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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都》春花

王盈盈 譯

庭院里那株老楓樹的樹干上,紫羅蘭含苞待放。

“呀,你們今年也開啦?!?

千重子望著眼前嬌嫩的花朵,感受到了春日的溫情。

市里的庭院大多狹小,老楓樹立在此處顯得異常高大,它的樹干比千重子的腰身還要粗哩。當然,又老又糙、長滿幽綠苔蘚的樹干,同千重子婀娜嬌嫩的身軀本就不能相提并論。

老楓樹長得崎嶇,千重子齊腰處的樹干朝右擰了少許,在比她頭頂還高的地方又大幅度地往右歪。枝枝杈杈就從樹干傾斜的地方伸展出來,占領了幾乎整個庭院。長長的枝條,微微垂下來。

在樹干歪處的下方有兩個小小的眼兒,里面分別長了一株紫羅蘭。每年春天,紫羅蘭都會開出花來。而打從千重子記事起,老楓樹上就有這兩株紫羅蘭了。

上面的紫羅蘭與下面的紫羅蘭相隔差不多一尺的距離。正值妙齡的千重子忍不住思索:“這兩株紫羅蘭此生可會相遇?它們知曉彼此的存在嗎?”啊,問兩株紫羅蘭“可會相遇”,是否“知曉彼此”,這算怎么一回事呢?

紫羅蘭開花有數,少則三朵,多則五朵。量雖少,可是每年春天,樹干上這兩個小眼兒里都會抽出小芽,然后開出花來。到了時節,千重子或是站在廊上遠遠觀瞧,或是蹲在樹干旁細細欣賞。她有時會被兩株紫羅蘭的“生命力”深深震撼,有時又會生發出無處排解的“孤獨”。

“竟然在這樣的地方生根發芽,且生生不息……”

往來店里的客人會贊賞楓樹的遒勁壯麗,卻幾乎沒有人會注意到綻放的紫羅蘭小花。老楓樹樹干粗壯蒼勁,青苔一直爬到極高處,為其增添了威儀與雅致。相比之下,寄居其上的小小紫羅蘭確實不引人注目。

然而,蝴蝶注意到了。千重子第一次發現這兩株紫羅蘭時,一群在庭院里低低盤旋的白蝴蝶正從老楓樹樹干飛舞到紫羅蘭小花的邊上。彼時,楓樹上才爆出泛紅的小嫩芽,蝴蝶舞在空中的白色身影顯得十分明艷。兩株紫羅蘭的枝葉和花朵,在老楓樹樹干新長的青苔上投下兩抹淺淡的影子。

空中薄云流淌,清風和煦,真真是一個柔軟的春日。

白蝴蝶已經飛走,千重子卻仍舊坐在走廊上,望著老楓樹樹干上的兩株紫羅蘭。

她輕聲對小花說:“謝謝你們,今年也開在了這個小天地。”

兩株紫羅蘭下面,靠近老楓樹樹根的地方,立著一盞舊的石燈籠。石燈籠基座上雕的是個人像,千重子的父親曾告訴她,那是基督。

“不是圣母瑪利亞嗎?”當時千重子疑惑地問,“北野天滿宮里有一座巨大的塑像,同它很像哩?!?

“聽說是基督?!备赣H肯定道,“你看,人像懷里沒有抱嬰兒嘛?!?

“啊,真的……”千重子點點頭,接著又問,“咱家祖上有信基督教的嗎?”

“沒有。這燈籠不知是庭院師還是石匠拿過來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兒。”

這盞基督雕像的石燈籠大概是日本禁教時期所作。石頭質地粗糙脆弱,浮雕人像經過上百年風雨的侵蝕早已朽壞,只能看出頭、身體與腿腳的大致形狀。并且,人像原來的設計本就簡單。袖子長長的,幾乎拖地,看上去是雙手合十的姿勢,卻不過是將兩只手腕雕得粗了些,辨不清具體形態。它與佛像、地藏菩薩的感覺又不相同。

不曉得在設計之初是為了表達信仰,還是展現異國情調??傊?,這盞基督雕像的石燈籠如今只因其古樸,被擺在了千重子家的庭院里,安置在老楓樹的樹根旁。一旦有顧客注意到這盞石燈籠,千重子的父親就會介紹說“這是基督像”。不過,來做生意的客人極少能注意到藏在老楓樹陰影里這盞不起眼的石燈籠。就算注意到了,他們也會覺得庭院有一兩盞燈籠十分正常,并不會去特意觀瞧。

賞完樹眼兒里的紫羅蘭小花,千重子垂下眼眸,去看基督雕像。她沒上過教會學校,但是因為喜歡英語,常在教會里出入,還閱讀過《圣經》。只是這盞老舊的石燈籠吧,就算你有心為它供花點燭,似乎也不合適。因為翻遍石燈籠的里里外外,都找不著那個十字架。

倒是基督雕像上方盛開的紫羅蘭小花,令人聯想到圣母瑪利亞的心。千重子從石燈籠上移開視線,又抬頭去望紫羅蘭小花。驀地,她想起自己養在古丹波罐里的金鐘兒。

千重子養金鐘兒的時間始于四五年前,比她第一次發現老楓樹上的紫羅蘭要晚上許多。那天,她去一個高中同學的家里玩,在客廳聽見了金鐘兒不停不歇的叫聲,便討了幾只回來養。

“它們被關在罐子里多可憐啊?!甭犌е刈舆@樣感嘆,朋友卻說,總比養在籠子里讓它們白白死去的好。喜歡金鐘兒的人不在少數,據說有些寺院專門飼養了許多,好對外出售蟲卵。

千重子養的金鐘兒如今也繁殖了不少,要分開裝在兩個古丹波罐里才行。它們的生活十分規律,每年在七月一日前后孵出來,至八月中旬開始鳴叫。

金鐘兒從出生、鳴叫、產卵,到死亡,一生都被圈在狹窄黑暗的罐子里??杉幢闳绱耍廊粫a、繁衍下一代。從這個意義來說,比起養在籠子里只有短暫一生的金鐘兒,還是養在罐里來得更好吧。金鐘兒的一生都在罐子里,小小罐子就是它全部的天地。

說到這里,千重子不由想起中國古時候的一個傳說“壺中天地”。在傳說里,壺中有金玉樓閣,有瓊漿玉液,有山珍海味。所謂壺中天地,講的是遠離現實的另一個世界,是仙境。它是眾多神仙故事里的一個。

金鐘兒當然不是因為厭惡俗世而進到罐子里的??峙滤膊粫缘米约赫硖幑拗校幻悦院剡^著自己的一生。

關于金鐘兒,千重子感到最最驚訝的是,飼養人必須時不時從外界放幾只雄性金鐘兒到罐子里去。若是任由一個罐子里的金鐘兒自然繁衍,那么新生出來的小蟲體型會變小,體質也會變弱。這其實是近親繁殖的結果。為了避免此種情況的發生,金鐘兒同好之間有互換雄性的習慣。

此時正值春日,不是金鐘兒活躍的秋天。千重子從老楓樹樹眼兒里的紫羅蘭,聯想到養在罐子里的金鐘兒,并非無緣無故。

金鐘兒是千重子自己放進罐子里的,那么,這兩株紫羅蘭又是為何選擇在如此窄小的天地里扎根?紫羅蘭已經開花,那么金鐘兒今年也會再次繁衍出生、繼續鳴叫吧?

“自然的生命……”

春風拂亂了千重子的秀發,她將其別到耳后。想到紫羅蘭,想到金鐘兒,最后她想,“那么,我又如何……”

在這個萬物勃發、生生不息的春日,瞧著小小紫羅蘭的,只有千重子一人。

前面店堂方向傳來動靜,大概是準備吃午飯了。

千重子也到了梳妝打扮的時候,今日她有個賞櫻之約。

昨天水木真一打來電話,邀請千重子一起去平安神宮賞櫻花。真一有個同學在神苑入口做為期半個月的檢票工作,他說最近櫻花開得正盛。

“簡直像有人專門給咱倆盯梢一樣,再沒有比這更準確的消息了?!闭嬉惠p聲笑起來。他的笑聲總是十分悅耳。

千重子問:“那咱倆豈不是也要被他盯梢?”

“他就是個門衛,誰都要從門衛前走過呀?!闭嬉挥侄檀俚匦α藘陕暎澳闳舨幌矚g,咱倆就分頭進去,然后在庭院的櫻花樹下碰面。那里的花美極了,就算一個人看也看不厭?!?

“這樣的話,我自個兒去賞花豈不是更好?”

“可以啊。不過今晚要是天降大雨,把花都打落了,我可不知道會怎樣哦。”

“落英也極有風情。”

“被雨打落掉在地上的臟兮兮的花,你竟然說極有風情?所謂落英……”

“你太壞啦!”

“咱倆誰壞……”

吃過午飯,千重子挑了一件不起眼的和服出了門。

日本平安神宮以時代祭聞名,是為祭奠在一千多年前遷都京都的恒武天皇于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所建。因此,殿堂建筑并不如何陳舊。其中神宮大門與外前殿分別模仿了當年平安京[1]的應天門與大極殿。主殿前則種有兩株樹,右為橘,左為櫻。孝明天皇在位時期,日本的首都同為京都,所以昭和十三年(1938年)他也被供奉在此接受祭祀。在平安神宮舉辦神前婚禮的新人不在少數。

值此時節,最美的無疑是一排排競相開放的紅枝垂櫻,它們為神苑增添了生動絢爛的色彩。當真可謂“除卻此處之花,再無可代表京城之春色也”。

千重子才走進神苑入口,就覺得櫻花滿枝,嬌嫩旖旎,徑直開到自己的心底?!鞍?,今年也邂逅了京都的春天哪。”她禁不住停下腳步觀瞧。

只是不知道真一在哪里等,抑或來了沒有,千重子打算等找到真一后再靜下心來慢慢欣賞。她穿過一樹樹櫻花往緩坡下走去。

緩坡下的草坪上,真一正仰面躺著。他十指交叉枕在頸后,閉著雙眼。

千重子萬萬沒想到真一會這般躺在草坪上。呀,真討厭!竟然躺著等女孩子!千重子倒沒覺得自己被羞辱了,也不認為真一禮儀不端,只是單純不喜歡真一躺著這件事情。在日常生活中,她從未見過男子像這樣躺著的。

可以想象,真一肯定是在大學里習慣了躺在草坪上,面朝藍天,與朋友們曲肱而枕,談笑風生,此時放松下來便采取了這個姿勢。

另外,真一的身邊坐了四五位老太太,她們攤著食盒,正悠悠閑話。真一很可能是覺得幾位老太太慈祥和善,便落座她們身邊,后來不知不覺中躺了下來。

想到這些,千重子不由微笑起來,下一刻卻赤紅了臉。她沒過去叫真一,只是站在一邊,且悄悄地后退了幾步……畢竟,她從來沒見過男子的睡相啊。

真一身上的學生制服整整齊齊,頭發也不凌亂,兩扇長睫毛闔在一起,恍如少年。但是,千重子不敢正眼去瞧。

“千重子!”真一邊叫邊起身。

千重子突然心頭火起。

“在這種地方睡,多不成體統啊。來往行人都能瞧見?!?

“我沒睡著。你剛來,我就察覺到了。”

“那你太壞了?!?

“我要是沒有叫住你,你打算怎么做?”

“你明明已經發現我了,卻裝出睡著的模樣?”

“哇,走過來的這位小姐看上去好幸福啊,我這樣想著,竟然有些傷感呢。而且,我頭有些疼……”

“我?你說我看上去幸福?”

“……”

“你頭疼嗎?”

“不,現在好了?!?

“你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

“不、不,我現在好極了。”

“你好像一柄寶刀啊?!?

偶爾會有人評論真一的臉像寶刀,但千重子這樣說卻是第一次。真一內心不禁燃起了某種激情。

“放心,寶刀不砍人,而且這里是櫻花樹下哦?!闭嬉恍ζ饋?。

千重子登上緩坡,往回廊入口方向走去。站在草坪上的真一也跟了過來。

千重子說:“我想看遍這里所有的花?!?

站在回廊西邊入口處,只見紅枝垂櫻擠擠挨挨地開滿鮮花,讓人瞬間感到了春意。這才是春天啊。連細弱的垂枝梢頭都綻放著紅艷艷的重瓣櫻花。這樣的櫻花樹,與其說樹上開滿了花,莫若說樹枝支撐著花。

“在神苑的花樹里,我最喜歡這一株?!鼻е刈诱f著,領著真一走到回廊往外拐的角上。此處立著一株格外高大的櫻花樹。真一也站到櫻樹邊,抬頭細細打量。

“仔細瞧,櫻花樹實有女性風韻。”真一說,“不管是纖細的垂枝,還是嬌艷的花朵,都是既溫柔又豐滿……”

并且,重瓣櫻花的紅色之上還透著一層淺淡的紫。

真一又說:“在今天之前,我從未意識到櫻花原來這么富有女性特色。你瞧這顏色、風情,還有柔媚的光澤。”

兩人欣賞了一會兒,離開這株櫻花樹往池塘走去。路越來越窄,眼前出現一條長凳,上面鋪著緋紅的毛氈墊。游客們就坐在長凳上喝茶歇息。

“千重子!千重子!”

這時一個穿長袖和服的少女從旁邊茶室走出來,是真砂子。原來暗樹林里有座茶室,喚作澄心亭。

“千重子,過來幫個忙。我真是累壞了。你來幫我給師傅點茶呀!”

“你看我這身打扮,最多只能在后廚待著。”

“后廚也行……我給你端過去?!?

“可我還有同伴呢。”

真砂子這才注意到旁邊的真一,湊到千重子耳邊小聲問:“是你未婚夫?”

千重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是你對象?”

千重子再次搖了搖頭。

真一轉過身,往外走去。

真砂子追著問:“你帶他一起入席去點茶,好不好?反正你們也沒什么要緊事。”

千重子婉拒了真砂子的邀請,轉身去追真一。

“她是同我一起學茶道的朋友。漂亮吧?”

“一般般。”

“哎呀,會被聽見的!”

千重子轉頭,向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開的真砂子告別。

穿過茶室下的一條小道,就到了池塘。池塘邊簇立著一叢叢翠嫩的菖蒲,一枚枚睡蓮葉靜靜地浮在水面。

這個池塘邊沒有櫻花樹。

千重子與真一沿著岸邊走,然后拐入一條幽暗的林蔭道??諝饫锍涑庵廴~的清香與濕土的芬芳。林蔭道既窄又短,很快另一片池子赫然呈現在眼前,比之前那個還要大上許多。岸邊俱是紅枝垂櫻,繁茂的鮮花倒映在水中,令人眼前一亮。不少外國游客紛紛對著櫻花拍照。

池塘對面的樹林中,馬醉木也開出了樸素的小白花。千重子不由想到了奈良。此外還有許多松樹,長得不高,卻姿態婀娜。若是沒有櫻花,大家都會被這些松樹吸引眼光而流連忘返吧?不,這種說法并不合適。此刻,正是因為有這一株株不染塵埃的松樹以及清幽的池水,嫣紅的櫻花才能顯得如此嫵媚動人。

真一走在前面,率先踩上池塘里的踏腳石。這叫“渡水”。踏腳石是一塊塊的圓石頭,排列有序,仿佛從鳥居上截下來似的。有些踏腳石貼著水面,千重子需要撩起和服下擺才能過去。

真一轉過身望著千重子,道:“真想背你走一趟呢?!?

“好啊。你要真能背我過去,就算我服你?!?

當然,這些踏腳石就算是老婆婆也能獨自走過去。

踏腳石邊浮著幾片睡蓮葉??斓綄Π稌r,千重子瞥見踏腳石邊的水面上倒映著小松樹的影子。

真一說:“你看,這些踏腳石擺得是不是很有抽象派的意思?”

“日本的庭院哪個不是抽象派?就像醍醐寺院里的土馬鬃,這個說它抽象,那個說它抽象,說多了反而令人不喜……”

“那里的土馬鬃確實抽象。說起來,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經修葺完畢,要舉辦落成儀式。咱們一起去看???”

“醍醐寺的塔也要學金閣寺[2]?”

“塔沒有被燒,恐怕還是重新漆了鮮艷的顏色。我估摸著就是把建筑拆解,再原樣組裝回去。聽說落成儀式恰好趕上花事正盛,參觀的人啊,那叫一個人山人海。”

“要說賞花,看完平安神宮里的紅枝垂櫻,哪還瞧得上其他地方啊?!?

兩人邁過靠里面的最后幾塊踏腳石。

渡過池塘,只見岸邊立著一片松林,再過去不遠就上了“橋殿”。橋殿是一座形似殿宇的橋,正式名稱為“泰平閣”。其兩側分別安了一條帶矮靠背的長凳,游客就坐在上面歇息,順便隔著池塘欣賞整個庭院的景致。自然,池塘也是在景致之內的。

歇腳的游客或喝水,或吃東西,還有些孩子在橋中央來來回回地跑著玩。

“真一,真一,這里有座。”千重子先坐下,用右手為真一也占了個位子。

“我站著就行啦?!闭嬉徽f,“要不蹲在千重子腳邊也行?!?

“不管你啦!”千重子“唰”地站起身來,把真一按到座位上,“我去買點魚食喂鯉魚?!?

千重子買完魚食回來,往池塘里扔。鯉魚們瞬間聚了過來,擠擠挨挨的,有些甚至彈出水面來。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櫻花與松樹的倒影隨之搖曳。

千重子把剩下的魚食遞給真一:“你來喂?!?

真一沒有說話。

“頭還疼?”

“沒有?!?

兩人在橋上坐了許久。真一表情肅穆,直直地盯著水面。

千重子忍不住問:“你在想什么?”

“是啊,在想什么呢?什么都不想,有時候也挺幸福的?!?

“在這賞花的好日子里……”

“不,是因為坐在幸福的姑娘身旁。你聞,幸福的氣味飄過來了,溫暖又富有朝氣?!?

“我幸福嗎……”千重子再次喃喃道。她的眼里籠著輕愁,只因低著頭,看上去像是池水的波紋映在了眼里。

千重子站起身來。

“我喜歡的那株櫻花,就在橋對面。”

“是那株吧?在這里也能看見?!?

遠遠望去,數那株紅枝垂櫻最為壯觀。眾所周知,它是名品。其枝丫似楊柳輕垂,又舒展有致,從樹下走過時,似有若無的清風卷起花瓣,輕輕地落在千重子的腳邊和肩上。

花瓣也落在櫻樹下,也落在池塘里,只是不多,就七八朵而已……

有些櫻樹花開得太茂盛,得用竹竿撐住枝條才行,可纖弱的梢頭還是幾欲拂地。

重瓣櫻花層層疊疊,連綿成紅色的海洋,偶爾從縫隙中能望見池塘對面東岸樹叢之上,有一座被新葉覆蓋的小山。

真一問:“那是東山余脈?”

千重子答:“是大文字山啦。”

“是大文字山呀,怎么看著那么高?”

“許是你從花叢里看過去的緣故?!比欢?,千重子自己也身在花叢中。

兩個人在此處久久流連,不愿離去。

這株櫻花樹旁邊鋪著粗糲的白砂石。砂石右側長了一片松樹。照這庭院的規模來說,松樹有些高了,卻十分美麗。再往前,就是神苑的出口。

走出應天門后,千重子說:“我想去清水寺看看?!?

“清水寺?”真一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清水寺如此普通,有什么好看的?

“我想從清水寺瞧一瞧黃昏下的京都街頭,還想看一看夕陽西下時的西山?!?

見千重子堅持,真一只好點點頭。

“嗯,那就去吧?!?

“走著過去吧?!?

路相當遠。兩人避開了電車路線,特意繞道從南禪寺路走,穿過知恩院后門,走圓山公園緊里頭的路,再沿一條羊腸古道到達清水寺門前。此時春日向晚,正是暮靄沉沉。

正殿前的清水舞臺上只剩三四個女學生。天色已晚,彼此都看不真切了。

這是千重子最喜歡的時刻。漆黑的正殿里點著佛燈。她沒有踏上清水舞臺,而是徑直從阿彌陀堂前走過,來到內院。

內院也有一座懸空的“舞臺”。其屋頂由柏樹皮鋪就,輕盈無比,舞臺則小巧精致。它面西而坐,俯瞰京城,仰望西山。

京都的街頭已燃起了燈火,而空中還殘留著幽微的日光。

千重子倚著舞臺上的欄桿,遙望西方,仿佛已經忘了同來的真一。真一走到她身邊。

“真一,我其實是個棄兒?!鼻е刈域嚨亻_口。

“棄兒……”

“對,我是個棄兒?!?

真一有些迷惑,這個“棄兒”莫不是精神層面的比喻?

“棄兒?”真一輕聲道,“你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是棄兒嗎?你若是棄兒,那么我也是棄兒,精神上的……人類或許都是棄兒。打從出生起,就被神拋棄在了這個世界上?!?

真一觀察著千重子的側臉。她的臉上有著淡淡紅暈,到底是暮色所染,還是春愁所侵?

“故而,人類才反過來自稱神之子。被拋棄的,總歸要自我救贖嘛?!?

千重子似乎沒有聽到真一這番話,只凝望著萬家燈火的京都街頭。她甚至沒有轉頭去看真一。

真一從千重子身上感受到某種不知名的憂傷,下意識地抬起手搭上她的肩。然而,千重子側身躲了過去。

“別碰我這個棄兒?!?

真一微微加大聲量道:“我只是說人類是被神拋棄的……”

“沒有這么深奧。我不是神的棄兒,我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

“……”

“我是被遺棄在我家店鋪格子門前的棄兒?!?

“胡說什么呢?”

“是真的。這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

“站在清水寺這兒,我望著京都這片廣袤的黃昏美景,心里禁不住想,我真的是京都人嗎?”

“凈胡言亂語。你腦子糊涂了?”

“這種事,我騙你有什么好處?”

“你是堂堂批發商捧在掌心的獨生女啊,如今卻鉆進妄想的胡同里。”

“我確實是被捧在掌心里。所以事到如今,是不是棄兒已經無所謂……”

“你有證據證明你是棄兒嗎?”

“證據?店門前的格子門就是證據。那些老格子門,我最清楚不過。”千重子的嗓音愈發清脆錚亮,“大概是我上初中時,有一天母親喊我過去說:‘千重子,你不是我親生的孩子。很早以前,我偶然遇到還是嬰兒的你,喜愛得緊,于是抱起來坐上車,一溜煙兒地跑回家了?!贿^,關于是在何處見到我的,父母親的說法有出入。有時是在開滿櫻花的祇園里,有時又是在鴨川平原上……他們大概是覺得我被遺棄在店門前實在太可憐了,才編出這樣的謊話來。”

“那么,你知道親生父母在哪兒嗎?”

“父親母親都很疼我,我沒有想要去找親生父母的念頭。我的親生父母,或許埋在仇野的孤墳里吧。那里的墓碑都很有些年頭了?!?

春日里連暮色都溫軟,從西山一路延綿,為京都大半個天空都抹上了淡粉的紅暈。

真一實在難以相信千重子是個棄兒,更甚者是被拐來的。千重子家位于老批發商業街上,稍加打聽便能搞清事情真相,可他沒有心思去探究。他真正疑惑且想知道的是,千重子到底為何要在此處向自己坦白這件事。

要說千重子是為了坦白才特意邀請真一來清水寺的話,并不像。方才千重子說話時嗓音純粹而澄澈,一抹優美的堅韌貫穿于底部。她看起來并非想向真一訴苦。

毫無疑問,千重子隱約感受到了真一對她的愛。所以,她是希望愛自己的人能更了解她的身世?真一聽著也不像。莫若說,他覺得千重子是為了拒絕自己——甚至不惜編纂出“棄兒”這個謊言。

回想起自己在平安神宮時一再說千重子幸福,真一不禁想,棄兒這番話若只是對它的抗議就好了。他試著開口問:“得知自己是棄兒,你覺得孤獨嗎?難過嗎?”

“不,我絲毫不覺得孤獨或者難過。”

“……”

“我提出要上大學時,父親說我今后要繼承家業,上大學反會礙事,與之相比,更應該認真學習經商。聽他這樣說時,我確實有點兒難過?!?

“是前年的事?”

“嗯,前年。”

“千重子,你會絕對服從父母之命嗎?”

“嗯,絕對服從?!?

“包括婚姻大事?”

“對,我現在是這么打算的?!鼻е刈踊卮鸬煤敛华q豫。

“你難道沒有自我,沒有自我的情感?”

“我就是太有,才會如此煩惱?!?

“你要抑制甚至扼殺它們?”

“不,我不會扼殺它們?!?

“凈說讓人費解的話。”真一輕輕地笑了,只是笑聲微微顫抖。他將上身探出欄桿,去看千重子的臉?!白屛襾砜纯粗i一樣的棄兒長什么樣。”

“天暗啦?!鼻е刈拥谝淮无D頭面對真一,她的眼睛亮亮的。

她抬頭望向正殿。一股沉重且黑暗的力量從葺著厚厚柏樹皮的屋頂中壓過來,顯得陰森而恐怖。

“真可怕啊?!?

注釋

[1]平安京:京都的古稱,是日本在794年桓武天皇從舊都長岡京遷都后至1868年明治天皇遷都東京期間的首都。

[2]金閣寺:日本鹿苑寺中內外都貼滿金箔的三層樓閣建筑被稱為“金閣”,而包括它在內的寺院整體也被稱為“金閣寺”。它在1950年的金閣寺放火事件中被完全燒毀,于1955年重建,故千重子與真一有這段對話。

譯者:王盈盈 紫鳶
上架時間:2024-09-24 17:17:54
出版社:貴州人民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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