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橘頌握著狼毫筆的手指微微一頓，最后一筆豎彎鉤在宣紙上洇開淺淡的墨暈。

她盯著本子上那句“后皇嘉樹，橘徠服兮“看了半晌，宣紙上的米字格被筆尖磨出細淺的毛邊，混著硯臺里新研的墨香，在九月午后的宿舍里漫出清潤的氣息。這是她特意托人從老家帶來的半生熟宣紙本，紙頁里還裹著北方蘆葦蕩的干燥氣息，和南方宿舍里揮之不去的潮濕撞在一起，倒生出些奇妙的層次感。

“寫啥呢？“許知的腦袋突然從旁邊探過來，發尾還沾著午睡壓出的卷兒，鼻尖幾乎要碰到紙面。她剛睡醒的聲音帶著點糯糯的鼻音，像浸了水的棉花糖。

辛橘頌被這突然的湊近驚得手一抖，筆尖在句號旁邊不輕不重地落了個小點。她抬眼時，正好看見許知額前那縷總也梳不整齊的碎發，被風扇吹得輕輕掃過眉毛。“《橘頌》里的句子，“她把筆擱在硯臺邊，筆鋒上的余墨順著筆桿滴落在宣紙上，暈成個小小的墨團，“我名字從這兒來的。“

許知的視線在那行娟秀的小楷上打了個轉，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紙面：“你這字兒真好看，跟字帖似的。我上次在圖書館看見一本《蘭亭序》，感覺還沒你寫得有勁兒呢。“她說著往后縮了縮脖子，露出腕上那串紅繩編的手鏈——是開學時在校門口老太太那兒買的，上面墜著顆小小的桃木橘子，據說是辟邪的。

辛橘頌被逗笑了，伸手把散落在耳后的頭發別到耳后：“哪能跟王羲之比。“她拿起手機按亮屏幕，鎖屏是老家院子里那棵結滿果子的橘子樹，去年秋天拍的，金黃的果子壓得枝椏彎彎的。“都十二點多了，去食堂不？“

許知“哦“了一聲，突然一拍大腿從椅子上彈起來，塑料椅腿在水磨石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對了！夏洋和聲聲呢？“她扒著上鋪的欄桿往下看，夏洋的床鋪空蕩蕩的，粉色的床簾掖在床尾，露出里面貼滿的明星海報；池聲聲的書桌上還攤著本翻開的《現當代文學史》，書簽夾在第78頁，旁邊放著半塊沒吃完的綠豆糕。

“早上我倆還沒醒的時候就走了，“辛橘頌開始收拾桌上的筆墨，宣紙被她小心地塞進牛皮紙文件夾里，硯臺里的墨汁要蓋上蓋子防干，“說是去看社團招新，好像是要報那個漢服社。“她把文件夾放進書桌最上層的抽屜，里面已經整齊地碼著十幾張寫滿字的宣紙，每張右下角都用鉛筆標著日期，最早的那張是開學第一天寫的。

許知已經換好了鞋，正對著鏡子把頭發抓得蓬松些：“漢服社？就她們倆那三分鐘熱度，我賭一個月就退社。“她轉身時，帆布包上掛著的鑰匙串叮當作響，那是串用銀杏葉形狀的黃銅片做的鑰匙扣，據說是去年學校銀杏節的紀念品。“走吧走吧，再不去食堂糖醋排骨就沒了。“

食堂里正是飯點，人聲鼎沸得像開了鍋。南方食堂特有的甜膩香氣裹著蒸汽撲面而來，糖醋排骨的酸甜、梅干菜扣肉的醇厚、還有剛出鍋的陽春面的蔥香，混在一起鉆進鼻腔。辛橘頌站在隊伍里，看著前面阿姨往餐盤里舀的綠油油的青菜，突然想起家里冬天的大白菜——北方的冬天，菜窖里總能堆起半人高的白菜，外面裹著層帶著冰碴的老葉子，剝開里面卻是嫩黃的芯子。

“想啥呢？“許知推了推她的胳膊，“到咱們了。“

辛橘頌慌忙報了菜名，看著阿姨把一勺翠綠的絲瓜炒雞蛋盛進餐盤。南方的絲瓜總帶著股清甜，不像北方的絲瓜，炒出來總有點澀味。她接過餐盤時，指尖碰到滾燙的瓷面，趕緊縮了縮手。

找座位的時候，許知眼尖地看到靠窗的位置：“那兒那兒！“兩人端著餐盤穿過擁擠的人群，辛橘頌注意到許知走路時總愛微微踮著腳，像只輕快的小鹿——后來她才知道，許知小時候練過三年芭蕾舞，雖然早就不練了，但這點小習慣一直沒改過來。

坐下后，辛橘頌從包里掏出消毒濕巾，先把桌子擦了兩遍，又拿出自帶的竹筷。許知已經熟練地撕開一次性筷子的包裝，看見辛橘頌的動作，忍不住笑：“你這北方姑娘比我們南方人還講究。“

“不是講究，“辛橘頌往碗里倒了點熱水，開始仔細地燙著竹筷，熱水騰起的霧氣模糊了她的眼鏡片，“就是有點不習慣外面的筷子，總覺得滑溜溜的。“她的竹筷是臨走時程女士給她裝的，說是老家山上的竹子做的，用了十幾年，包漿都磨得發亮。

許知看著她把筷子翻來覆去地燙，突然說：“我媽也這樣，每次出去吃飯都要自帶筷子，說外面的消毒碗柜都是擺設。“她扒了口飯，突然壓低聲音，“其實我偷偷用過一次食堂的筷子，確實有點怪味，像放久了的木頭。“

辛橘頌被她神神秘秘的樣子逗笑了，鏡片后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她夾起一塊排骨，酸甜的醬汁裹著肉香在嘴里散開，突然就想起去年在家，程女士做的糖醋排骨總愛放些番茄醬，說是北方的醋太烈，放多點糖才好吃。南方的糖醋排骨卻不一樣，醋香更濃些，帶著種清爽的酸，像南方的雨，綿密卻不黏膩。

“對了，“許知咽下嘴里的飯，“你早上說要寫日記？“她用筷子指了指辛橘頌的帆布包，“就用那個寫滿字的本子？“

辛橘頌點點頭，夾了一筷子絲瓜：“嗯，想著把每天的事記下來，不然總覺得日子過得稀里糊涂的。“

“我也想過，“許知托著下巴，筷子在碗里無意識地劃著圈，“但我那字......“她突然從包里翻出一本筆記本，翻開給辛橘頌看，“你看你看，是不是跟雞爪刨似的？“

辛橘頌湊過去看，本子上的字跡確實歪歪扭扭的，有些筆畫還透著股用力過猛的僵硬，像個努力站直卻總在晃悠的孩子。但奇怪的是，那些字里行間卻透著股鮮活的勁兒，比如在“今天天氣好熱“后面畫了個吐著舌頭的小人，在“高數好難“旁邊畫了個哭喪著臉的表情包。

“挺可愛的啊，“辛橘頌真心實意地說，“比我的字有靈氣。“

許知立刻把本子合上塞進包里，臉有點紅：“算了吧，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不像你，“她扒拉著碗里的飯，聲音悶悶的，“從小練書法，寫啥都好看。我媽總說我，握筆姿勢跟扛鋤頭似的。“

辛橘頌正想再說點什么，突然聽到鄰桌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抬頭看見夏洋和池聲聲端著餐盤走過來。夏洋穿著件亮黃色的T恤，離老遠就揮著手：“這兒這兒！“她身后的池聲聲則安靜得多，穿著件淺藍色的棉布裙子，手里抱著本書，走路時步子邁得小小的，像怕踩疼了地面。

“你們倆吃飯也不喊我們，“夏洋一屁股坐下，把餐盤往桌上一放，發出“哐當“一聲，“我們在漢服社看了半天，那套明制襖裙真好看，就是太貴了，要三百多呢。“她說著從包里掏出個小風扇，對著臉吹了起來，“這天也太熱了，明明都九月了，跟伏天似的。“

池聲聲把書放在桌角，輕聲說：“剛在門口看見你們了，想喊你們來著，夏洋說讓你倆清靜會兒。“她的聲音軟軟糯糯的，像浸在清泉里的糯米。辛橘頌注意到她的書皮是自己包的，用的是去年的舊掛歷，上面印著幅水墨畫，畫的是江南的小橋流水。

“對了橘頌，“夏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書法那么好，漢服社的學姐說想請你去教她們寫書簽呢，下周有個中秋活動，要送給留學生當禮物。“

辛橘頌愣了一下：“我能行嗎？“

“怎么不行？“許知立刻接話，“你上次在書法社寫的那幾個字，社長都拍下來發朋友圈了，好多人問是誰寫的呢。“

池聲聲也點點頭：“我覺得挺好的，還能認識些新朋友。“

辛橘頌看著她們期待的眼神，心里突然有點暖。她低頭扒了口飯，米飯的清香混著菜味在嘴里散開，突然覺得這南方的米飯好像也沒那么難咽了——剛開學那陣，她總覺得南方的米太軟，像沒煮熟似的，想念家里那種顆粒分明的粳米。

吃完飯，夏洋和池聲聲說要去超市買些零食，辛橘頌和許知則沿著林蔭道往人工湖走。路邊的香樟樹長得郁郁蔥蔥，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辛橘頌穿著雙白色的帆布鞋，走在鋪滿落葉的小路上，聽著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響，突然想起老家的秋天，路邊都是金黃的楊樹葉子，踩上去脆生生的，不像這香樟葉，踩上去軟軟的，還帶著點潮濕的韌勁。

“你看那棵樹，“許知突然指著湖邊的一棵大榕樹，“據說有幾十年了，樹干上都長寄生藤了。“

辛橘頌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棵榕樹確實粗壯，幾個人合抱都未必能圍住，樹干上纏繞著密密麻麻的藤蔓，有些藤蔓上還開著細碎的紫色小花。她突然想起北方的樹，大多長得筆直，像站崗的士兵，不像南方的樹，枝枝蔓蔓的，總透著股隨性的溫柔。

走到湖心亭時，許知先跳上臺階，回頭伸手想拉辛橘頌。辛橘頌握住她的手，感覺她的手心暖暖的，帶著點細汗——南方的天氣總是這樣，明明不算太熱，卻總讓人覺得身上黏糊糊的。

亭子里的石凳被雨水打濕了，許知從包里掏出兩張紙巾，仔細地擦了擦：“坐吧，剛下雨，石凳涼，正好涼快涼快。“

辛橘頌坐下時，感覺石凳的涼意透過薄薄的褲子滲進來，舒服得讓人想嘆氣。她靠在柱子上，看著湖面上泛起的漣漪，岸邊的柳枝垂在水面上，被風吹得輕輕搖擺，像少女的長發。遠處的教學樓掩映在綠樹叢中，白墻紅瓦，像幅水彩畫。

“昨天那場雨下得真大，“許知突然說，“我半夜被雷聲驚醒，看見你床簾還透著光，是不是沒睡好？“

辛橘頌愣了一下，想起昨晚確實失眠了。窗外的雨下得嘩嘩的，雨點打在玻璃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不像北方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南方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勁兒，淅淅瀝瀝的，能下一整天。

她當時躺在被窩里，聽著雨聲，突然就想家了，想念老家院子里那棵橘子樹，想念程女士做的糖醋魚，想念辛爸在院子里為橘子樹澆水的樣子。

“有點，“辛橘頌輕聲說，“不太習慣這么大的雨。“

許知“哦“了一聲，沒再多問，只是從包里掏出個小小的薄荷糖，遞給辛橘頌：“含一顆吧，我媽說薄荷糖能安神。“

辛橘頌接過糖，剝開糖紙，薄荷的清涼在嘴里散開，帶著點淡淡的甜。她看著許知也含了一顆，嘴角微微鼓著，像只偷吃的小松鼠，突然想起剛開學那陣水土不服，自己拉了好幾天肚子，吃不下飯，是許知每天早上幫她帶粥，晚上給她泡紅糖姜茶，還特意去校醫院問醫生有沒有治水土不服的藥。

“還記得剛開學那陣不？“辛橘頌突然說，“我拉得站都站不穩，你扶我去校醫院，路上還差點摔一跤。“

許知笑了起來：“可不是嘛，你當時臉白得像張紙，我還以為你要暈過去呢。醫生說你是腸胃不適應，讓多吃點清淡的，我就天天去食堂給你打白粥，那阿姨都認識我了，每次都多給我盛一勺。“

“還有呢，“辛橘頌也笑了，“你給我買的那個北方饅頭，硬得像石頭，你還說南方的饅頭都這樣。“

“那不是不知道嘛，“許知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后來我特意去問了北方的學姐，才知道要去后街那家北方饅頭店買，人家那才是正經的北方饅頭，堿放得剛剛好。“

兩人說著說著都笑了起來，笑聲在亭子里打著轉，又隨著風飄到湖面上。辛橘頌看著遠處的水鳥掠過水面，翅膀劃出一道淺淺的波紋，突然覺得這南方的秋天好像也沒那么難熬了。

南方的九月，空氣里總帶著股濕乎乎的熱氣，像裹著層保鮮膜。昨天剛下過雨，湖邊的泥土氣息混著青草的味道撲面而來，還帶著點桂花的甜香——辛橘頌是前天才知道那是桂花的，當時她聞到一股甜甜的香味，還以為是誰家在熬糖，許知笑著說那是桂花，再過陣子，滿城都是這個味兒。

“真好呀，“辛橘頌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這風里有桂花的香味。“

許知側過頭看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的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突然覺得辛橘頌的名字真好聽，像她寫的字一樣，帶著股清清爽爽的勁兒。“是挺好的，“許知輕聲說

辛橘頌睜開眼睛，看著遠處的天空。南方的天空總是那么藍，像塊剛洗過的藍布，云朵也白得發亮，不像北方的秋天，天空總帶著點灰蒙蒙的色調。她想起臨走時，程女士一邊給她收拾行李，一邊抹眼淚：“那么遠的地方，受了委屈可咋辦？“辛爸在旁邊抽煙，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在她上車時，往她包里塞了個紅包，說里面是老家的土，想家了就拿出來聞聞。

“你說我當時為啥非要報這么遠的學校？“辛橘頌突然問，“我媽現在還天天給我打電話，說早知道就讓我報隔壁省的大學了，周末還能回家吃頓飯。“

許知踢著腳邊的小石子有些沉默，“其實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比較戀家。“

辛橘頌點點頭：“我想看看不一樣的風景。“她當時報志愿時，一眼就看中了這所南方的大學，不為別的，就因為招生簡章上有張照片，拍的是學校的人工湖，湖邊種著一排柳樹，還有個小小的亭子，像極了她在畫里見過的江南。

許知嘆了口氣沒說話。

辛橘頌也嘆了口氣，“我到現在都不習慣每天洗澡，北方冬天一周洗一次澡就夠了，這兒天天洗都覺得黏糊糊的。“

兩人說著又笑了起來，笑聲驚飛了停在欄桿上的麻雀。辛橘頌看著麻雀撲棱棱地飛走，突然覺得這大學生活好像也沒那么糟糕。雖然沒有家里的暖氣，沒有熟悉的飯菜，沒有爸媽的嘮叨，但有這么一群可愛的室友，有這么好看的風景，好像也挺不錯的。

回到宿舍時，辛橘頌把那本宣紙本拿出來，攤在桌上。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紙上投下一塊長方形的光斑。她握著筆，卻遲遲沒有落下，腦子里像放電影似的，閃過食堂里糖醋排骨的香味，湖面上水鳥的影子，許知遞過來的薄荷糖，還有桂花甜絲絲的香氣。

她突然覺得早上寫的那句“今天和往常一樣并沒有什么區別“有點可笑。其實生活里哪有那么多驚天動地的大事，那些藏在細節里的小美好，才是最值得記錄的呀。

筆尖終于落下，在紙上留下娟秀的字跡：

“九月十五日，晴。

今天和許知去食堂吃了糖醋排骨，南方的排骨比家里的酸一點，卻也很好吃。去人工湖的亭子坐了會兒，風里有桂花的香味，像程女士做的桂花糕。許知給了我一顆薄荷糖，涼涼的，甜甜的。

原來南方的秋天，也可以這么溫柔。“

寫完，辛橘頌看著紙上的字，突然想起《橘頌》里的句子：“受命不遷，生南國兮。“她想，也許自己就像那橘子樹，雖然離開了熟悉的北方，卻也能在這南國的土地上，開出屬于自己的花。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書桌上那把青色的漆扇上，“清和“二字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光澤。辛橘頌拿起扇子，輕輕扇了扇，風里好像又傳來了桂花的甜香，混著墨香，在這南方的午后，釀成了一杯最清甜的酒。