人們主動遠離他,沒人跟他開玩笑了。他不停地勞動,累了就地坐下,喝幾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